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遠游

這年的夏天氣候格外大,暴雨過後明空萬裏,日頭重新炙烤着滿目瘡痍的大地,一點情面也不留。

荒誕不經的長調喪歌,響徹在層巒疊嶂的前川村,卻一輩子也飛不過這些連綿不絕的峰巒群嶂。

“擡——靈——喲——”

一位老者扯起嗓子嚎叫,驚起了大山安家的群鳥,豆芽兒顫抖地抱起瓦盆,往前走了兩步,用盡自己僅剩的那一點沒有哭幹淨的力氣,用力砸向了地面。

“起——喲——”

“走——喲——”

唢吶與镲應聲而響,漆黑的棺椁離開了地面,跟着人群一起,慢慢被送往這一輩子最後的歸宿之地。

然而南商縣城裏,卻沒來由地來了一場狂風驟雨,剎那間天地一陣變色,鹿城中學那校門的塑料板,都被狂風給吹了下來。

陸一帆呆呆地看着校門天花板上的大窟窿,緩緩取下了塞着的耳機,愣住了。

風在校門形成了“狹管效應”,肆無忌憚地在校門回旋着嚎哭,一時間,像是要把這暴雨也給吹走一樣。

“地形雨,過會兒就停了,不耽誤功夫。”張曉佳轉過頭來,對一媛說:“等小一點了,我們就直接上高速,聽說已經試運行了。”

她話音剛落,這雨就十分長眼色地停住了,若是它真的通人性,想必也是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一媛看向一帆:“走吧。”

她實在不忍心看一帆這樣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于是咬牙堅持,頂着絲絲縷縷踩碎了一汪地上的污水,走向了張曉佳停車的地方。

“姐。”一帆叫住她:“下雨了。”

一媛立住箱子,回過頭來微笑道:“下雨了。一帆,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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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帆一愣,眼中的情緒幾乎要續不住了,他立刻擡起頭,慌亂地塞回了耳機,固執地睜着眼睛,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張曉佳拍拍他的背,嘆了口氣:“走吧。”

從縣城到高速公路入口的引線足足有八公裏,車子行得平穩,跟來時那條山路十八彎的省道大相徑庭。他們來的時候是個晴天,可是離開這裏,卻只有一場大雨相伴。僅僅不過一年,卻發生太多物是人非了。

“曉佳,停一下。”一媛突然說道。

張曉佳依言将車停在收費站不遠的暫時停車區,轉過頭來:“怎麽,你暈車了嗎?”

一媛搖搖頭,緩緩地打開了車門下來,望向不遠處的群山。

收費站其實是建在一處山谷裏的,兩邊是兩處不怎麽高的小山包,它就這麽心安理得地盤踞在這一處山隘裏。兩邊固草坡的護土植物還沒有長成,遠遠看上去,就像大山得了一塊躲不掉的牛皮癬。

一帆跟着開了門,剛要叫一媛,目光卻猝不及防地粘在了遠處的護草坡上。

那裏有一頭什麽東西,正在歡快地跳來跳去。

一媛遲疑地問:“那是……鹿嗎?”

沒人回答她。

一帆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盯着那頭鹿,他心中甚至升起了一個荒謬的念頭:會不會是耳後有白斑的那一頭呢?

這時收費站的工作人員出了小房子,一邊向他們揮手示意一邊向手機吼道:“森保辦嗎?我這兒高速收費站……是這樣,收費站護草坡跑來一頭鹿,你們有時間來一下嗎?”

他說完這一句,又捂着話筒對一帆他們喊:“欸,那邊不讓長時間停車啊!”

張曉佳應付了一聲,然後催促兩姐弟:“走吧。”

一媛轉身果斷地上車,最後才催促一帆道:“一帆,走吧。”

遠處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吶~”,一帆傷心地回望了一眼群山,再也沒有回頭地關上了車門。

耳機裏,音樂正唱到——我送你離開千裏之外,你無聲黑白,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的相愛。

“曉佳姐,走吧。”

五日後,熊羽回到了鹿城中學。在校內流言四起中,開始了自己的高三生活。

他的語文很好,議論文和抒情散文尤其寫得不錯。高三下學期貼出去的幾次範文裏,有人發現這作者的作文中,有一首詩的頻率總是頻繁得奇高無比。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友情有“勸君更盡一杯酒”的那一份孤寂;友情有“不及汪倫送我情”的那一份真誠;友情是“天下何人不識君”的那一份惺惺相惜,友情是“雪上空留馬行處”的那一份黯然銷魂……

