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謝軒銘站在銀行門口,腳邊趴了個卷鋪蓋的流浪漢。他看一眼表,八點五十五,距離銀行開門營業還有五分鐘。
謝軒銘已經在這站了二十分鐘,期間他去隔壁便利店買了個面包當早飯,剛拿到手就因為宿醉的胃疼,一口沒吃,轉手給了流浪漢。
季升半夜醒了,他的記憶卡在昏迷前,連自己怎麽昏迷的都不知道,還以為是醉的。他一臉茫然無知,絲毫不清楚趙文華的龌龊心思,張嘴便問參賽資格拿到沒。剩下幾人見他這樣,也不好和他說真實情況,只能含糊告訴他謝軒銘和趙文華起了沖突,參賽資格多半打水漂了……
“啊?”季升懵了,他轉頭看謝軒銘,見他一身傷口又驚又怒,“他們欺負你了嗎?怎麽打成這樣?”
季升滿臉不明情況的焦急,盛空知在一旁小幅度沖謝軒銘搖頭。
謝軒銘收到暗示,沉默不語,盛空知開口補救道:“小謝氣不過你被灌酒,所以……”
“哈?”季升面色微變,他沉默幾秒,皺眉譴責,“就因為這個?我一個成年人多喝幾杯怎麽了?謝軒銘你怎麽這麽沖動,一點小事就動手?還和一群人動手,搞得一身傷回來!”
他說得生氣了,一下從床上站起來,晃兩下又摔回去,盛空知眼疾手快把人扶穩,低聲讓他冷靜些。
不可說出的真相,藥效作用下季升糟糕的狀态,盛空知關切的态度,蘇鏡先前無意的話語,酒精未散的火燒火燎。
這些東西堵在謝軒銘喉嚨,魚刺般卡着,幹澀銳利的疼痛激得他青筋跳動,一股邪火沒由來竄上心頭。
他強忍着怒氣,說想和季升單獨談下。
盛空知一出去,謝軒銘幾乎是怒不可遏地開口,吼出聲來。
“你他媽不知道拒絕的嗎?”謝軒銘面色難看,“還是沒腦子,昨天不是我及時回來,你他媽可能,不,就肯定就被灌出事了。”
沙啞破音的聲線讓謝軒銘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而季升驚愕不知所措的表情又讓他後知後覺感到難堪。
謝軒銘罵完,喘着粗氣瞪向季升。
他其實已經有些後悔了,說到底季升并不清楚情況……才剛剛得知比賽資格沒了,還沒來得及發火又被罪魁禍首劈頭蓋臉教訓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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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軒銘覺得自己要是季升,現在非得冷臉摔門出去才行。
他面子上過不去,維持着兇狠眼神,實際心中逐漸忐忑不安,猶豫害怕着季升生氣。
然而季升沒有,他只驚訝看着謝軒銘,隐隐感覺能讓其大動肝火的事,大概不像想象中那麽簡單。
然而比起詢問真相,季升先選擇照顧炸毛的未成年。
他放松下來,面色恢複一貫的随性,笑着過來勾謝軒銘的肩膀,順手在他臉上似調戲又似安撫地捏兩下。
“太陽從東邊出來了,我們乖寶寶一句話裏居然帶了兩個髒詞,來來,快去和老盛蘇蘇他們報個喜。”
季升如此不按常理反應,謝軒銘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愣住了。
反應過來後,謝軒銘如驚弓之鳥般推開季升,拂袖而去。
準确說,用拂袖而去不恰當,應該說落荒而逃。
謝軒銘臉火辣辣地疼,無緣無故沖人發火卻被大度諒解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幼稚,他無顏面對季升,只能狼狽躲回屋中,縮在床上不斷糾結怎麽辦,要不要道歉,如何道歉……
人總是要在示好時才發現自己一無是處。
謝軒銘從小被圈畸形的家庭中,沒被諒解過也未嘗試過對他人示弱。
他壓根不熟悉這套社交流程,只能笨拙地決定用物質交換情感,滿足現階段需讨好者的現實需求。
這便是他一早來到銀行的原因。
九點,銀行開門。
謝軒銘進去,徑直走到ATM機前,低頭摸口袋。
他上次來銀行是母親死後,那個男人給了他一張卡。
那是謝軒銘第一次去銀行,賬戶裏有很多零。
看着一長串數字,謝軒銘忽地想起了母親。錢是最好的護理品,男人闊綽的出手延長了母親的少女生涯,讓她花一樣燦爛了幾十年。
最終也如花般枯萎。
謝軒銘曾經并不想用這些錢。
男人大方慷慨,愈發顯得他便宜可悲。
但是他現在不在意了。
比起無謂的尊嚴,需要用錢的理由更加清晰。
可資産卻被凍結了。
謝軒銘對着屏幕提示靜默幾秒,轉到人工服務後又被告知,他這張卡,目前至多只能提取一萬。
自稱為父親的男人大概是想教訓下不願歸家的叛逆孩子,但又怕謝軒銘餓死,便在下手之餘不忘留條狹窄的後路。
一萬塊。
狹窄的後路。
謝軒銘莫名想笑。
有錢人輕飄飄打的“基礎生活費”,可能是其他人一晚輪轉數十酒吧,徹夜不眠打代練單子,30度太陽天發十小時傳單……都難以觸碰到的巨款。
“都取出來吧,謝謝。”他說。
謝軒銘去隔壁便利店買個雪糕順便捎個塑料袋,把鈔票松散一兜,裝着走了。
出門時,他把卡掰斷,捏在手心。
人果真不能窮。
謝軒銘叼着雪糕,漫不經心想。
窮一段日子,這麽掰了卡,居然也有幾分肉疼。
不過蔑視金錢的感覺是真的不錯。
他三兩下吃完雪糕,随手一揮,将木棍同掰成兩段的卡一起,扔進路邊垃圾桶中。
謝軒銘滿載而歸,敲響季升房門。
季升回籠覺剛醒,睡眼朦胧開門,愣愣看着來人。
直到謝軒銘把袋子攤開,一疊紅色鈔票亮出來,他才猛然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你不是……”季升眼睛瞪得溜圓,愕然道,“去向趙文華勒索醫藥費了吧?”
