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宮宮牆外是橘黃色的夕陽,籠着一層厚重的光芒。

結束了一天的課程,小皇子有些疲憊地走進自己的宮殿。

屏退四周侍候的傭人,脫掉身上繁複的禮服,小皇子舒服地躺倒在大床上。

宮殿裏很空曠,很安靜。

小皇子閉着眼,在帷幔下的黑暗中沉入夢鄉。

夢裏是一片朦胧的白光,白光中是她。

她一如既往地穿着雪白的紗裙,裙擺垂到腳腕。

小皇子眯着眼,被光芒刺得難受,卻還是擡頭,想再多看她幾眼。

她卻只是笑着,輕輕地揉小皇子柔軟的頭發:“對不起啊疏江,媽媽不能陪你啦。”

天光大亮。

醒來的時候,摸摸眼角幹涸的淚痕,小皇子還有些恍惚。

隐約感覺掌心有幾分重量,小皇子低頭看去,見那是一只小小的,尖耳朵帶翅膀的精靈。

這似乎是自己睡夢中召喚出的魂靈。

那精靈約莫只有他一只手掌那麽大,柔軟的頭發輕輕蹭着他的手心。

捧着酣眠的精靈,小皇子用枕巾疊了個方塊,把小家夥放了上去。

精靈蜷縮在軟軟的枕巾裏,時不時抖抖尖尖的耳朵,睡得酣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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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子坐在床邊,安靜地看了一會,便起身去上課了。

這裏是希瑞亞大陸,一個關于魔法的世界。

希瑞亞大陸種族很多,都生活在不同的區域,平時基本沒有沖突。

大家都忙着建設族群繁榮富強,沒心思打打殺殺的。

前些年發起過一些戰争,好像也只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冷靜下來後族長們坐下來一商量,也覺得自己挺傻的。

人族是希瑞亞大陸人數最多的種族。別的種族不敢招惹人族,不僅是因為人族人多,還因為人族血脈裏有一個召喚陣法。

這個陣法據說是一位魔法師在戰争年代布下的,因為人族自身體質不占優勢,打架很吃虧。

每個人類在十五歲的某天會自動觸及這個陣法,召喚來一只不願散去的魂靈,了卻他們不願散去的執念,并且與他們簽立契約。

契約規定,人類幫助魂靈了卻執念後,魂靈必須在人類死亡前保護人類。人類死後,魂靈便再次輪回轉世。

魔法師真損。小皇子午休時間往自己宮殿走的時候心想。每個族群的輪回都是獨立的,人族召喚別的族群的魂靈給人類打工,就是占用別的族群輪回轉世的時間。

不過不知道這個小精靈讓我完成什麽執念,該不會是毀滅人類王國這種吧?

對了,理論上這種對人類有害的願望,陣法本該不允許實現。但這位創立陣法的魔法師說,無論是什麽樣的願望,能不能完成都是自己的本事,如果無法和魂靈達成一致,就再去尋找下一個魂靈,陣法不幫忙找,但可以幫忙簽契約。本來這也不是什麽強買強賣的事,雙贏是最好了。

室內一片昏暗。精靈抖抖尖耳,扇扇翅膀,從死亡轉向新生的迷惘中醒轉過來。

剛才的昏睡,是靈魂體實體化的過程。如果契約成功簽訂,法術就會長期維持下去;如果小皇子與精靈不能達成一致,那麽精靈會到自己的生命樹那裏輪回轉世。

精靈抱着膝蓋,小小的一只,坐在枕巾上發了會愣。

死亡那一天仿佛還在眼前,銀白的尖刃刺入他的胸口,徹入心扉的疼現在還無法完全散去。

然後他盡力平靜下來,認真閱讀了契約內容。

契約檢測到雙方可以開始協商,給兩邊發送了提示。

片刻後,小皇子推門進了宮殿,對精靈笑了笑:“你好。”

精靈死的時候年齡不算大,只是剛剛成年。而且他一直生活在封閉的環境裏,幾乎沒有與人類接觸過。

精靈坐在軟軟的枕巾上,低着頭,兩只手搭在一起,有些無措的樣子。

小皇子坐在了一旁,小心地看這只只有他巴掌那麽大的精靈。

黑發柔順地披在肩頭,這個長度大概能紮一個小揪揪。耳朵尖尖的。精靈穿着白色的袍子,後背處有一對懸在空中的翅膀,看起來沒有和皮膚連在一起。

小皇子有些好奇地伸手,靜了一會,又默默收回來。

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冒犯這位精靈。

他清了清嗓子,估計這位精靈讀完了契約內容,問道:“請問,你的……”執念是什麽?

