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骷髅紅粉(26)

雲游之國的黑夜從未如此漫長。

許青原生起篝火,柳英年躺在遠處一言不發,疲累不堪的樊醒和魚幹依偎着餘洲睡着了,餘洲撥了撥火苗,感覺周圍靜得可怕。

沒有了任何活物的聲音,聽到的都是同伴輕緩的呼吸。魚幹說了些空白“鳥籠”的事情,腦袋一歪差點栽到地上,直接睡了過去。它是太累、太累了。

無論是樊醒還是骷髅,兩人不斷嘗試,但誰都無法改變“鳥籠”中的任何東西。想起霧燈死後的狀況,他們終于确認,雲游之國唯一的籠主确實還未确定。

骷髅是母親制造的異數,它不屬于正常的生命,但偏偏是它擊殺了寄生物。“鳥籠”無法判斷它确切的身份,因此樊醒還沒資格控制“鳥籠”。

“要去那個‘鳥籠’嗎?”許青原問。

骷髅和餘洲同時點頭。

“……我現在有種感覺,也許我們都走不了了。”許青原說,“那個鳥籠可能是轉機,也可能是危機。”

骷髅:“那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許青原沉默。他很少流露沮喪和失望,此時回頭看了眼柳英年的背影,壓低聲音:“書呆子的手臂很危險。實在沒辦法的話,我們應該考慮截肢。”

餘洲吃了一驚:“可這裏沒有任何藥物和工具。”

許青原:“工具,我用小刀就可以。但沒有縫合的針線和止血用具,怕是會……”

篝火邊再次陷入沉默。魚幹不知何時睜開眼,躺在餘洲手裏,圓溜溜的魚眼睛看着他。“餘洲,我想去周圍看看。”

餘洲小心翼翼挪開樊醒身體,樊醒睡夢中也不願放開他,雙臂之間熱源消失,讓他沉睡中也不禁眉頭微皺。

大火還未熄滅,但也不再擴大,黑暗被火光逼退到遠處,餘洲知道無論光明處還是暗處,全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生命氣息。

餘洲用指頭輕輕摩挲魚幹的小腦袋。魚幹喜歡這樣被人撫摸,它半天不吭聲,忽然喊一句:“餘洲。”

Advertisement

餘洲:“嗯。”

魚幹:“你有多想久久?”

餘洲:“和你現在想念白蟾一樣。”

魚幹猛地擡頭,餘洲正垂眸注視它。在餘洲手裏滾了兩下,魚幹小聲說:“我知道的,只有你了解我的心情。”

餘洲坐在一個深坑旁,那是白蟾右眼化成的小蛇曾經藏身的地方。湖水已經蒸發幹淨,湖底淤泥黑魆魆一片。魚幹擺動魚鳍,拼命嗅聞:“你聞不到的,但我知道。白蟾留下的氣息越來越淡,很快就會消失了。”

魚幹——在它還名為安流的時候,它巨大的軀體和可以四處游走的自由姿态,讓它幾乎成了所有孩子羨慕的對象。孩子之中自然也有跟他不那麽親近的,但魚幹對誰都一個樣,蹭着貼着,面對弟弟妹妹憎煩的表情也不退縮。

他曾經孤獨過,所以渴望同伴。

白蟾瘦弱、伶仃,看起來像人,但黑魆魆的皮膚讓母親喜愛不起來。給他起名字已經是最大的恩賜,白蟾本身性格也不熱絡,母親很快制造了新的孩子,漸漸忘記白蟾。安流沒有。安流很喜歡用自己的魚鳍去碰白蟾的皮膚,然後在白蟾厭煩的眼神裏笑着打滾。

在心情不錯的時候,白蟾會笨拙地爬上安流的脊背。所有的孩子都在母親宿居的巨大“鳥籠”裏生活,那是比餘洲他們去過的任何一個鳥籠都更遼闊的空間。安流載着白蟾在無邊無垠的天空裏游走,不擅長說話的白蟾興奮地抱住安流頭頂獨角,在魚背上蹦跳。

