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 一片兩片的葉子,和着風在樹梢左右擺動,接着又一股風吹來,莖葉脫離枝桠,慢悠悠的飛到地上。
葉子脫離枝桠,會慢慢枯萎幹枯,其實就算是死了吧。
人死了,會是怎麽樣呢?
城池淪陷的第二天,上面就下達了問責指令。
身為這次戰争的總指揮,身為家主,身為首謀者,唯有我能以一命換一命,保全殿下。
“當誅首謀者”,這也是上面的意思。
如果我的死能夠保全藩中更多人的生命,能為這場劫難畫上截點,那我也算做到了我所說的“保護大家”,并且死得其所了吧。
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就是,在統計上來的幸存者名單中,黑田也在其間。我輾轉找了好幾個人詢問,得知雖然多處受傷但僅限于皮外傷,沒有危及性命。
我得知這個消息激動得手指發顫,滿心只剩下了喜悅與慶幸,連自己要活不了幾天的事都抛在腦後。
我比濑谷幸運多了,我不用守着對另一個人的思念,痛苦的挨過日日夜夜。
可是冷靜下來想想,我又覺得我現在最不想也最不敢面對的人便是他。
他們作為前線部隊,理應以最快速度撤回的,但我出于私心,找了各種理由拖延了他們兩天時間。
算起來讓他們歸來的時間,剛好在我切腹自盡之後。
天色漸漸昏沉下來,沒有等到美麗的晚霞,倒是能看見紅日漸漸隐去的模樣,我站在院子裏久久不願離去。一面感慨着這将是我看過的最後一次日落,一面不讓軟弱的淚水流下來。
管家的腳步從我身後傳來,我沒敢回頭,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緒,竭力平靜的問道:“都安排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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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家主大人。”
“那就好,這次戰争中擔任隊長軍師等職位的武士,都被處以留藩查看的處分,這些人也麻煩您費心了。”
“是,我一定保證他們的生活所需。”
“還有,父親大人也要您照顧了,月島無能,沒能給父親盡孝。”
“您不要這麽說,您現在的所作所為……”我注意到他的停頓,之後的聲音竟然微微哽咽,“值得所有人敬佩,也值得所有人銘記在心!”
我彎彎眉,輕聲說:“但願吧……”
其實我并不奢求所有人記得我,只希望黑田不要忘了我。
雖然很自私,但還是希望心上人永遠帶着有關自己的回憶活下去。
破城之後的這幾天,身為罪臣的我按照上面的要求被關押在這個宅院中不得離開,并派專人看守,等候明日處刑。
負責看守我的人也是家中一名武士,他臉上的表情比我還要悲傷。
我恭恭敬敬的對着神社的靈位跪下,像小時候犯了錯誤闖了禍,被罰在這裏反省時那樣。
還記得兒時六七歲的時候,我跟着黑田他們去爬樹偷一戶人家種的桃子,結果被人家抓個現行。這戶農戶倒是沒說什麽,不過父親得知我這樣偷雞摸狗的行為震怒不已。
當天晚上我被罰餓着肚子跪神社。
小時候膽子小,神社內也沒點蠟燭,除了外面看守的一個人外四下寂靜無人,又冷又餓的我不一會兒就哭了起來。
誰知過了一會兒,神社的門忽然被人拉開,我膽戰心驚的回過頭,竟然看見黑田蹑手蹑腳的遛了進來。
“你、你別哭啦……”作為這次偷桃的始作俑者,黑田也有些不好意思,“濑谷也被罰了,所以我來陪你。唔,你不要哭了,我給你帶了晚飯哦”
後來我們兩個小孩雙雙抱在一起睡在了神社裏,次日被家仆逮個正着。
我過去總覺得自己的人生有着沉重的壓力,在感情是求而不得也成為一份積壓在心頭的缺憾,直到現在才覺得,那時候真好——活着,就有那麽多的可能性。
黑田,應該也會因為我的死而難過吧……我拽住心口的衣襟,讓自己不要太難過。
屋內只點了兩盞蠟燭,微弱的火光将屋子映得昏沉,我的思緒胡亂飄着,耳邊卻似乎聽見外面有争執的聲音。
“不行,”模模糊糊聽見外面把守的兩名武士這樣說,“我們奉命不得讓任何人入內!”