精靈正在糾結如何開口說話,乍一聽到小皇子的聲音,吓得一個後仰,咕嚕嚕地滾下了枕巾。

小皇子伸手及時接住他,把小人兒攏在手裏。

嗯,比他巴掌還小一點。

精靈微惱,在他手掌裏翻了個身,狼狽地掙脫出來,趴在小皇子的大拇指上喘氣。

小皇子眨眨眼:“對不起。”

精靈愣了一下,抿唇說:“沒關系,是我不小心。你剛剛要問什麽?”

小皇子乖巧地:“你的執念。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完成。”

精靈思考:“嗯……我覺得我的執念自己可以完成,不需要人類。你需要我保護你嗎?”

小皇子看了看只有他巴掌大的精靈:“……”

精靈注意到他不太信服的眼神,氣得鼓起腮幫子:“我可是……我可是……”他忍了忍,還是沒有說出來。

小皇子趕忙順毛:“我知道你厲害,精靈族肯定會很厲害的法術吧。”

精靈勉勉強強地道:“是啊。不過我沒完成覺醒儀式,嗯……保護人類應當是綽綽有餘了吧。”

不是精靈自大。精靈族的法術是希瑞亞大陸上默認最強的。生命樹的滋養給他們更強的領悟力,進而創造出更強大的法術。小皇子剛才只是對他們的體型差表示一下驚訝,沒有質疑精靈實力的意思。

精靈道:“不如這樣。我會保護你,到你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離開。不需要你來幫我完成執念。可以嗎?”

小皇子乖乖點頭答應。

和小皇子相處一段時間後,精靈就和他成了朋友。

小皇子不像父母曾對他描述過的人類:陰險,貪婪,卑劣不堪,只顧着自己的利益,從不想其他物種的感受。

小皇子會做鮮美的海鮮粥,會上樹摘他喜歡吃的桃子,還會向王宮裏的裁縫學習縫紉來給他做衣服。

小皇子是很好的人。

小皇子上課時,會把精靈揣在胸口的內兜裏。精靈嫌衣服裏悶熱,就悄悄爬上小皇子領口,坐在翻領上,給自己施個隐身咒,與他一起聽課。

不一會兒,精靈便聽得困了,小腦袋一點一點,重新栽回了小皇子胸前。

小皇子一直注意着精靈的動靜,這時見他掉下來,便忍着笑,用食指點了點他從兜裏再次探出的小腦袋。

精靈不服氣地咬住他的指尖,小皇子含着笑,任他咬着。

小皇子被看不起他的皇子欺負時,精靈便用法術把他澆成落湯雞。其他皇子不知道小皇子怎麽打敗了欺負人的皇子,那皇子又不肯說,便對他忌憚起來。于是,王宮中再也沒有人敢欺負小皇子了。

晚上,小皇子爬上床,心裏想着怎麽改進衣服的設計,讓兜內的空間大一些,不那麽悶熱。精靈攤在他枕邊,略長的頭發散開,黑色與黑色的發絲在枕邊交纏。

小皇子側過頭來看着他,好奇地問:“你之前說過自己還沒完成覺醒儀式。覺醒儀式是什麽?沒完成的精靈和完成了的有什麽區別呢?”

他今天看精靈施法術時,可以把簡單的落水咒施展出強大兩倍的威力。沒覺醒的精靈都這麽強大,那覺醒之後的呢?