“不是。”謝軒銘說,“從卡裏取的,本來想取一萬五……但是我……家裏把錢凍了,現在只能取出這麽多。就拿出來給青出弄專輯好了。”
一萬塊現金紅燦燦堆在一起,沖擊力實在太強,季升好一會兒才移開直愣愣視線:“青出不能要。”
“為什麽?”謝軒銘說,“大家都有在為出專輯攢錢,我也想幫忙。”
“……你唱好歌就行,錢的事,別管了。”
“不要。”謝軒銘較真,“我不是青出一份子嗎?”
“這不是份不份子的問題。”季升煩躁抓抓頭發。
路上随便撿來的小狗忽然帶回個金牌牌,搖着尾巴得意說雖然看不出來,但我其實是貴族小狗哦,讓我偷家裏資産給你買高級罐頭叭……
季升滿頭黑線,面前謝軒銘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淤青下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真和等待誇獎的髒兮兮小狗一樣。
季升不想吃小狗軟飯,季升只是圖小狗叫聲好聽,請他來入個夥。
思來想去,季升嘆口氣:“這些錢都給青出了,你怎麽辦?”
“我可以掙錢。”謝軒銘認真說,“發傳單打單子酒吧駐唱,你們能幹的我都可以。”
“你還在上學。”季升皺眉,“開學你就高三了。”
“我不想上。”謝軒銘皺皺鼻子,露出幾分符合年齡的叛逆,“我不上了。”
“這不是想不想上的問題。”季升一愣,變了臉色,“你這是賭氣。”
“不是。”謝軒銘不高興了,硬邦邦說。
別把我當小孩,他欲說。
然而季升先一步開口,搶斷他的話語。
“我很擔心你。”
季升皺着眉,認真看着他:“謝軒銘,你對未來完全沒有規劃,這樣不行,很讓人擔心。”
他說着,莫名有些上火了。
“你可能覺得,我卡裏有一萬塊,我想怎麽用怎麽用,我今天沖動花了明天再掙,這是件小事,但其實不是……這反映出你對人生的态度是很敷衍的,你才十七歲,翹課不學習玩樂隊可以,但要退學,就超出‘任性’的額度了。這不好也不可以,我不贊同也不允許,如果你真要退學,那青出便不再歡迎你,你明天,不今天就退隊,滾回學校老老實實去給我上課!”
謝軒銘喉結滾動下。
季升語氣嚴厲,擺出十足的長輩姿态,啰嗦地教訓人。
作為一個叛逆的十七歲少年,謝軒銘覺得自己理應不爽。
然而事實上,謝軒銘很爽,他爽得不行。
他一方面懷疑自己腦袋在昨天被打壞了,挨罵還這麽開心,另一方面又抑制不住地雀躍。
季升在擔心他。
謝軒銘心頭一動,季升的話語如港口化冰時露出的第一波海水,冰冰涼涼泛上來,帶來春日的氣息。
謝軒銘忽地悟了,世間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愛做傻逼事的叛逆少年。
如果反叛與不成熟能換來擔憂和愛,謝軒銘願意被叫一輩子混蛋小孩。
季升在長篇大論中間停頓喘口氣,橫眉準備繼續教育面前這一月不到就學壞成癟三的小主唱。
誰知他話音未起,剛才還如石頭般倔的叛逆少年忽然一抽鼻子,軟軟開口:“好啦,我知道了。”
季升滿心教育話題卡在喉口,生生噎住了。
謝軒銘垂着眼,聲音低低的,帶些不好意思,又帶些委屈:“對不起。”
季升愣愣看着謝軒銘擡眸,眼眶淤青、唇角傷口、面額創口貼,都讓他顯出幾分可憐兮兮。
可憐的謝軒銘道完歉,又軟軟開口:“早上發火是我不對,賭氣說退學也是我不好,我錯了,季哥你別生氣。”
謝軒銘這一番話,像團棉花,一股腦塞進季升心中,蠻不講理把怒意壓了個徹底,飄起的棉絮卻又嗆得他悶悶不舒服。
他媽的。
季升想。
這小子真行,短短幾十秒就悟到了人間真谛。
比十七歲死倔瘋狗更可怕的是十七歲髒髒小狗。
前者你還能憤怒地向他揮舞大棒,後者它趴你面前打個滾,你他媽就拿他什麽辦法都沒有了。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