第7章
“上場了。”帶着工作牌的幼教從後方急匆匆過來,催促道。
主唱愣愣看着季升把頭套戴上,那雙熠熠的眼被蓋入厚重外殼。
季升把歪斜的頭套扶正,轉眼發覺主唱一動不動盯着自己。
幾周的排練裏,季升留心,記下了所有成員的名字。
主唱叫陸浩仁,人如其名,是個路人,也是個好人。
季升審視下自身裝備:“陸哥,怎麽了嗎?”
他待在人畜無害的玩偶服中,那股出鞘利劍般的寒氣被遮掩得嚴實。
陸浩仁心道是燈光太暗看錯了,他拍拍季升肩膀:“沒事,準備上場吧。”
主持人報完幕,五個平均身高一米八往上的大玩偶邁開短腿,快速挪移上臺,在各自位置站定。
領頭的大黃兔子回身,和抱着吉他的粉棕熊,鍵盤後站着的藍老虎,捏着貝斯的粉狗狗,以及手握鼓槌的綠色皮卡丘交換幾個眼神,轉頭用圓潤的手指,堅難對後臺比出ok手勢。
序幕緩緩拉開,臺下的孩子睜大眼,燈光從舞臺後方飛來,勾勒出各類樂器輪廓,五個憨厚大玩偶的黑影和樂器融為一體。他們如同童話裏拯救公主的笨蛋騎士,帶着趁手兵器,憑借高超技藝,從迷霧中氣勢洶洶殺出。
光線猛然發散,鼓聲先起,密集的鼓點震蕩開迷霧,貝斯緊接着跟上,在底端低低游走,輔助鼓聲穩住全局,鍵盤吉他随後控場,以主旋律的姿态打響沖鋒號角。
孩童們睜大雙眼,臺上童話書般展開的表演,完全吸引住他們視線。
所有樂手進入狀态,奇形怪狀的玩偶騎士化音符為利刃,劍指不遠處咆哮着的巨龍。
主場握住麥克,發出一聲清亮吟唱,奠定這場戰争勝利。
兒童臺派來的記者激動扶着攝影機,他有預感自己将錄制出一個完美的現場。盡管他連面前樂隊唱的曲目是年度必備金曲之生日快樂都聽不出來,但他依舊篤定這是他見過最好的兒童節目,最棒的樂隊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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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完美的表現背後,樂手們的狀态實際并不是很好。
幼兒園舞臺配置出乎意料的好,燈光系統如正規劇院一樣完善,溫度便也如正常舞臺燈光般熾熱。
前幾個短袖上陣的唱跳節目,表演者下來時都汗流浃背,更何況穿着厚重玩偶服的涅盤成員們呢。
陸浩仁握着麥克,每發一聲都能感覺到汗水滴入唇齒,鹹的發苦。
黃思哲手心濕潤,他堅持佩戴玩偶服手套排練,并奇跡般在手指笨拙情況下能夠演奏出靈活清晰的樂聲。但此刻他的雙手浸在汗水裏,粘稠的簡直要和手套融為一體了。
季升的情況是最糟糕的,他眼前一片水霧,視線被汗水模糊,只能憑借肌肉記憶繼續卡節奏演出。最致命的是,他所穿的玩偶服,頭套內部的絨布不知什麽時候脫落了,好巧不巧糊上下半張臉,覆蓋住口鼻位置。
頭套內空氣本就稀薄,被汗浸濕的布料再這麽一弄,簡直是雪上加霜、火上澆油。季升張大口,用力吸氣,卻是一點氧氣都無法攝入肺中。
窒息感如陣陣潮水壓來,季升喘不過氣,大腦也逐漸開始不清明。
迷迷糊糊中,季升看見前生自己在空曠的舞臺中央的鼓凳上落座,臺下觀衆尖叫喧嘩,他卻滿頭冷汗,太陽穴跳動着疼痛。
面前是再熟悉不過的架子鼓,手裏是刻着名稱縮寫的定制鼓槌。
鼓槌曾為季升手指的延展,如身體器官般與季升親密無間。
但此刻,它們卻在季升掌心不受控地抖動着,哪怕他竭盡全力握緊,也無法說服它們停下。
季升在那刻驚恐地發現,他與架子鼓,與摯愛,與靈魂,斷開了連接。
前生的他翻手,腕上猙獰疤痕被厚重的粉底遮瑕覆蓋,分明看不清,卻又帶着無法忽略的存在感。
季升被那隐隐露出的猩紅斑痕刺傷,手一松,鼓槌輕輕落地,碰出轟然聲響。
樂曲漸入高潮,臺下一位幼教舉着單反,神色複雜。
她身側,一位孩童擔憂仰頭,奶聲奶氣問:“老師,你為什麽在發抖?”
