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揚镳
他沒有得到他想要的亦是本應心知肚明的答複,卻只等來劉嬸狠狠的一巴掌。
“你不争氣!你不争氣啊!”劉嬸聲淚俱下,聲音同遠處的驚雷一道,狠狠地砸在了熊羽的心裏,那一巴掌比他從小到大挨過的打都要重,熊羽只覺得自己耳朵裏嗡嗡的,連雨聲都脹得模糊起來。
只除了劉嬸那慘叫一般尖利的叫罵。
“熊鳳青不是個好東西!你也學着他一起走歪路!”她哭着哭着,整個人突然伏在地上撒潑打滾起來:“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老天爺呀!”
盡管活過50年有餘,甚至近一個甲子,可是每個人撒潑打滾的方式,好像一點都沒有長進,都是從娘胎生下來時學會的那一套。
一時間,走廊上圍得三三兩兩留校還沒有回家的學生,都出來看熱鬧。宿管阿姨這才驚覺事情不好,連忙上前驅趕學生們回到宿舍,趁機也讓自己從這裏的修羅場脫身。
熊羽實在難以接受自己腦中對于這短短一幕只言片語的理解,熊鳳青也許是他的親生父親;他媽曾經插足過別人的家庭,他是私生子;他哥哥熊鋆已經死了,而且他的死也許和一媛姐有關系……
最難以讓人接受的是,在場所有人對于這些事情好像都心知肚明,而他只是一個局外人。
當初陸一帆和陸一媛如此盡心盡力的幫他輔導功課,甚至還有那算得上雪中送碳的兩千元錢,他都看在眼裏。莫說他是個很懂知恩圖報的人,就算是塊冥頑不靈的木石,也該學會感動了。
直到他們正式确定關系,他第一次接收到了來自他哥熊鋆以外的旁人寵愛。他時常想,若是陸一帆沒有認識自己,在未來的漫長歲月中認識了哪個姑娘,照着他的性格也許會把她寵得上房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之所以能和陸家這兩姐弟有交集,一定是上輩子救了什麽人才換來這輩子的福報……
原來不是的。
原來他只是坐享其成了別人以命相博,換來的恩惠。
平心而論,熊羽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顏值主義者,他承認他心動的确有陸一帆那張臉的緣故,可是少年人一時的心動上頭能管得了幾天呢?
若不是經年持久的相伴相攜,哪有命中注定的細水長流。
可如今,他那一點感情卻在所有動機被戳破,遮羞布被撕扯開的難堪中,忽然就迷茫地不知道寄托在誰的身上。他兵荒馬亂地想:“我是不是太癡心妄想了,跟他們這種人在一起久了,就覺得自己從泥巴地裏長出來了,不用掙紮着打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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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臉,呆呆地看向陸一帆:“你能告訴我嗎?我說我就信。”
陸一帆沉默了良久,問:“去年暑假,你媽媽去興安待了很多天是不是?”
熊羽點點頭。
“那是去取回熊鋆哥的骨灰。去年的6月8日的安商報上發表了熊鋆哥的見義勇為事跡,但是因為劉嬸的要求,沒有在南商縣裏報道。”
為了瞞住誰,熊羽心中已經了然。
“那你們為什麽……為什麽會認識我哥呢?”
你們認識他,為什麽也不告訴我呢?
一帆像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他很是難堪地看了一媛一眼,見她已然哭成淚人,斟詞酌句地說:“熊鋆哥……是來找熊鳳青的時候認識我姐的,後來……”
一媛終于打斷一帆的話,鼓足了勇氣站出來,說:“後來,我和熊鋆戀愛,那次為了救我,被學生家長砍中了心肺。”她轉頭對劉嬸說:“嬸兒,是我對不起你。”
起初只是為了報複熊峰,哪知後面一往情深,終于難以為繼。
劉嬸自從從熊鳳青那一通電話知道自己兒子的死和一媛有關以後,就再也沒有辦法以平和心态面對。她花了好長時間才讓自己擺正心态面對陸一媛,想着人家也是受害者,還千裏迢迢而來,盡心盡力地對待熊羽。
可是驟然聽到了陸一媛和熊鋆談了戀愛的消息,劉嬸兒腦中最後一根吊着“理智”的千鈞線被崩斷了。
她可以忍受熊鋆因為救她而犧牲,這樣她可以勸勉自己熊鋆是為了國家為了人民而捐軀;但是她絕不能容忍這份生命的付出中沾染上私情。
這位目不識丁的老太太不懂什麽家國大義與兒女私情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道理,她只是道聽途說,得過且過,從這輩子吃掉的那麽多鹽粒中偏執地認為,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奉獻的人顯然是更為高尚的。
劉嬸幾乎是歇斯底裏地沖上前去,狠狠地推搡着一媛:“就是你這個狐貍精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老婆子有哪裏對不起你!你要來禍害我們家,禍害我的兩個兒子!”