推搡的聲音更大了,棍棒碰撞的響聲清晰入耳,好像發生了争鬥,緊接着是一陣熟悉的大聲呼喊。
“……月島,月島!!”
不可能!怎麽會是他,他不是明天才會撤回?!
我心頭一震,七分驚訝還摻雜着三分喜悅,下意識的站起身跑向門口。
長長的小路那頭,遠遠可以看見門口三個人拉扯不休,那個讓我魂牽夢萦的嗓音暴躁的喊着:“……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黑田大人,不可以!”
門外嘈雜的叫喊和雜亂的腳步之後,一個身影跌跌撞撞的沖進我的視線,在臺階前住了腳。
我看着眼前的人,震驚得無話可說,卻又移不開眼神。
他的長發剪了,淩亂的短發此刻被汗水浸濕,他扶着膝蓋支撐着身體,彎着腰大口大口的喘氣。
脖子、手、胳膊、小腿、還有衣襟若有若無露出的胸膛,都纏滿了被血暈紅的繃帶。
我看着那雙深藍色的眼眸,滿眼充斥着憤怒和絕望。
明明只是幾層臺階之下,我竟覺得隔了數千裏的距離。
千言萬語聚集在心頭,關切心痛的話如鲠在喉,反倒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樣子真是夠凄慘的啊……別大聲喧嘩,現在可是半夜。”
黑田沒什麽反應,氣息漸勻後擡起頭和我對視,眉頭緊皺眼神銳利,總覺得那視線快要洞穿了我。
我斂下眼簾,不讓他看到我眼中千絲萬縷的悲傷,幹脆的轉身向屋內走去。
“我們輸了,我想知道上面的宣判結果才違抗指示提前趕回來。”黑田先開了口,像是在跟我解釋什麽,但又咄咄逼人的問:“讓守城士兵延誤歸期就是大人您的主意吧?”
我沒否認,“那是出于別的考慮。”
黑田冷笑一聲,沒再看我。
內室亮了許多,此刻在燈光下他身上的傷更加猙獰,我終于忍不住問:“你的傷事如何了?”
“不足挂齒。”黑田這樣說着,卻下意識的摸了一下上臂,“只是繃帶綁得誇張了一下罷了。”
我對他抑制不住的心疼,看喜歡的人滿身傷痕,真的寧可這些傷都傷在我身上。雖然心裏都是對他的思念和愛慕,此時的我只能無奈的站在一旁看着他。
我忽然有些慶幸,還好他回來了,在我死之前能見喜歡的人一面,也不失為一種幸福。
一時間我們誰也沒再對視,氣氛尴尬下來,我迫不得已的再次開口:“濑谷怎麽樣了?”
黑田回來,必是第一個會去看濑谷吧。比起跟我,他跟濑谷應該更加要好。
反倒是我,回來後急急忙忙開了一場會,然後上面的決定下來,這兩天便只能軟禁在這個宅院裏,根本沒能去看看他。
“雖然傷得不輕,但目前他的精神狀态更為嚴重。”他略略嘆了口氣,“他本來就是比較敏感的家夥,不知道他在戰場上究竟經歷了什麽。”
“真是讓人擔心啊……我要是能去探望他就好了。”
我無能為力的垂下頭。
在這場藩戰中受的傷痕,誰能比誰少呢?誰又能知道需要花多久才能痊愈呢?
我偷瞟着黑田,倔強堅韌如黑田,是不是都沒能避免在戰争中遭受到什麽創傷呢?待他這一身傷口痊愈,是不是心裏的疤也能消逝呢?
但願吧……
不管是濑谷還是黑田,希望他們都能好好的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