幼教穩定情緒,擠出一個勉強的笑:“老師沒事。”
幼教曾是位站姐,在此次活動中臨危受命,擔下拍照任務。
雖然她如今妝容淡雅,長裙布鞋顯出娴靜氣質,但她曾經,也有過卷發紅唇的明豔日子。
那時的幼教還不是幼教,她很年輕,有着無盡的勇氣和叛逆,叼起棒棒糖拿上相機便能說走就走,固執又堅定地跟随一位鼓手從南到北,從默默無名到揚名天下。
站姐失神看向舞臺。
“太像了。”她喃喃,“怎麽會……”
在她感嘆時,曲聲驟然停頓,鼓聲随之一停,随後又起。風格鮮明的鼓手流暢完成最後一段的solo,重音随鼓槌下落,給表演完美畫上句號。
演出結束,燈光收攏。
站姐忽地睜大眼睛。
坐在最後鼓手猛然掀去頭套,濕漉的五官被燈光勾勒得驚心動魄。
站姐心髒一下下沉重跳動,她恍惚看見已去之人從天堂飛下,穩穩降落于眼前窄小舞臺。
站姐幾乎無法呼吸,她顫抖着,用最後力氣舉起相機,對準臺上鼓手,摁下快門。
按理說,表演完這改到親媽都認不得的生日歌之後,涅盤樂隊應該要迅速撤離。
事實上,成員們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他們在臺上久留。
玩偶服裏側完全濕透,每個成員都浸泡在汗水裏,多待一秒都是折磨。
他們本想趕緊撤退,把結算拿了,回宿舍沖個涼水澡再開開心心放半天假。
但很可惜,這個計劃,在實施第一步時便受到了阻撓。
“等一下!”觀衆席上,一個公主頭小女孩跳起,高高舉起右手。她頭頂的生日皇冠矚目,可以看出應該是那一首變調生日歌的絕對主角。
天大地大,過生日的人最大。
正準備溜之大吉的涅盤樂隊不得已停下腳步,陸浩仁和成員們對各眼色,硬着頭皮湊近麥克風,試探詢問:“小壽星,你想說什麽?”
女孩眨巴兩下眼睛:“我想再聽一首曲子,可以嗎?”
此話一出,立刻得到其他小觀衆的擁護。叽叽喳喳的童音在臺下此起彼伏,期盼着“笨蛋騎士團”再展露多些技巧。
涅盤成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确實也會除了生日歌以外的其他歌曲,但那些或激昂或暴力的樂曲,哪怕是最舒緩那首,似乎都不大适合展示給過于年幼的祖國花苗們。
見陸浩仁犯了難,季升往前湊下,勾過架子鼓前面麥克,接管對話。
“可以的,你想聽什麽呢?”
“我……”小女孩皺起秀氣的眉,認真想了好一會兒,奶音開口,“我想聽硬搖,聽重金屬。”
季升:……
涅盤衆人:……
季升沒想到這小孩在音樂品味上竟這般獨特,小女孩說完好一會兒,他這才注意到她頭上的發夾裝飾居然是個森白骷髅頭。
想必她父母不是什麽平凡之輩,這才能養出如此摩登的小孩。
季升無奈笑下:“曲目呢,有喜歡的曲子嗎?”
小女孩回答快速:“兩只老虎!”
小心翼翼補充:“可以嗎?”
“可以啊。”季升被女孩水靈的大眼睛戳到萌點,笑着說,“今天你是小壽星,壽星的願望當然都要被滿足啦。”
季升說完,捂住麥,轉頭口型詢問鍵盤周無游:“可以?”
鍵盤沖他點頭,玩偶服大腦袋一晃一晃,很是顯眼。
季升給他豎個拇指,繼續口型道:“你直接開始,我找機會進。”
他彎腰,從地上拾起頭套,戴回頭上後發覺那該死的絨布還粘在口鼻位置,無奈又摘下。
季升把麥往鼓前拖拽,固定到伸長脖子能夠上的距離。
他敲響镲,随着漸強的聲音湊近麥克:“接下來請欣賞,為今日壽星量身定做的附加節目——兩只金屬老虎!”
季升給鍵盤一個眼神,周無游猶豫着摁下第一個音符,季升迅速跟上,以穩定的節奏填補音符的顫抖。
星塵幼兒園的小朋友今天大開眼界,他們在人生初始階段,有幸聽到許多人窮極一生都無法聽聞的爵士版生日快樂,硬搖版兩只老虎。
瘋了金屬老虎在臺上随着鼓手狂暴的節奏搖擺身軀,露出它們在兒歌中從未展露過的鋒利獠牙。
臺下的小朋友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發出捧場的歡呼,大人則面面相觑,不知該不該把這黑暗童話一般的毀童謠樂隊攆下臺去。
兒童臺記者麻了,這只奇妙的樂隊給他的驚喜太多,生生給他驚累了。他吃飽喝足般癱那,只留攝像機忠實記錄下豐富的素材。
曾是站姐的幼教身體抖成篩子,舉着單反的手卻一動不動,一秒不漏錄下鼓手精彩的演出。
沉浸在樂聲裏的鼓手偶然掃到觀衆席裏熟面孔。
他一怔,流暢的鼓聲卡頓,罕見漏了拍子。
鼓手很快回神,迅速補上失誤點。
鼓聲穩定後,他不好意思有人拍自己似地低頭,羞澀笑下,過一會兒後又擡眸,明亮溫柔的眼神落在站姐身上。
站姐磐石般穩定的手在那視線下轟然坍塌,她望着少年清秀熟悉的面容,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