一帆這輩子都不會容忍有人在他面前這樣欺負一媛,他幾乎是沒有經過思考似的,立刻擋在了一媛面前,然後不假思索地反推了回去。
他的力氣并不小,還因為那一點怎麽壓抑也沒辦法磨滅的火氣使得手上的力度突然失了輕重。劉嬸腳一崴,突然整個人向着走廊的牆邊撞去。
熊羽幾乎是肝膽俱裂地沖上去扶住劉嬸,然後想也沒想就一拳沖着陸一帆的臉而去。
為人子為人弟,沒有哪一個人能看着外人當着自己的面打罵自己的血親。
陸一帆幾乎是雙眼一閉,用臉生受了他這一拳。他的臉狠狠地偏過去,所有的難堪都和着這一口難以言喻的血腥味,被生生咽回了肚子裏。
他們結束了,一帆茫然無措地想道。
這個念頭忽然就抽幹了他所有孤注一擲的執拗幻想。他心裏湧上來的那無數難以言喻,無法宣之于口的苦衷,和那無意推到劉嬸的歉疚,卻被熊羽這一拳狠狠地揍回了肚子裏。
熊羽也沒有絲毫的手下留情,一帆眼前金星直冒,直等他眼前恢複一片清明,腦中也有了自己的意識的時候,身體已經頹唐着靠在牆上,而一媛一邊對着劉嬸不住低頭道歉,一邊把自己的弟弟全須全尾地護在身後,就像小時候他在熊家被熊峰欺負那樣。
一帆漠然且悲哀地想:“難道是我欠熊家的嗎?憑什麽她要為了我,這樣低三下四跟外人求情呢?”
他強撐着直起身來,拉住了一媛,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堪堪維持着強自鎮定得來的平靜說:“姐,我想轉回附中了,我們離開這兒好不好?”
他們永遠不屬于這裏,即便曾經有過那些溫馨的回憶,那也不過都是鏡花水月下的和平。
“走啊!”熊羽梗着脖子,沖上前去抓住了一帆的前襟嘶吼:“要你自作多情施舍我什麽!你們憑什麽這麽打亂我們家的生活!你們憑什麽想拉着別人走我就得聽你們的跟着走!憑什麽!”
這一聲到了最後,已然破了音,熊羽緊緊地抓着他的前襟,神情激憤,卻又無比渴望地等着陸一帆格開他,同他一刀兩斷。
可是一帆沒有。
他們就這麽僵持着,互相看着對方那仿佛還帶着昨夜溫暖的眼睛一點一點盛滿苦澀的淚水,卻固執着不肯眨眼,怎麽都不肯給它們落下來的機會。
最終,熊羽松開了手,轉身背對着兩姐弟,走向了劉嬸。
“媽。”他的聲音啞了:“什麽事?”
他的臉腫得很高,是被劉嬸打的那一巴掌所致。直到現在,面對着自己的親娘,熊羽才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無地自容。
劉嬸極度失望地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僅剩的兒子,狠狠地用手抹掉了自己的眼淚與鼻涕,忍住心中的悲憤說:“豆芽兒爺爺走了,你跟我回村裏,狗子在校門外等我們,你們陸老師已經跟你們班主任請過假了。”
熊羽愣愣地擡起頭,一股極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熊羽覺得自己連呼吸都難以為繼了。
“好……好!”他手足無措了片刻,這才想起來要把手心的冷汗蹭在衣服上,語無倫次地說:“走,馬上……馬上走!哦……我拿東西,拿東西就走。”
他說完立刻轉身,逃避似的進了宿舍。這才想起來,他并沒有什麽可拿的,家裏衣服都有,豆芽兒需要的也不過就是他這一個哥哥人到場陪陪她而已。
于是熊羽又心慌意亂走出來,看也沒看同樣是一臉茫然的陸一帆,又空着手,直直地走向劉嬸。
直到此刻,一個念頭才冒出來:“原來豆豆只有我了。”
又走了兩步,他又茫然地想着:“原來我也只有她們倆了。”
他這麽想着,眼淚突然就決了堤似的。
熊羽狠心一抹眼淚,剛要跟上已經頹喪着往前走的劉嬸,卻聽到身後那人叫他。
“熊羽!”
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雖然知道不應該這樣做,他還是停下來等他的後文。
近十個呼吸過去了。
他們互相都只聽到了淋漓的雨聲。
一帆愣了好久,終于無可奈何地擡手,嗚咽着,用手臂擋住了自己的眼睛。而在他上一個視覺殘留的影像中,熊羽已經動身,消失在宿舍樓的拐角裏。
最後留給他的,是那個少年再也沒辦法回頭的,漸行漸遠的背影。
“姐……”他還是擋着自己的眼睛,仰着頭,用那沒辦法掩飾的嗚咽聲,哽咽着求一媛:“姐……姐,我們走吧,重新找個家吧,再別回來了。”
他的長姐心如刀絞地哭着:“好、好……我們重新找個家。”
面包車的尾氣跟着轟隆的雷聲一起排出,刮雨器瘋了一般地刮掉砸在車窗玻璃上的雨,迎接他們的,是村上辦喪事的唢吶、村裏長者們唱的拖了老長音調的喪歌,已經哭得昏天黑地的戴孝女孩悲痛欲絕的聲音。
“爺爺——”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卡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