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潰瘍(6)

餘洲靜靜看樊醒。樊醒繼續說下去:“假如就像你一樣,她也進入了某個‘鳥籠’。你認為那是什麽樣的‘鳥籠’?”

餘洲打開樊醒找到的背包。背包是名牌貨,幾乎沒有使用痕跡,裏頭夾着兩張高中二年級的試卷。它應該屬于一個學生。

扔了試卷,餘洲把背包挎在身上。樊醒仍在說話,形容着他想象的、久久所在的“鳥籠”。

餘洲竭力把他的聲音剔除出自己腦海。

“她還活着嗎?”樊醒說,“或者已經死了?你覺得她會不會死?她幾歲?四歲還是五歲?能活下來嗎?是成為‘鳥籠’裏永遠走不掉的原住民,還是陰差陽錯,成了某個‘鳥籠’的籠主……”

他話沒說完,身體忽然一歪。餘洲揪着他衣領把他掼倒在地上,周圍的雜物嘩啦啦在兩人身邊散了一地。

“閉嘴!!!”餘洲壓低了聲音吼道。

他的內心如被火燒灼,又疼又難受。樊醒所說的這種可能,餘洲知道有,但他從來不讓自己往這一方面細想。久久不會進入“陷空”,哪怕當時下着雨,哪怕那地方少人經過,他的久久也絕對不會掉進這些詭谲、可怖的“鳥籠”之中。

她一定仍在候車亭等着。等餘洲抱起她,一同回家。

樊醒很近地看着憤怒的餘洲。和上一次憤怒相比,餘洲這次眼眶都紅了。他就要哭出來,但狠狠壓抑自己。

樊醒腦中一片雪亮:他如何欺負餘洲、讓餘洲不高興,都比不上問一句“久久會死嗎”更容易點燃餘洲。

一個溫和甚至軟弱的人,一個不擅長拒絕的人,餘洲一直是這樣的形象。似乎誰都可以摸他的腦袋,讓他去做事,跟他開玩笑。

原來他有自己的底線。

餘洲眼神是從來沒有過的兇惡和激憤。被這樣的目光籠罩,樊醒心頭忽地一跳,他也像被點燃了,一種熱烈的狂喜旋風一樣卷起。

“哈……”他笑着去摸餘洲的臉,忽然抓住餘洲的衣服用力一拉,餘洲一下倒在他身上。

就在樊醒即将偷吻成功時,餘洲毫不留情,給了他一拳。

Advertisement

樊醒疼得呲牙:“下手好重。”

餘洲:“以後再提久久,提一次我打一次。”

樊醒心想原來不是因為吻?那就是可以繼續吻咯?

他沒把想法宣之于口,只是微微一笑。餘洲下手挺狠,樊醒嘴巴裏都是血氣,唇邊淌一道細細血線。

“……”魚幹在兩人身邊打滾,突然指着另一個方向小聲說,“有人來啦!”

東方隐隐亮起魚肚白,道路上有幾個人正慢慢走過來。

來到付雲聰的“鳥籠”後,餘洲沒有面對面見過任何人。此刻正走向碼頭的人們和付雲聰在江面路複原的影子不一樣,餘洲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真正的人。

來者有男有女,衣着各異,說着各種方言,有兩個還是棕色頭發的外國人,結結巴巴地用英語和中文夾雜的話跟人聊天。

雖然來自四面八方,但他們在碼頭這兒彙合,很快走向餘洲和樊醒呆的雜物堆。

“你們是新來的歷險者?”當先的女人問。

餘洲點頭:“你們也是歷險者?”

人們開始在雜物堆上翻找自己需要的東西。

女人是來找衣服的,邊翻邊跟他們聊天。

付雲聰的“鳥籠”裏很少人會留下來。許多歷險者在抵達“鳥籠”、走出車站的時候,聽到付雲聰說那一番話,都會直接扭頭離開。

并非所有的“鳥籠”都要經歷謎題。有的“鳥籠”輕松随意,歷險者喜歡那樣的地方。他們對謎題沒有任何興趣,更何況許多“籠主”會借謎題之名,誅殺對自己有威脅的歷險者。

願意冒險的人會跟随付雲聰去江面路,聽他說自己的打算。這部分冒險者對“鳥籠”的真相有興趣,但付雲聰的謎題又太過令人摸不着頭腦。殺害洪詩雨的兇手根本不在“鳥籠”中,誰能從虛影裏找出令人滿意的答案?