精靈兩手一撐,坐起身來,解釋道:“在覺醒儀式上,精靈族的長老會把強化後的圖騰打入他們血脈裏。但是,這個圖騰有一個弊端:血脈裏有這個圖騰的精靈,不能離開生命樹。如果離開了生命樹的滋潤,他們會全身疼痛,最後內髒破裂地死去。雖然如此,但覺醒儀式的确會讓精靈擁有更強大的力量。”

小皇子疑惑道:“可你沒完成覺醒儀式。為什麽呢?”

精靈沉默了一會。小皇子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精靈輕輕嘆了口氣:“我啊……我是個暗夜精靈。你遲早會知道的。”

小皇子愣了愣。即使他不了解精靈族,也聽過暗夜精靈的名號。據說他們會帶來鮮血與死亡。

小皇子用食指摸了摸精靈的頭:“我不信那些傳言,我只信我所看到的。你肯定是一只友好的精靈。”

精靈眨眨眼。他抱住小皇子的食指,不說話了。

小皇子感覺到自己指尖微微濕潤了。

片刻後,精靈悶悶的聲音響起來:“暗夜精靈在黑暗中會有更強大的力量。精靈族認為我們是不詳的征兆。精靈族從不把暗夜精靈當精靈。他們看見暗夜精靈的第一反應就是殺掉。我們與白/精靈不同,白/精靈的頭發都是銀白色的。特征區別很明顯。”

說完,精靈從小皇子食指後面探出頭來。他眼眶紅紅地道:“……我現在不太開心。我要吃夜宵。”

小皇子有點愧疚自己提到了精靈的傷心事,趕忙道:“好。”

兩人坐在夏日的晚風裏,精靈點了驅散咒來驅趕燒烤香氣引來的蚊蟲——一個蚊子就有他半張臉那麽大。精靈看着翻弄燒烤架的少年,在草坪裏快樂地滾了一圈。

不管怎樣,現在他是個靈魂體,終于不用提心吊膽白/精靈會發現他了。

小皇子生日那天,精靈送給他一個小小的禮盒。當然,對于精靈來說已經很大了。

精靈有些別扭,臉頰上有淡淡的紅。

小皇子打開禮盒,拿出裏面的一張紙條。

精靈說:“這是我的名字。”

小皇子眼前浮現出精靈抱着對他來說很大的筆,費勁地用人類語言寫下自己名字的樣子,無聲地笑了笑。

小皇子現在已經是清清朗朗的少年了。他看着精靈不自覺抖動的尖耳朵,忍不住擡手,輕輕地點了點。

尖耳朵染上了一片緋紅。

小皇子心裏想:真可愛。

精靈對人類的書籍很感興趣,經常在書架間飛來飛去。某次,皇子伸手接住從書櫃上跳下的精靈,責怪道:“怎麽這麽不小心。”

精靈乖巧地坐在皇子手裏,身後的翅膀扇了兩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他心裏小聲辯解:但是我有翅膀,可以飛呀。

精靈很喜歡吃桃子,他喜歡桃子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綻開的口感。但是因為那桃子跟他差不多一樣大,所以他幾乎沒有完整地吃掉過一整個桃子。

皇子拿過被精靈啃得一片狼藉的桃子,淡定地吃掉。精靈被桃汁濺了滿身,正揪着自己濕淋淋的衣服,無辜地看着他。

皇子道:“說了要切片吃。”

精靈脫掉皇子縫紉的外套,小聲說:“可是整個的吃起來更有感覺呀。”

皇子無奈地嘆氣,把桃核扔進垃圾桶。他輕輕捏住精靈柔軟的腰際,把他身上的衣服都脫掉。

精靈小聲哼哼。他怕癢。

脫到胖次的時候,精靈伸手捂住:“這個沒有髒。”

皇子認真地道:“可是我要把你洗幹淨,全身都要洗。”

