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找陸昀修,原本是為了求取寬慰。

原本是這樣的……

一切都如同他想象中的模樣,他認識了行刑者,行刑者給了他一個安居處,他從一開始就對他好……

從一開始就,對他好。

——過來吃夜宵,龍蝦拌面。

——早晨的牛奶要喝完哦,有人要檢查的。

——嗐,他把他哥的養的小人搞丢了,正頭疼呢!

——哥!真的好像!……我哥曾經很喜歡的一個游戲角色。

阿靈看見這只阿飄的神色分秒之間經過了一場極度掙紮的變化,卻在轉身的時候逐漸歸于平靜。

可是江綿太平靜了,安靜到讓阿靈察覺出了不适和壓抑,還有一種鬼怪身上抑制不住的冷氣四溢。

他以為自己來打擾了小江爸爸的二人世界,扭着小屁股轉身跳下樓又為江綿摘花去了。

江綿沒注意,他對着男人淡淡道:“你的無盡夏真漂亮。”

陸昀修看着他,将花放在腳底下,“這是我種的,我以前沒有種過花,但我想,只要你喜歡,以後我還會種更多的花。”

江綿“嗯”了一聲,将漆黑的手機遞還給陸昀修,然後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好像只有幾秒,又好像有很長的時間。

接着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撥了一個不常打的電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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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昀修就站在他身邊,不知道江綿要幹什麽,他分明喜歡無盡夏,卻此時看都不看這盆花一眼。

也不看他,更不問有關于“玩家”的事。

只微微垂了眼眸,一手拿在耳邊聽電話,一手伸在兜裏,好似輕輕摩挲着什麽。

陸昀修:“江——”

“噓。”江綿朝他道,轉耳又換了一副正常的語氣與接通的那邊說話。

“喂,晴姐,對,是我,江綿,我想問您一件事。”

“那天是你拜托陸昀修來找我的嗎?下暴雨那天……嗯,還有誰?陸從白?陸從白為什麽找你?……他為他哥找的?他哥也在找‘江綿’?”

江綿的話越說,陸昀修的神色變化越明顯。

手中的手機被稍稍捏緊,腳邊的無盡夏可憐巴巴的開放着,和培育他的主人一樣,宛若一時間變成了啞巴。

周晴的聲音從電話那邊透出來,配着夏日鼓噪的蟲鳴,“你難道不知道?你不是在找‘陸陸羞’嗎?”

江綿:“對,我在找‘陸陸羞’。”

周晴:“陸大少就有一個游戲ID叫這個,不過這個ID不是他取的,是小白給他起的,不過小白說叫這個名字的人全游有很多,你又說陸昀修不認識你,我想着他恐怕不是你要找的人,就沒有多嘴,怎麽了嗎?”

江綿笑了一聲,“沒什麽大事,我就是問問,那您知不知道陸昀修當時是不是也在找某個人?”

“知道啊,陸從白說他哥找人都快找瘋魔了,還說那個人和你叫了一個名字,所以才求到我這裏來,想要和你見上一面,但你那天不在奶茶店,下了大雨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後來就是拜托陸昀修去找的你,他運氣好找人快,你那時候不是還在他家住了一晚嗎?”

“嗯……是……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晴姐。”

周晴又關心了他幾句讓江綿好好和陸昀修相處,才挂斷了電話。

空氣一時間落針可聞。

江綿已經懶得花費力氣再去找洪業對峙了,反正都是一樣的結果,他從一出現在這裏,就落入了一張大網。

游戲是陸昀修的弟弟制作的,他救命稻草一樣的ID也是人家随口幫着取的,從陸從白到陸昀修,從洪業到周晴,桑暮李衡甚至于徐窈!

這些人或多或少都與陸昀修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陸昀修,陸陸羞,行刑者,玩家,所有這些身份代表,都延伸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而他就如同蛛網上的蝴蝶,籠子中的鳥雀,讓陸昀修在咫尺的距離看着他,逗着他。

以前的細枝末節在腦海中清晰回檔,熱牛奶,龍蝦面,陸昀修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是鬼了?從第一次見面,就知道他是鬼,他向陸昀修許願的時候也是,在游樂場朝陸昀修坦白的時候也是。

當時想着多是尴尬,如今想來卻是好笑。

這整個事情,發生在他身邊的事情,都如同一個荒誕的笑話一樣,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外圍看着他掙紮不得逃脫。

曾經以為徐獨騙他已經夠讓人憤怒,如今這樣的事情又發生在陸昀修身上——他深深信賴且不要命想好好陪伴相處的陸昀修身上。

江綿深吸了一口氣。

為什麽……偏偏在他最重視的事情上撒了謊。

他到底是,為了什麽?

“陸昀修?還是說陸陸羞,或者說陸大少陸先生陸玩家?是不是?”

