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迷惑
心裏存着疑,晚宴散了後,宋嘉書也就沒急着睡。
她先去西側間看了看弘歷。
三阿哥的年紀,已經不适合在後宅跟嫡母庶母們一起坐席喝酒了。今兒四爺就直接讓弘時帶着兩個弟弟在前院吃席。孩子們散的早,宋嘉書一進門,嬷嬷就來回禀,四阿哥席上喝了一杯果酒,回來用過了甜湯,已經睡了。
宋嘉書摸了一會弘歷大腦門之後決定,有機會就養個貓或者狗。
不能總摸孩子的腦門解饞。
她起身撣了撣窗戶縫,出來後對新換的劉嬷嬷道:“明兒叫人來換窗紗,你格外瞧着些,一定要把邊縫糊嚴實了。”
入了秋,屋裏有薰籠有火盆,十分暖和,弘歷在屋裏穿的也少,若是窗縫不嚴,睡覺叫風撲了就麻煩的很。
沒有抗生素的年代,感冒發燒都是件大事。
劉嬷嬷連忙蹲身應了,她打聽了前任嬷嬷是多嘴多舌被攆走的,于是她就像個鋸了嘴的葫蘆一樣。
只是用堅毅的目光對頂頭上司表達了一定完成任務的決心。
——
回到東側間,白南端來一碗酸梅湯:“奴婢瞧着格格今天晚上用的可不少,那蟹黃獅子頭怎麽還用了一整個呢?還有那雞湯泡飯,奴婢瞧着其餘所有格格吃的都不如您多。”
宋嘉書:……
其實平時她也吃不了那麽多,但就像看春晚的時候總能吃下更多零食,這不是今晚太精彩了,實在下飯嗎。
她不知不覺就吃多了。
這回還真覺得有點撐,見了酸梅湯很合胃口,接過來喝了一口才想起來問道:“這是從大廚房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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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兒能啊,李側福晉吩咐了,今晚除了西大院的人,都到不了大廚房。這是咱們從前做的酸梅鹵子沖的。”
宋嘉書喝了兩口濃濃的酸梅湯,酸的眉毛有點打結,但還不忘問道:“爺今晚到底去了東大院還是西大院?”
不知道答案她怎麽睡得着啊!
白南不由有些難過:今晚是她跟着去的家宴,自然也見了四爺待年側福晉多麽親密寵愛,連提着子女的李側福晉都分不走四爺多少注意力。
怪不得自家格格看了不好受,一直埋頭吃東西呢。
于是白南自去外頭打聽一二,這裏白寧給宋嘉書卸了釵環,讓白露端着水進來又洗淨了臉上的粉。
宋嘉書才覺得頭臉一松,整個人都舒服了。
只是頭發太長,披散着也麻煩,打辮子也得半天,宋嘉書就随手用自己的頭發打了個結系在腦後,連簪子也不用。
白寧第一回 見這樣的簡易馬尾發型,笑道:“格格這是怎麽想起來的?倒是格外清爽。”
宋嘉書盤膝坐在窗邊榻上,邊等消息,邊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數度衍》分冊①來算數玩。
裏面有很多類似于雞兔同籠,九宮格等算術題。
她并非特別喜歡數學,但沉浸于解數學題的時刻,會給她一種熟悉的安心感。
只可惜從開始算這本書,冥思苦想的過程中,宋嘉書已經啃壞了好幾根筆。
這會子她又遇到了難題,上一個爺爺多少歲孫子多少個之類的題,已然繞的她頭疼,不由又開始啃筆杆子。
還是白寧看不下去勸道:“咱們屋裏還有硬的牛肉條呢,格格要不啃那個吧。”啃筆算怎麽回事啊。
大清是馬背上得來的家國,這些皇子們為了憶苦思甜,一年總會挑幾天,做當年八旗行軍時攜帶的肉幹表示不忘本。這種肉幹幹巴的像樹枝子,除了鹹沒什麽味道,放個半年都不會壞。
白寧覺得,跟啃筆杆子也差不多了。
宋嘉書點頭,很快白寧就送上來四根牛肉幹——為了讓主子有啃筆杆的錯覺,還特意洗了個幹淨的筆筒,把牛肉條插在裏頭。
宋嘉書表示:姑娘你很靈。
她就叼着一個牛肉幹邊磨牙邊算數學題。
不知道是肉香的誘惑還是算數學題的痛苦,宋嘉書見白寧去整理今日的衣裳,就自己起身從櫃子裏拿了一小壺桂花酒,去了外面的泥封和油紙封,也懶得用杯子,就對着細口壺喝了一口。
這還是福晉決定不給宮裏送酒後,就把桂花酒分了各屋。
白寧一轉頭就見自家格格在對着酒瓶口喝酒,吓了一跳。不過很快,她就跟白南的心理不謀而合的難過起來:唉,格格雖然從來安靜柔和,但這回大病受了委屈,今晚又見爺對年側福晉那麽好,心理總是難過的吧。我苦命的格格啊。
橫豎福晉說了身上不痛快,明早也免了請安,格格今晚要多喝點也無妨。
于是白寧也不勸,只當看不見免得格格尴尬,自己扭過去頭再次整理起了已經理好的衣裳。
宋嘉書困在數學題和牛肉幹中半晌,終于放棄,推開了面前的書去看表,不由問道:“白南怎麽還不回來?”