“他那時候很活潑的,就是不愛講話,也不怎麽會講話。”魚幹仰躺着,“我要是花更多時間去教他講話就好了。”

“你還要照顧那麽多孩子。”

魚幹瞪着餘洲:“人類真是好,只生一兩個。多了真的照顧不過來。”

餘洲覺得它很好笑,搓着它腦袋讓它搖來晃去:“是啊,魚媽媽安流。”

他心中忽然一動 ,低頭問魚幹:“除了照顧母親的孩子,你還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魚幹:“沒有。”

餘洲:“現在也沒有?”

魚幹:“跟你們一起歷險,算嗎?”

餘洲:“算呀。”

魚幹似乎有點兒高興,舞動魚鳍:“這比照顧小孩兒有趣多了。”它很快又黯然:“可你和帽哥、笑笑,都是要走的。”

餘洲沉默了。

“……如果我和樊醒能到你們的世界去就好了。我還從來沒見過久久。”魚幹喃喃說。

餘洲講不出一句話,靜靜地注視正想象久久和那個世界什麽樣的魚幹。

夜長得可怕,樊醒休息好,起身時天空也仍舊是黑的。大火已經熄滅,天空上除了破絮般的灰雲,只有白蟾化成的燦爛龍影在煙霧中閃閃爍爍。

餘洲叫醒柳英年,發現柳英年的睡臉上滿是淚痕。他左臂腫大得古怪,瑟瑟縮縮地藏在衣袖裏,不肯讓餘洲看,也不讓餘洲碰。許青原覺得他啰嗦,抓起柳英年左手就往前走。

“疼疼疼……”柳英年掙紮。

樊醒湊過去看,點評:“還可以,比我好多了。”

柳英年哭喪着臉:“什麽?”

樊醒:“你沒看見我昨晚上什麽樣子?”

柳英年當然記得:“什麽樣子?挺帥、挺帶勁的。”

樊醒愣愣看他,柳英年縮起肩膀:“我、我沒說謊。”

餘洲蹦過來:“對吧!帥死了。”

樊醒沒料到,他想安慰柳英年,結果反倒是自己心花怒放。柳英年回過神來,又哭喪着臉:“不會說話你可以不說啊。”

“對不起對不起,”樊醒托着他沉重的左手,點頭哈腰,第一個把他帶到安流背上。

等所有人都坐好,安流擺動四鳍,緩緩起飛。

他們的目的地是最北方的神秘“鳥籠”。

路上,柳英年被下方的黑色森林吸引了注意力。

森林之中所有活物,無論是歷險者變異而成的怪物,還是鳥獸,全都随着白蟾的消失化為烏有。林子裏靜悄悄的,只有風吹動黑色枯枝、相互碰撞的疏冷聲音。

“四腳蛇也都沒了吧?”柳英年喃喃說,“我還在筆記本上畫過它們。”

樊醒正跟許青原抓住柳英年腫脹發硬的左手,給他看手相。兩人一通胡扯,聽見柳英年的話之後樊醒生出一個念頭,扭頭對骷髅說:“無論之後籠主是我,還是你,都得修複這裏。”

骷髅:“把雲游之國恢複成白蟾在的時候那樣。”

樊醒:“包括其他的鳥籠。”

骷髅:“正有此意。”

它僅剩骨頭的雙臂揮舞:“這邊得有條河,這兒是山,東邊再做個大湖……”

柳英年漸漸恢複精神:“等等等等,我可以畫出來。”他笨拙地掏出筆記本,右手抓住那支磨蝕了的鉛筆,在空白頁上畫下地圖。

餘洲從背包裏掏出深淵手記。手記上關于白蟾的預言已經應驗了,餘洲盯着畫面上那只破碎的蝴蝶發愣,忽然隐隐看見,紙張背後有線條痕跡。

翻過一頁,白紙上赫然畫着一顆碩大眼睛。

越過霧燈當時所在的“鳥籠”,繼續往北去,隐約可見一片赤紅。

那不是火。安流懸停在高空,前方是一個巨大的半圓形物體。物體是白色的,仿佛一個大罩子,罩子外頭閃動紅色電光,是防衛這個罩子的保護網。

“安流說過不去。”餘洲喃喃道,“霧燈當時身上有母親的觸手,她借助了母親的力量才能穿過這個保護網。”

柳英年睜大了眼睛:“……這就是‘鳥籠’的外觀嗎?每個‘鳥籠’外面都有這樣的保護網?是你們母親設計的嗎?”