陸昀修早在他挂斷電話的時候就安靜了下來,此時聽他再次說話才開口。

“是。”

江綿好像從不曾認識陸昀修一樣的看着他,“為什麽不明明白白的告訴我。”

陸昀修默了兩秒,擡起眼睛看向江綿:“因為那個時候的我,和你想象中差別實在是太大了。”

“後來越來越找不到機會,因為你越靠近我,好像就越不希望我是你的玩家。”

玩家……玩家!

江綿幾乎要笑出來。

不希望是什麽,就偏偏是什麽,生存是陸昀修,死亡也是陸昀修,他夾在中間誰考慮過他左右為難倉皇無措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麽?”

陸昀修看着他:“意味着靠近我,你會得到某些東西。”

江綿心中升起一股憋屈到極致的感受:“是!沒錯!你想見我嗎陸昀修?游戲中的時候是不是就很想見到我了?真不愧是你啊,你真是幸運,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哪怕是世界,都在為你做引導!”

冷漠怪,冷漠怪,世界沒有騙他,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對玩家戴了一萬倍的濾鏡!

陸昀修不想看見這樣的江綿,他伸手牽住對方的手腕,背後是城市高遠模糊的星空。

“我不是故意隐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對你心中存了無數的顧忌,想你看見的是最完美的我而非不完美的我,因為我——”

江綿打斷他:“因為你對我好,但想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感受!”

“陸昀修,真有你的,你是不是看着我跟個無頭蒼蠅一樣的轉悠覺得很好玩,看着我因為找不到玩家而傷心難過很有意思,我現在真是不敢想象你當初聽我許願的時候是什麽看笑話的心情,聽我坦白自己是鬼怪的時候又會不會覺得我真有趣。”

陸昀修第一次在江綿面前微微提高聲音,但卻不是兇他,更多是想讓江綿冷靜下來。

“我沒有,我只是想讓你得到更好的,包括我自己,我可以為你——”

江綿卻也驀的提高聲音,夾雜着終于忍不住的顫抖:“陸昀修!你為什麽不肯正視事實!我是鬼!是鬼!沒命的鬼!你要為我做什麽?你能給我一條回到人間的路?你又是我什麽人?以什麽身份來為我做這些事?”

陸昀修的臉色十足劇烈的變動了一瞬,他的眉眼壓下來,眼瞳深處都是江綿此刻眼眶微紅的模樣。

一種強烈的,抑制不住的難受從跳動的心髒傳輸出來,陸昀修竟從不知道,語言的功力有時候更甚外物,讓人能刀不見血。

“我是你的玩家。”他終于完整的說出這句話。

陸昀修:“我是你的玩家,你的存在與我息息相關,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又從何而來嗎?我可以陪你一起尋找真相。我從來沒有笑話過你,不願意你是鬼,不想聽到任何有關于死亡的話題,這才是我真正自私的點,我自私的為自己的心情所維護,不想它為這個而感到窒息難受。”

江綿感覺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你要是早點告訴我該多好……”

陸昀修要是早點告訴他,那麽這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他一定好好考慮和陸昀修的關系,不讓他有任何獻殷勤的機會,不讓自己在心裏還專程為陸昀修騰出來一大隅,專門放着被他小心翼翼容納的行刑者。

“現在告訴你也不遲,你對我真的很重要,江綿。”

江綿看着眼前的人,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讓他感覺到恐慌。

他忍了又忍,從口袋中摸出一個小東西,道:“你知道你是誰嗎?”

“……我是陸昀修,是陸家的長子。”

江綿将東西抛給陸昀修,眼神突然變的深刻了起來:“對,沒錯,你是陸昀修。”

但你也是行刑者,是一個神秘強大到掃清一切髒污邪物的存在——包括他。

以前的江綿不在乎,因為那樣溫柔的陸昀修讓他短暫屏蔽了痛苦感觸,他抓着他拉着他體驗人間百味,看着他笑又看着他逐漸生動,而如今,他不想再為了一個瞞着他逗着他看他焦慮的人來付出。

盡管陸昀修掌握着他的生死。

陸昀修看着手中的東西,是一個紐扣做眼睛針線縫嘴巴的鬼娃娃,他緊緊握住,擡頭,眼神絲絲縷縷的黏在江綿身上,“對不起,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讓你知道,我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以前我想不通,想不通自己為什麽對你如此顧慮如此躊躇,現在我想通了,因為我——”

江綿卻猛地往後退了一步,腳尖不小心蹭到那盆無盡夏,陶瓷花盆發出一聲尖銳的響。

“你不要說了。東西是我與那個發繩一起買的,發繩送給了一個人,這個風鈴也送給了一個人,我沒有其他的東西,這個月的房租也早就轉給你了。”江綿的聲線好像漂浮在風裏,“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你隐瞞我玩家的事實,讓我什麽都不知道一腳踏入這裏——”

江綿對陸昀修期待太多,當期待後隐藏着更大的他不知道的隐瞞,他便不知道該如何再去相信陸昀修。

以為的游戲不是游戲疑似只是一個界面,以為的自我不是自我或許曾經是只惡靈,以為的陸昀修不是陸昀修是比徐獨還過分的人,江綿幾乎錯以為自己身在深淵底部,不見絲毫光明。

“我都不知道我該怪誰,或許我該怪我是一只鬼……”江綿頭腦嗡嗡作響,只想尋一個地方來保護自己,“我也不想聽你的什麽話,你有什麽心意就先留給自己聽吧。”他覺得他需要一個安靜的空間來好好的想一想捋一捋,他該怎麽辦,以後去哪裏。

陸昀修臉色驟然變化,未說出口的心意堵的人胸腔發緊,“你就這麽不能接受我是你的玩家嗎?”

