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春歸
2017年4月,S市。
這個熱帶地區的春天來得很早,回南天一過,毛衣就該一件一件往下扒拉了。S大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畢業季,跳蚤市場與夜夜笙歌充斥在校園中已經很有一段時間了。
不過這些,都跟該校城鄉規劃專業的大五學生們沒什麽關系。在其他人都在忙着到處浪費自己的青春,拼命在自己最後的大學時光裏醉生夢死,留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的時候,建築學院城規畢業學子仍舊陷在通宵達旦的改畢業設計圖紙與制作地理模型的噩夢中。
613男寝此刻煙霧缭繞,死屍遍野,臭氣與髒衣服齊飛,咖啡與酽茶混做一杯——最後再被人一口飲下。
蕭逸心驚膽戰地看着本專業最牛逼的大才子——建築學院鼎鼎有名的“神筆馬良”——唐皓灌下這一杯足可以毒死老虎的不明溶液,最終還是隐晦地表達了自己關心:“耗子大神,您悠着點兒啊?別圖紙沒過,您先過去了。”
唐皓要死不活地用自己的烏青眼呆滞地看了一眼蕭逸,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我快了。麻煩答辯那天結束以後,你給我收下屍,送回我們弗蘭,大恩不言謝。”
随即,又木頭人一般地将視線回轉到自己的模型上,拿起模型膠,開始做地形。
這裏再一次充滿了死一般的寂靜。
蕭逸看了看外頭七點多近八點的太陽,嘟囔了一句:“你先祈禱我不會在畢業前猝死吧……”
一旁還在用電腦建模的左一鳴用斷腿的步伐将自己挪到了飲水機旁,咕嘟幾口下去讓自己活過來,這才說:“我們專業條件算不錯的了,好歹做模型還能用3D打印弄個底子出來。我可聽建築和風景園林那邊說了,他們連地形都得拿發泡劑自己做。”
蕭逸趕緊念了句佛號,心有餘悸地說:“阿彌陀佛!太可怕了!當初被手割玻璃的恐懼支配,搞我心态到現在,老子對玻璃刀和鋼絲的心理陰影從來就沒消下去過。”
唐皓搓了一把臉,環顧四周發現少了一個人,于是問:“老幺呢?”
左一鳴:“說去市裏那個鹿回頭紀念公園一趟,中午給咱們帶飯回來。”
“他搞完了?”另外兩人齊聲問。
左一鳴搖搖晃晃地蹒跚到老幺的電腦前,輸入密碼一看,搖頭說:“進度跟我差不多,還在建模。”
唐皓轉過來看了一眼,評價道:“還行,他這個工作量不大,再熬一個周應該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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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逸哀嘆:“出來了又能怎麽樣!你以為滅絕師太不會挑一堆毛病,再給他打回來麽?”
此言可真真是戳痛了幾位仁兄的玻璃心,幾秒鐘的沉默以後,他們又趕緊繼續手上的工程進度了。
唐皓這聚精會神的當口,分出一點點精力問:“聽說滅絕要去G大建築系交流一個周?”
蕭逸:“……是,今天下午還有G大建築聯合其他高校的那群大神的前期預答辯,這周末是城規聯合預答辯,咱們校園內網能直接登過去,你們看麽?”
左一鳴點鼠标如小雞啄米:“我閑得慌找虐?”
唐皓下膠如有神:“我時間這麽多?”
“……”蕭逸聳聳肩:“好吧……我也就是問問,不打算看。”
左一鳴長嘆:“做設計嘛!就要對自己的設計有信心!你別看G大名氣大!我看去年他們搞得那一堆設計,不照樣花裏胡哨的!那搞概念型設計的話,拼得就是想象力和新意。正經八百的落地項目,哪個甲方會錢多燒得慌任由你這麽瞎搞。他們那個……不實用不實用!你看看咱們耗子大神那個,才是規規矩矩的實用項目!”
唐皓白了他一眼,幽幽地說:“你以為我這個不燒錢麽……”
左一鳴:“熊羽不是照着白皮書幫你算了經濟技術指标和容積率嗎?”
唐皓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已經人去樓空的4號床,說:“老幺熬了兩周了,早都把他考二規時候那點腦漿熬幹淨了!這尼瑪都能算錯!滅絕一通電話打過來,罵得我狗血淋頭的。”
蕭佛爺繼續慈悲為懷地勸慰衆生:“阿彌陀佛。老幺也不容易,好不容易過了一堆考試。大神你就自己算吧,能費你多大事兒!”
“……”唐皓翻了個大白眼,拿起手機說:“我讓老幺帶幾支勾線筆回來,你們有啥需要的不。”
兩人異口同聲:“紅牛!咖啡!庫存沒了,趕緊各買一箱回來!”
