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棄後卷

楊如瑤這回是真病了。

彼時正在殿裏敷藥的莫玖聽了七七帶回來的話，趴在床上颔了下首，不甚在意。

七七很是解氣，趴在床邊接着向莫玖彙報，“聽說她是昨天夜裏吹了一夜的風才病的。”

莫玖把眼上的白錦扯下來，說：“他說的那藥，什麽時候才能好。”說罷，掩住口鼻咳嗽了起來。

七七端了水過去，扶着莫玖起來，說：“大概也就是這幾天罷。”

莫玖就着七七的手将水喝了，問：“你覺得，這世上真有藥能把失明的眼睛複明嗎？”

“這個……”七七蹙眉，躊躇道：“薛神醫的醫術一向高超，娘娘的眼睛一定可以複明的。”

聞言，莫玖眨了眨眼，內心啧笑，她可不認為有這樣的靈藥。

楊如瑤再次踏足鳳儀殿時，已是四日之後，那會子莫玖還在拿着那所謂的靈藥湊在鼻子前聞。

楊如瑤大病了一場，整個人憔悴了不少，昔日将她襯得光彩照人的桃色宮裝如今穿在身上，松松垮垮，連個型都撐不起來。

君臨不在，他這幾日在宣政殿待着的時間較多。

莫玖倚在美人榻上，聽着楊如瑤嬌花弱柳般的聲音見了禮，面上似霜似雪，清清冷冷，半點表情也無。

她不說話，楊如瑤就一直保持着福禮的動作不變。

時間久了，楊如瑤面色就有些繃，額上也出了汗，手腳都有些僵。

等到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窗外掠進一縷風，攜了一朵桃花飄飄然的落在她發間時，莫玖才出聲讓楊如瑤起了。

婢女扶着楊如瑤坐到了椅子上，她小喘了幾聲，面上已帶微紅。拂開婢女給她拭汗的手，楊如瑤望着榻上那人，說：“莫玖，你恨我嗎？”

這句話在她病中折磨了她數天，她看不慣莫玖那一副處世不驚，好似再大風浪都掀不起一絲波瀾的模樣。如果莫玖不恨，不怨，不甘，那麽自始到今她所做的這一切又算的了什麽！

莫玖微怔，那雙漆黑的眸子裏沉靜一片，她說：“你恨我嗎？”

楊如瑤胸口起伏一下，眸裏有恨意一掠即過，她平着聲音說：“你滅了大燕，我自是恨。你搶了陛下的寵愛，我也是恨。”

莫玖并不意外聽到這種回答，故而只是淡淡一笑，說：“你馬上就會不恨了。”

楊如瑤聽的一愣，卻旋即明白過來這話的意思。她見那人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行動如常，和正常人無異，即使沒了武功，失明了又如何，她還是那個讓她第一眼看見就自愧不如的晉國皇後。

晉國皇後莫氏，豔冠天下，名不虛傳。

——她始終還是比不過她的。

楊如瑤心中苦澀，唇角那一抹甚為得意的笑，不自覺便化為了苦笑。

“你大病初愈，身子想必還虛，快些回去歇着罷。”

楊如瑤柔柔起身，謝了恩，轉身離開。

待人走遠了，莫玖捏着茶盞的手才逐漸松了松。

碧色的茶湯映出她一雙清黑沉靜的眸子，她垂了垂眸子，将茶盞擱在手邊的小案上。由七七扶着起身了，說：“七七，有的時候，騙人是不好的，知道嗎？”

當晚，莫玖就病倒了。

确切一些來說，是毒發。

莫玖知曉自己的身子，在那兩個月間，楊如瑤早就下了毒藥，只待她毒發之時。即使是她前段時間沒察覺，但時間一久，怎麽能察覺不到自己身子的變化？

只是，君臨囑咐不許外人對她說，就連七七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們沒人告訴她罷了。

但她都是知道的。

自己的身子怎樣，她清楚。

莫玖高燒不退，幾乎不省人事。

偶爾清醒的時候，在她腦內盤桓的是那個在冰雪夜衣袂翻飛的男子，那樣溫潤溫暖的笑容，逐漸被大把大把砸下來的雪花抹去。

——那是她第一次愛上的君臨。

君臨坐在床沿，伸手試去她眼裏越湧越多的淚。

外殿跪了一地瑟瑟發抖的禦醫，整個鳳儀殿人心惶惶，沒人能承受的了裏面那個帝王的雷霆之怒。

端着藥碗的宮婢青青面色慌張，一路緊張小心的進去內殿，她看見昔日高高在上，面似冰霜的帝王緊緊的握着皇後的手，神色悲痛，目光中滿是不安和惶恐，指腹一遍遍的拭去皇後臉上的淚水。

那一瞬間，青青甚至看見了他面上出現的崩潰之色。

藥碗被七七拿走，七七滿眼含淚，強忍着不讓淚落下來。

“陛下……給娘娘喂藥罷。”她說着上前一步，跪在床邊。

君臨手都在顫抖，他扶起莫玖，将她整個人圈在懷裏抱緊了。七七舉高了藥碗，君臨舀起一勺藥汁送去莫玖唇裏，全被她吐了出來。

喂不進去。

七七見了，眼裏的淚終是掉了下來。

君臨又喂了幾次，全被莫玖吐了出來，最後君臨便将藥含在了口中，用嘴将藥渡了進去。

“阿玖，你醒過來，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阿玖，我錯了，你快醒過來，不要把我一個人抛下……阿玖……”

耳邊盡是君臨近乎于祈求的聲音，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直直撞進了莫玖的心裏，連帶着莫玖都覺得痛到了心裏面去。

不懂愛，不知愛，直到快失去了才知道她的好，才想起要珍惜。

君臨眼底充斥着無法言喻的悲痛，他用力抱着莫玖，一遍遍的喚着莫玖的名字。

莫玖腦中混沌，有些分辨不清此時是何狀況，腦海裏往事一幕幕的回放，似真，似幻。這般恍惚中，她卻是把眼睛睜開了，只那雙眼睛空蒙一片，盡是灰色的黯淡，毫無生機。

君臨眼裏有了光亮，但這光亮極快又滅了去，因為莫玖又将眼睛閉了去。他便又六神無主起來，抱在懷裏的莫玖臉色蒼白，身子單薄如紙，那雙有着天底下最絢麗光華的眸子，靜靜的阖着，凋零了滿世的繁華。

他心頭有巨大的恐懼将他罩住，他緊抱了莫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懷裏的人便睡了去。一腔的痛楚壓在胸前，聲音完全啞在了喉間，他連她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

莫玖覺得身子沉極，如墜了千斤似的。她知道，自己又要死了，死了也好，她一開始就沒想過和這樣的君臨能在一起，就連原主的意識也在前些日子裏消散了，想必是已經沒了執念，安心走了。

莫玖之前附身的幾個，皆沒有原主的執念在內，這是第一個。

愛的太深，傷的也太深。

莫玖想——你能放手，真是太好了。

所以到了這時候，她也該走了。

有溫熱的東西落到莫玖的臉上，君臨哭了。

楊如瑤進來時，看到的情景便是君臨緊抱着莫玖，輕輕叫着她的名字，最後悲痛不已，好似壓抑着的東西一下子爆發了出來，抱着她痛哭出來。

皇後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