江綿看向他,鼻尖都是可憐的紅色:“我只是不能接受我身處在一場荒誕之中。”

江綿想不通,他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來,對大部分人來說如同呼吸吃飯一樣簡單的事情,于他而言為什麽就如此步履維艱。

江綿垂頭,稍稍往後退了兩步,身形竟直接穿過了玻璃幕牆,變得逐漸難以捕捉了起來。

陸昀修瞳孔緊縮了一瞬,語氣逐漸加快:“我知道你現在很難接受這件事情,我們可以慢慢說,你要是覺得我哪裏還不如你的意,我可以為你修改,江綿,我知道你不是很喜歡我,但你總要給我一個相處的機會。”

一陣夜風席卷而過,吹散了阿靈布置在腳底的無盡夏花瓣,還有那盆開花就能看見玩家的陶瓷小盆,和陸昀修一起,在他眼中構成了一幅沖擊力極強的畫面。

江綿不敢再聽陸昀修的任何心思,怕看見這張臉聽見他說話又迷失起來,他轉身,陸昀修猛地跨了一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口。

“你說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變成天上的星星,讓我好好拽着你你才不會跑,所以你不準走!”

妄圖消失在眼底的江綿貌似讓陸昀修經受了很大的刺激,江綿能看清對方眼底的極端執拗。

這對一個情感障礙來說已經是難得的巨大波動。

他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掙開手,陸昀修便只來得及捕捉一串銀白色的光點。

江綿随着一陣逆吹的風,直直的從無盡夏花園中略過,他消失的極快,幾乎是瞬間就出現在了別墅大門口。

陸昀修腦中猛地鈍痛了一下,周圍的空氣驟然凝滞了下來。

為什麽……他總是要消失在他的眼前,為什麽總是抓不住。

旋轉的花瓣,搖擺的月季,在這個小區域內通通都如同時間定格。

花園中的阿靈卻感覺腦袋頂略過了一陣風,定睛一看就見本該看星星的江綿出現在了他的正前方。

守宅靈懷中的花瓣掉落了幾片,他吓傻了一樣的看着江綿:“爸爸……你要去哪兒啊?”

江綿看了他一眼,阿靈頓時瞧見了江綿神色的不正常。

阿飄的眼睛好紅!

他驀的扭過小脖子往高處看去,就見這座宅子的主人手指緊緊的抓着黑色的防墜欄,視線穿過整座花園直直的釘在了鬼怪身上。

阿靈反應過來跟着大驚一聲:“小江爸爸你不要我們了嗎!”

江綿別過眼,戴上兜帽,什麽東西也沒帶一句話也沒說,身形極快的就消失在了黑夜中,阿靈淚花瞬間就出來了,他把懷中散開的花全抛在了地上,一邊跑一邊哭的就要往外追去,卻被一層看不見的屏障生生攔在了別墅大門處。

“爸爸你快回來!先生看不見我嗚嗚!我出不去!小江爸爸!你們不要吵架嗚嗚嗚嗚嗚!我以後再也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壞你心情了!阿飄!你不要走!”

得到過歡笑與關愛的人,哪裏還能再面對孤獨與寂寞。

阿靈腳底突然起了一陣劇烈的風,經過他席卷過了整座花園。

江綿沒有看到,這些曾為他一夜花開的無盡夏,如今失了主人的庇佑,又仿佛寒冬驟降經歷了毀滅性的一夜花敗。

阿靈愣怔怔的扭過頭,看向神色可怕的陸昀修。

他被這等異象吓的打了一個嗝兒,心中升起夜探主卧那一晚熟悉的恐慌和懼怕。

下一瞬,那定格在黑暗中僵硬無比的視線猛地轉移到了他身上來,阿靈渾身上下都像是被活活搜刮了一遍,一股巨大的吸力讓他帶落了一路枯萎花瓣,直直的出現在了陸昀修的面前。

守宅靈看着他的主人轉過眼睛,無盡深淵一樣的鎖定了他。

阿靈哪還管的上害怕陸昀修,大着嗓門崩潰道:“陸爹!你能看見我了嗎嗚嗚嗚!小江爸爸他跑了!他不要我們了!你快去把他追回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惹爸爸生氣!爸爸喜歡你的玫瑰,阿靈就想給爸爸也摘點花回來哄哄他嗚嗚嗚!”

“但小江爸爸不理我了!他不要你的小玫瑰,也不要我的無盡夏了!你還好好的拿着爸爸的小鬼娃娃,但阿靈的寶貝發繩都掉在泥裏面了啊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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