精靈臉紅成一片,徹底說不出話來。

皇子用指腹蹭了蹭精靈沾滿桃汁的臉頰,提溜着腰把精靈放進了一個裝滿熱水的白色水杯——那是精靈的浴桶。

精靈乖乖地把手搭在杯沿上,任由皇子拿棉簽把他全身上下都拭淨。棉簽對于精靈的皮膚來說還是略顯粗糙,精靈被皇子弄得發癢,眯着眼,抱着皇子的食指,輕輕啃咬食指尖。

小皇子長成了大皇子,他二十歲了。王宮上下對他的能力已經十分認可和敬佩,據說國王想要将自己的王位留給他。

整個王宮裏再也沒有人因為母親的身份看輕他。

皇子看着書桌上蜷縮在他待批文件上睡着的精靈,拿了手帕把他蓋好。

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在思考自己對精靈不同尋常的感情。

因為精靈無意提起的一句玩笑:你現在還需要我保護嗎?他想起簽立契約時精靈說的話。

“不如這樣。我會保護你,到你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離開。不需要你來幫我完成執念。可以嗎?”

當初契約說的執念,精靈笑了笑,只說他的執念是要那枝探入窗口的桃花。

他也說過,他真正的執念不需要他人幫忙。

皇子想,那自己是被精靈所需要的嗎。會不會哪天醒來,精靈就已經不在他枕邊了?

皇子心中甚至升騰起了一個陰暗的念頭:如果他以契約的名義,把精靈限制在身邊,精靈是不是就不會離開了?

皇子極力控制着自己病态的占有欲,手指緊握又松開。

他狼狽地推開書房的門。

現在他得離精靈遠一點,不能傷到他。

皇子把這件事說給好友聽。

好友是王城一家小酒館的老板,風流倜傥,總惹些爛桃花。

聽了皇子的話,他玩味地上下掃了掃皇子,說:“你啊……真是當局者迷。我問你,這王宮,這王城,你那皇子的位子,可有你那小可愛重要?”

皇子說:“沒有。”

好友笑:“那你抛下這王宮,跟你那小可愛一起離開,有何不可?”

皇子眼睛微微亮了。

回到王宮,精靈正抖着翅膀在書櫃間飛來飛去。

見皇子過來,他便扇着翅膀直沖過去,落在皇子手心:“疏江,我有話對你說。”

皇子愣了愣,心髒緊縮起來。他抿了抿唇,心想:如果他說要離開,我就陪他。這一顆心,從這只小精靈落在他手心時,就已經牽在他身上了,別的什麽都無所謂,只要有他……

“我想留下來陪你。”精靈顯然有些不好意思,這話是他演練過很多遍才對皇子說的。

皇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精靈看。他感覺自己似乎被一塊巨大的蜜糖砸中了,耳邊的嗡嗡輕響也像是蜜蜂快樂的振翅聲。

“疏江……”精靈紅了耳尖,他的翅膀不自在地抖了抖,這樣剖白自己,他感覺有點羞恥,“以前的事,包括我留存在世上的執念,我現在講給你聽。”

“我的父母都是白/精靈,他們沒想到會生出我這樣的異類,但他們都很好,他們沒有出賣我,也沒有丢掉我。他們把我藏在了家裏,不許我出門,我只能每天躲在卧室裏。”

“在我成年的那一晚,天生異象,那些白/精靈發現了,自己的眼皮底下,居然明目張膽地藏着一只暗夜精靈。他們當着我父母的面,把光明之刃捅進了我胸口。”

“十八年,我的記憶裏只有那個狹小窒悶的房間。瀕死的時候,我感到了不甘和怨恨——憑什麽只是因為發色不同,便斷言我們會帶來鮮血與死亡?精靈族的誡言上書寫着平等二字,可他們有沒有真正做到一分半毫?為什麽我一點惡事都未做過,卻無緣窗外的陽光,花香,熙熙攘攘……我真的很不甘心。”

“我死時最渴望的,就是能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但是現在我不是很在乎那些了。疏江,我喜歡和你待在一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抵過了我十八年的快樂。精靈族的戒心都很重,我也是,但我能看出你的真誠。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說完這一席話,精靈尖尖的耳朵抖動着,染着一層薄紅,眼神認真地盯着皇子。

皇子幾乎失去了語言能力。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一些精靈看不懂的東西。

半響,皇子的喉結輕滾了幾下。他的嗓音微微繃着,表情卻很平靜:“不用你陪我,我來陪你。我陪你一起去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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