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 身負重傷被轉移到後方的濑谷終于抵達家中,由于公事太多,或是出于連自己都不明白的心理,我并沒有馬上去探望他。隔了兩天傍晚十分,我結束了和幾位軍師的戰略會議,路過他門口時才停了下來。
三舍并連,明明之前日日踏足,現在站在門口都有些生疏的感覺。
“家主大人……”他的管家迎了出來,“出了這麽大的事,勞煩您還挂念着老爺。”
我注視着那間緊閉着門的寝室,抿了抿嘴唇問:“濑谷的傷嚴重嗎?”
管家的目光躲閃了一下,強笑道:“有您這句話老爺應該就寬慰了。老爺現在在屋裏,外傷都處理好了,只是……”
我大致明白他的言外意,眉頭皺得更緊。
屋內點了一盞燈,但還是有些昏暗,濑谷側卧着蓋着被子,面無血色的閉着眼睛。
管家跟在我身後,沉重的嘆了口氣:“老爺他……自從回來就一直這樣睡着,偶爾醒來也不吃不喝不開口,我們都沒有辦法……家主大人,您自幼和老爺一起長大,想想辦法吧。”
我輕輕走到他身邊,他額頭上有傷,絲絲血絲已經滲了出來,将繃帶染紅。
我心也跟着疼。
一直以來像大哥哥那樣照顧我的濑谷,從來都是一副和煦笑臉,會在我被黑田欺負哭後安慰我,給我天南海北的講故事……然而此刻的他,正虛弱的躺在床上,心如死灰。
因為他的愛人死了。
我也喜歡着一個人,我能理解那種心情,事到如今,我也無法再怪他。
我想要為他蓋好被子,手剛伸到一半,竟看見他一點點的睜開眼睛。
“濑谷?!”
Advertisement
“……柚子?”也許他的視線模糊了一剎那,我看到他的唇動了動。
但只是瞬間之後眼神就恢複清明,飽含的期待又被絕望取代。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伸了一半的手僵在那裏,又默默收回。
他需要的人不是我,但是他需要的人不會再伸手為他蓋被子了。
正如他所說,死亡太公平了,死了就是死了,從此以後,柚子只能存在于他的心裏。
這麽想着,又不可抑制的想到那個壞脾氣的家夥,心真的在隐隐作痛。
一想到黑田在生死未蔔的戰場上戰鬥,我就害怕到指尖顫抖。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比戰争和死亡更殘酷的事嗎?
我像是逃離一般的離開濑谷的家。外面已經夕陽落山了,晚霞紫紅卻讓我感到不寒而栗的凄美,蔓延至天邊的紫紅就像幹涸的鮮血,鋪就了整片天空。
我突然想起了好像是很久之前,我們三個曾經手拉手,為看到的紫紅色晚霞而歡呼雀躍。
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我搖搖頭盡力不去回憶那些舊事。
我面色凝重的回到家裏,試圖整理好五味雜陳的心情,将思緒再集中到攤在桌上的那幾張平面圖上。
進入內城的城門有兩處,軍隊分為四支,其中當屬兩支禦城軍人數最多,沖鋒隊和後援部隊雖然都是精幹實力,但是人數略顯匮乏。
其實這麽多仗打下來,我們早已死傷慘重,整個藩的武裝都已是強弩之末。
然而,不能放棄,也不敢放棄。
每個人都知道,被稱為逆賊的我藩,一旦戰敗的下場。
我定定的盯着這些圖看了一會兒,恨恨的捶了一下桌子。
不能去前線,不能親自殺敵,空頂着總指揮的帽子,卻只能從別人口中得知戰争進展。
我還真是沒用呢~我自嘲的笑笑。
蟬聲和蛙鳴,以及清淡月光,這是個漂亮又寧靜的夏夜。
不知道有多少像我這樣的人,滿腹心事夜不能寐。
也就是在這個夜裏,敵軍在南部城門發起攻擊企圖破城,與禦城軍激戰到天明。
這一戰,我們藩勉強抵擋住了。
而我們動用了幾乎全部的炮火轟退了敵軍,城牆得以守住,但是火藥的儲備幾近為零。
本來是一片綠樹掩映的地方,今天才城樓上看,被炮火轟得只剩碎石和樹杈,土地都被翻了起來,完全是廢墟模樣。
我看着下面統計上來的傷亡數字,心裏又沉了幾分。
“月島,你知道我們藩輸了,身為總指揮的你要承擔什麽嗎?”