電話剛接通,聽筒那頭就傳來公交報站的聲音。
“喂,怎麽了?”熊羽戴着耳機,一邊看着窗外一邊回複。
唐皓開了外放:“熊羽,是我。你回來的時候給我買幾根0.5的勾線筆。然後蕭逸和左一鳴讓你買一箱紅牛和咖啡?”
熊羽以為自己聽錯了:“買多少?”
蕭逸隔老遠喊:“沒聽錯,各買一箱!”
“……”熊羽:“哥哥們,你們講講理好不好?我搬得回來麽!兩箱诶!你們還要不要吃飯了!”
左一鳴狂笑不止:“你不用帶飯了,中午我們訂外賣!紅牛咖啡勾線筆,貨到人到啊!”
熊羽:“……”
唐皓覺着他們這樣實在不太道德,于是良心發現地說:“你中午能趕回來麽?幹脆到校門了我騎公用小電驢來接你?”
熊羽估摸了一下時間,說:“應該差不多,我回來給你發微信。”
“行!”唐皓一口答應,又想起什麽,說道:“今天早上有高校聯合建築預答辯直播,你看麽?你要看我給你錄屏?”
熊羽平常就很是關心建築那邊的動靜,還常常調侃自己要不是因為學文科建築不收,自己高考就報這個專業了,還曾經三番五次動過念頭想轉專業,但最後還是因為被建築學那人間煉獄一般的作業量吓退,自此放棄。因此唐皓才有此一問。
熊羽想了想,問:“華大參加了嗎?”
蕭逸查了查後回答:“……沒。這個是咱們南派牽頭的,華大他們北派的肯定不會來吧。”
“那不用了,我等會兒去‘老祥記’他們家買只大烤雞回來。下公交了再聯系。”
挂了電話後,熊羽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子,仔細端詳了很久,直到公交車到站,這才将小盒子放回去,下車進了公園。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看“鹿回頭紀念公園”了。大一的時候他們就來這個街區做過調研,當天晚上,他就做了一夜光怪陸離的噩夢。
夢裏大雨傾盆,洪流頃刻淹沒了他的頭頂,毀天滅地一般地吞噬了世界。而他有時候像一片浮萍在風浪裏漂泊,有時候卻只身抱着一株孤零零的老樹。
夢裏有時候會出現童年陪伴他一整晚的那只鹿,但是從來都不肯讓他看看正臉,只是孤身往前走,一直不回頭。
原來促成鹿回頭這個美麗傳說的,并不只有獵人的心慈手軟與善有善報,還有逃跑的姑娘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與孤注一擲的決心。
晴空萬裏下的海風吹得很是讓人惬意,熊羽提着袋子繞海走了一圈,最後走到了那座最有名的雕塑下。
天涯海角處,仍舊留了這樣一段美麗浪漫的傳說,這讓熊羽心中稍微存了些許慰藉。他取出小盒子,珍之重之打開它。
裏面靜靜躺着兩個毛絨鑰匙扣,一只熊,一只鹿。
熊羽眼角被海風掃過,微微泛起了一點紅,他的嘴角淡淡地勾起了一點弧度。兩個鑰匙扣靜靜躺在小盒子裏,生死同穴一般。
熊羽自嘲地想:“存了你們倆五年,如今我要回興安了,就把你們留在這兒吧。”
S市永遠四季如春,不見風霜,此地正是它們最好的歸宿。
他找了個隐秘的角落把小盒子埋了起來,闊別自己這麽多年的牽腸挂肚與相思榮枯,自此便真真孑然一身,靜等歲月孤苦。
熊羽寂寥地想:“以後我再也不會來這兒了吧。”南方的豔陽高照和北方的大雪紛飛,從來都是海角天涯的距離。
6月5日,熊羽順利渡過了自己的畢業答辯,并通過了2016年的國考,7月成功到體制內去報道,無縫銜接地投入社會,為人民服務去了。
只是他走的那一天,冥冥中似有天注定,他藏東西的土穴旁,多了兩支iPhone 4的手機。
它們互不打擾,卻又殊途同歸。
G大建築學院的畢業設計展,一個姑娘站在一個角落裏忙裏偷閑的偷偷給同伴發微信。
【陸神,你那個‘民俗改造建築’一早上已經來了幾波人問相關理念了,你幾點到學校啊!解說的工作我快招架不住了啊。】
沒過多久,信息傳回來。
【已經登陸G港了,下午就到,謝謝了。】
姑娘美滋滋地盯着“謝謝”兩個字看了很久,這才繼續打字。
【你就光口頭謝啊!你這offer也簽了,優秀畢業設計資格也拿到了,就不來點兒真金白銀的犒勞犒勞我們?】
消息很快被回複。
【方小妹,以後大家都是同事,相煎何太急啊……晚上我請咱們工作室吃飯。】
方雯雯這才善罷甘休。
【沒問題,就當慶祝你成功入職FNS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