樊醒忽然插嘴:“不是。”

他拍拍安流的脊背:“安流,沖過去。”

安流甩一把魚鳍,差點把樊醒拍翻。

“沖過去,沒有問題,你我絕不會受傷。”他臉上閃動着一種奇特的快樂和興奮,而且緊緊地握住了餘洲的手,巨大的骨翅在他背後豁然展開,“我會保護你背上的其他人。”

安流頓了頓,憤怒又不解,但仍遵照樊醒的指示,陡然下降,朝前方“鳥籠”疾沖。

骨翅把背上的所有人保護在內,穿過遍布紅色電光的保護網時,果真如穿過一道水簾,順暢無比。餘洲正驚訝,把他抱在懷中的樊醒趁着沒人注意,忽然吻了吻他的耳垂,很歡喜,也很快樂似的。

安流落地,把背上所有人甩下來,一個翻滾變成了小魚幹。它緊張察看自己全身,半晌才驚訝道:“咦,真的沒受傷。”

“沒腦子就是不中用。”樊醒說,“這是你和我一起設下的保護網。”

魚幹:“……什麽?我還幹過這種事?”它左右張望,“可我對這裏完全沒印象。”

“你忘記了很多事,甚至包括這裏。”樊醒起身環視四周,往前走去。

這确實是古怪的“鳥籠”。四周一片茫茫,沒有天空與大地,沒有邊界,沒有任何可辨識的東西。空氣裏唯一讓人感覺到與雲游之國不同的,是顯而易見的潮濕。

他們像懸浮在不可靠的空間裏,柳英年陡然緊張,縮在許青原背後。

樊醒在一個地方站定了,沖餘洲招手:“餘洲。”

餘洲走過去也沒看到任何東西:“什麽?”

“看這裏。”樊醒低頭,腳尖輕點。

在他腳尖前方,白色的地面上有一些淺黑色的痕跡,似乎已經在這裏存在很久,漸漸與蒼白的地面融合。它們太不起眼,霧燈從未發現。

餘洲蹲在地面辨認。

“……是,筆畫?”餘洲眯起眼睛,他無法分辨這是什麽文字,只能确認自己認不清楚。縫隙裏有各個時空的人,這顯然是一種他沒見過的字跡。

“那時候下着雨,這紙條被淋濕了,字也模糊不清。”樊醒說,“我和安流猜,這上面寫的,或許是那個小孩子的誕生日,或許是姓名。你們人類不是最重視這些麽?”

餘洲“嗯”了一聲。

但立刻,他腦中閃過了一些片段。他坐在樊醒懷中,樊醒用四只手和骨翅把他環抱,他們眺望海面,海岸上,陌生的骷髅探出頭來。

那時候樊醒說的是什麽?

他和安流逡巡鳥籠。他們發現了一個濕漉漉的嬰兒。安流讓他放棄嬰兒,但樊醒不願意。他抱着懷中孱弱哭泣的嬰孩,請求安流救她。

“……安流……安流!”餘洲失聲大喊,“眼睛!安流的眼睛!還有我的……我的……”

“嗯。”樊醒在餘洲面前蹲下,撥開餘洲長長的頭發,直視那雙因為激動和狂喜而濕潤的眼睛。餘洲的情緒在瞬間強烈如驟雨狂風,樊醒受到影響,手也不禁微微顫抖。他把餘洲的頭發別到耳後,前所未有的溫柔。

“對,”樊醒笑着,“這是你妹妹,久久的‘鳥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