思念裏有慈母念兒的手中線,思念裏有遠送孤帆的揚州城……

……

而每一張範文上的“孤帆”二字,總是被水跡洇暈得很是模糊,讓人看不太清楚。

高三的日子枯燥而乏味,每天都被鋪天蓋地的試卷,和汗牛充棟的待背待學知識充盈,而文科班尤甚。幾乎每個人都被強行清空了雜念,一心一意地想着要怎麽多考幾分,或者怎麽在老師看不見的角落打個最多兩分鐘的小盹兒。

時光就這麽翩跹而來,然後又步履從容地離他們而去。有心想要伸手抓一抓,卻只能抓個空。

2012年6月8日,最後一門英語考完,熊羽第一次來到了縣城的公墓。

熊鋆的墓前擺着一簇白花,也許是劉嬸放的,也許是別人。

熊羽蹲下來,把自己早就準備好的信拿出來,先點了一根煙狠狠抽了幾口,然後用火機把信點了。

火舌迅速卷了那封薄薄的書信,順着微風,打着旋兒的,往天上騰去。

熊羽微微笑了一下,18歲的少年明明正當神采飛揚,可是那嘴角卻無端勾出了一點令人肝腸寸斷的滄桑。

他單膝跪地,然後把煙放在墓碑前,用石頭壓好,說:“哥,我走了。明年再回來看你。”

八月初,錄取通知書送到了前川村。

能考上一個一本大學,在村裏的父老鄉親的認知裏,已經是祖上燒了高香了,于是摩肩接踵地往熊家跑。

到了晚上,“來往酒吧”的駐唱迎來送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到家中疲于應付各位叔伯姨嬸。

在夏天的尾巴還沒有溜走的時候,準大學生們坐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車,獨自一人開始了自己嶄新的旅程。

“哥,見字如面。

拜那個人所賜,今年我應該考的很好。如果瞎貓撞上死耗子,說不定還能被興安大學撿過去。不過,我沒有報那個大學。媽想讓我留在興安,可是我一想到你的處境,就覺得這地方好像也容不下我似的。

以前真的太沒心沒肺了,反正天塌下來有大哥你給我撐着,就覺得自己還能為非作歹很久很久。現在好了,終于知道你當年把整個家扛在肩上,是有多不輕松了。

你當年為什麽不去讀大學呢?就算他是校長,跟咱們家也沒什麽關系啊。他活他的,我們過我們的,誰也不稀罕他。就憑你的顏值和才華,還不能給我帶個嫂子回來嘛?嗯……反正我看你選女朋友的品味還挺高的……

我曾經答應別人去北方看看,其實私心也存着代替你去上大學的意思。不過現在不好意思再提這個事情了。畢竟都跟別人一刀兩斷了,再死纏爛打的跟上去,讓別人尴尬,也讓自己難堪。

所以我報了那個有‘天涯海角’的地方的大學,能考上,沒問題。那學校離他們遠,離家裏也遠,都遠,遠到每年可能也就是過年才會回來,這麽一想,我不就跟你打工的時候一樣嘛!不過那時候有我天天在媽跟前鬧心,現在只剩豆芽兒一個,她學習好,媽估計也省心不少。

哥,你見到豆芽兒爺爺了嗎?要不你給我托個夢吧!我好告訴豆芽兒,讓她安心學習,争取考個好大學出來,免得她老是哭,眼睛都跟兔子似的。

有個很嚴重的問題,我覺得我必須得告訴你——咱們家絕後了。

我後來聽媽說,咱們倆本來就不應該被生下來。要不是媽心軟,放不下舍不得,咱哥倆這輩子的兄弟情分就沒地兒找去了。我上輩子一定是個大善人,所以才能遇見你這樣的大哥,才能遇見……

反正媽指望的後人,只能靠豆芽兒來實現,咱倆……估計達不到她的要求了哈哈哈哈……

大哥,下輩子你再當我大哥吧!最好當我弟弟!咱們這輩子緣分沒盡,下輩子還得續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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