“我知道。”
“上面總要有人擔這個莫須有的罪名。”
“嗯,我說到做到,一切責任都是我的。”
“你不後悔麽,事到如今,你也不後悔自己做了抵抗?即使戰敗的可能性那麽大?”
“不後悔。如果沒有抵抗過就投降,這個恥辱也會成為我一輩子的枷鎖的,我們家族,也對不起先輩。”
在敵軍攻破津口島,我們自知危在旦夕時,父親把我叫到房中這樣問我。
父親的身體已經不久于人事了,他形容枯槁的躺在褥子上,虛弱的笑了笑。
他應該是滿意的吧——對我這個兒子和新一代家主。
我嘴上說願意承擔一切責任,可是如何承擔呢?
那麽多人的犧牲,安居的家園被毀,前路的渺茫……我能背負起這些責任嗎?
大不了……一死了之吧。
賊軍的頭目剖腹認罪,希望能夠平息事端吧……
手中的毛筆重重的在紙上一頓,留下一個漆黑的墨點,像是能把人吸入這漆黑的旋渦當中。
正在這時,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家主大人,不好了!前線來報,敵人又一次發起猛攻!咱們的士兵們都已經精力衰竭,怕是無法再撐下去了!”
這位家臣名叫大輔,是我父親最為忠心耿耿的一位家臣,和我也非常娴熟。因此沒顧得禮數就慌慌張張的跑到我面前,二話不說的拉住我的一只胳膊。
“您的府內有一條密道,您父親擔任家主時就跟我提過,是祖上修建的!您現在快跟我來,總之先把您轉移走,要不然敵人攻進來您就跑不了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甩開他的手,沉聲說:“敵軍攻過來多少?”
“三萬。”
我們禦城的軍隊只要不到兩萬。
大輔焦急道:“大人,我們根本就沒有勝算了,如果他們能抵禦時間長一點,您還有時間先走!”
我靜靜的坐在那裏,蜷起手指掩蓋住微微的顫抖,“我并不想走,即使敗了我也會負起責任的。”
“月島。”
我轉頭向門口看去,只見身形消瘦的父親出現在門口,一手還扶着門框保持直立,管家跟着他身後,同樣臉色凝重。
我趕忙上去攙扶:“父親您怎麽來了?”
“月島……”父親推開了我的手,自己顫顫巍巍的坐到坐墊上,咳了兩聲,嗓音更加嘶啞,“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走吧。”
我皺起眉頭,有點緩不過神來:“父親大人,您怎麽……?”
我聽見一聲沉重的嘆息,“如果從家族榮譽和職責的角度想,我不能讓你離開。但是,你也是我的兒子啊。”
我第一次從父親的眼睛裏看見清晰的感情,滿溢出來的親情震撼到了我,令我目瞪口呆。
父親沒在看我,撇開目光淡淡的說:“上面追問下來,也不過是要找個替死者,到時候我出來領罪便好。”
“這是不可能的!”我情緒激動的說,“且不說我作為這次的總指揮,單是從倫理角度,我也不可能茍且偷生!”
“可是,你也許會死。”
屋裏的空氣,在那一剎那凝固了起來,即使多次設想,可是當這個字眼擺在我眼前時,我還是無法平靜面對。
“您才十八歲啊,家主大人。”管家也緩緩開口,“您活下來,還有可能重振家業,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父親輕輕點頭:“我這輩子經歷過很多了,也想死得其所。而你,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啊。”
“我明白。”我聽見自己低聲說,“我都明白,但我不會逃的,我不想大半生都活在愧疚與自責中……月島不會辜負您們的栽培,我會保護我們藩到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