于是這部分願意聽付雲聰說話的人之中,又有很大一部分轉身前往車站離開。

只有極少一部分人,對這個終日下雨的城市滿懷疑窦,但因為太疲憊,或者不願再走動,而留了下來。

留下來的歷險者們,起初都做好了會因為某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被“籠主”奪走性命的準備。付雲聰太年輕,人們不信任他:年輕人易于沖動,易于被激怒,他不像一個好的籠主。

但留下來後,一年,兩年,最久的人竟然在這兒住了四年。

他們的生活有諸多不方便的地方,但沒有任何人遭遇過性命之危。女人還記得去年有個年輕人呆了兩年,嫌這兒太悶了,付雲聰把他送到車站,依依不舍與他告別,祝他去路順暢。

這是個沒有威脅的城市。人們各憑本事生活。小孩需要游樂場,付雲聰就複現游樂場;成年人需要體育館,付雲聰就建立體育館。

缺少的物資可以到碼頭來取。各色各樣落入“陷空”的物品,它們在現實世界中消失了,在這個“鳥籠”裏卻有了新的用處。

女人找到了兩件外套,還從角落裏翻出兩本掉了封面的繪本。她小心翼翼用袋子裝好,打算帶回去給女兒看。

餘洲這時忽然發現,碼頭這兒是沒有雨的。城市裏各個地方都被細雨包裹,唯有這兒的天空,雖然陰沉,但沒有一滴雨水。

碼頭上的物品堆放雜亂,卻始終幹幹淨淨。

女人自稱花姨。她是從幼兒園接女兒回家時,在家門口落入“陷空”的。

她以前幫人縫制衣服為生,現在也依舊做這一行。餘洲對這兒的人們生活的狀态感到好奇,随着花姨一起往她家裏去。

樊醒不遠不近跟在兩人身後,擦去嘴邊的血,放舌頭上舔了舔。

他喜歡餘洲憤怒的表情。餘洲憤怒時,激烈的情緒似乎把他臉上的面具給拆走了,一個鮮活的人出現在樊醒面前。

“這算是本能嗎?”樊醒忽然問。

魚幹一怔:“啥本能?”

“我總是想讓餘洲生氣,想激怒他。”樊醒說,“我控制不住自己,這就是本能,對吧?”

魚幹:“……不是。”

樊醒:“那是什麽?”

魚幹:“你犯賤。”

樊醒一把抓住魚幹尾巴,笑得眼睛彎彎。魚幹一個激靈:“我錯了哥。”

樊醒輕聲說:“母親沒有教過我,何謂本能。”

魚幹沉默在他手裏掙紮。

樊醒:“它也沒有教你?”

魚幹:“安流不需要這種知識。”

它趁着樊醒松手,立刻竄到餘洲兜帽裏躲了起來,從帽沿探出個腦袋,遠遠盯着樊醒。

花姨住在一棟挺漂亮的小房子裏,她的女兒跟久久差不多年紀,看到母親帶回陌生人,立刻躲在她身後不敢露面。

但繪本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兩本繪本已經很舊,封皮都被撕去,裏頭花花綠綠的顏色還在。一本說鼹鼠的旅行,一本是安徒生童話。小孩拿在手裏就不肯放下,一頁一頁小心翼翼地翻,看得入了迷。

樊醒又發揮他的甜嘴本事,哄得花姨咯咯直笑,要把自己裁的裙子給樊醒試穿。樊醒坦白自己的性別,花姨:“男的也能穿,我看你就很适合穿。”

樊醒喜滋滋地笑:“我也這樣想。”

他回頭去找餘洲。按他的理解,餘洲現在應該在看自己笑話。但餘洲和那小姑娘坐在一處,正給她講繪本上的故事。

被丢棄了的繪本,原本和一箱子垃圾放在一起。它沒有價值了。

但在“縫隙”裏,它抵達了這個“鳥籠”。

餘洲把繪本擦拭幹淨,一頁頁地翻,給小姑娘講鼹鼠在地下、地上的漫長旅行。小姑娘起先還警惕着,後來完全沉浸在故事裏,眼睛盯着書頁一眨不眨,偶爾擡頭看看餘洲,問一些稚氣問題。

魚幹游到樊醒耳邊,很小聲地說:“你太過分了。”

離開花姨家時,花姨邀請餘洲和樊醒明天再來玩。

餘洲答應了,樊醒還有點兒猶豫。花姨這兒确實多裙子,但跟樊醒的審美還是有一點兒差距。他追上走得飛快的餘洲,側頭看餘洲表情。

餘洲神情又變得兇狠不耐煩起來。

樊醒:“抱歉。”

他話音剛落,餘洲忽然一把推他肩膀,把他推到牆上。

“你說你是第一次做人,很多事情不懂……”餘洲咬着牙,“誰他媽不是第一次做人?!”

他竭盡全力大吼,吼完松開樊醒,扭頭便走。

這一次,樊醒沒有再跟上來。

回到酒吧的餘洲又恢複了以往的神情姿态。沒人看出他心頭焦躁,剛和樊醒又吵又打,現在正滿腹憤怒。

他總認為自己在隊伍裏存在感并不強,不如姜笑和樊醒,甚至不如漁夫帽。只有在想起魚幹心髒和深淵手記時,他們才需要餘洲。

餘洲從柳英年背包裏扒拉出心髒和筆記本,放進新找到的背包裏。

他忽然想起手記裏應該已經出現提示,連忙翻開。

本子的第三頁果然出現了簡筆畫。一個瘦高的人形,穿着古怪的衣服。他頭發長至肩膀,用一個發帶紮起小辮子。發帶上一個圓球,點綴着紅色,像圓乎乎的小草莓。

餘洲難以置信:“……樊醒?!”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