她是真想知道四爺今晚花落誰家。
話音剛落,簾子就被掀了起來。
四爺就站在簾子外頭。
——
人在遇到意外的時候會有個反應期。
就像半夜醒來,發現有個人站在自己床前就會吓得尖叫,但如果看到一只奶牛蹲在自己床前,其實剎那間的匪夷所思會蓋過驚訝。
現在宋嘉書就是這樣,她挽着低馬尾,盤腿坐在榻上,一手拿着數學書,一手端着酒瓶,嘴裏叼着牛肉條,就這樣呆呆看着站在簾子外面的四爺。
四目相對,迷惑令她一時沒有動作。
直到白寧的“噗通”跪下聲驚醒了她。她才拿出當年在課堂上被老師抓住看小說的反應來,閃電般将書和酒都塞到炕桌下頭,迅速下榻,深深福身請安,深到恨不得直接沉到地底。
“起來吧。”
宋嘉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四爺的聲音比起往日有些飄忽。
她只得起身,随着四爺的步伐像個向日葵一樣跟着轉身,看着四爺走到榻前拿起她的數學書,草稿紙,又拿起還殘留着牙印的筆杆。
四爺看了看鈕祜祿氏在算的題:是數度衍裏重算著名的《孫子算經》的“河上蕩杯”:二人共飯,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幾何?②
他有點懷念:“這題皇阿瑪也曾考過我們。”
然後用書在榻上一指:“坐吧。”
宋嘉書像在老師辦公室一樣,半個身子正襟危坐坐在榻上。
四爺翻了一會兒算數,覺得鼻子裏都是酒香,就擡頭道:“叫人去前院拿酒來,桂花酒甜膩,喝起來軟綿綿的沒有勁。”
有小太監應聲而去,這裏四爺暫且下了書本,目光轉移到榻上的錦墊,略一蹙眉:“白檀配天青色就已經很好,顏色又壓得住,只是這個紋繁複了些,與這一套不配,改日換了它,只用暗紋即可。”
又看向炕桌:“這個插屏,尺寸不好,換個三尺三寸高的,蘇培盛,把庫房裏那個玻璃明月的拿來,送來之前先将底座的紫檀換了白檀,镂紋要上面是流雲九朵,下面是祥光紋樣。”
宋嘉書:……
此刻她才真的領教到了這位未來雍正帝的挑剔程度,簡直是細節強迫症,據說這位爺連個雞毛撣子都要自己設計。③
至于後世流傳甚廣的四爺親自給狗設計狗窩③,設計小衣服的事情,府裏也是人盡皆知的。搞得狗房的奴才,每個走出去都擡頭挺胸,比伺候人還光榮。
宋嘉書心道:雖然沒親眼見到雍正帝給狗設計屋子,但倒是親眼見到給我設計屋子,也算是開了眼。
心道完,又後知後覺,似乎把自己罵了進去。
這些小節不提,此刻最令她迷惑的是,四爺為什麽來了凝心院?
兩位側福晉這是同歸于盡了嗎?
四爺對宋嘉書本人來說,那真是掰着手指都能數過來見面次數的熟悉的陌生人,原身鈕祜祿氏對四爺也是恭順有餘,了解不足。
但就算這樣,宋嘉書還是能看得出,四爺心情不好。
從前他強迫症,也沒強迫到別人屋子裏來,凝心院他又不是第一回 來。這會子顯見是心情欠佳,眼裏一點不肯揉沙子,稍有不順眼,就要就給人換了。
尤其是四爺又要好酒來喝,就更明顯了。宮裏大宴宋嘉書雖不知情形,但回來的一場家宴,在年氏和李氏的輪番敬酒下,四爺也沒少喝,她們這些格格自然也要敬酒,四爺也都敞開喝了。
這會子再喝,顯然有點想醉的意思。
——
四爺指點完卓榻,便繼續低頭看書,宋嘉書在一旁幫着擺開筆墨,然後趁機換了一根筆杆上沒有牙印的細筆。
四爺擡眼看了她一眼,将她塗塗抹抹的那道杯子碟子的數學題做完,就把筆扔到一旁。
蘇培盛已經帶着小順子端上酒壺和兩個小盅。
宋嘉書剛給四爺斟了一杯,就見他端起來一飲而盡。
她執着壺不敢再倒。
雖然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短,但原則性問題她已經明白了:這個原則就是四爺永遠不會錯,在雍親王府,就算他錯了也是別人的錯。
比如現在,四爺想要痛飲,她要是給倒了,明日四爺醉的難受,福晉完全可以把她叫過去罰跪。
四爺等不到下一杯酒,略蹙眉擡眼。
就見頭發挽的稀奇古怪的鈕祜祿格格,一張脂粉不施,格外清秀細潤的小臉繃的緊緊的。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
宋嘉書只得又倒了一杯,然後試探道:“爺先慢慢喝着,我去準備些下酒菜,喝快了酒要傷身子的。”
她實在想借機告退,趕緊去問問滿臉‘格格快找機會出來,我有話要說’的白南,到底是怎麽個情況。
四爺怎麽就悄無聲息來了凝心院?!
誰知四爺把炕桌下她藏的筆筒也拿出來,抽出裏面的牛肉條:“兩場酒席,吃吃喝喝也夠了,就吃這個下酒吧。”
宋嘉書跑路無門,愁苦不已。
只能像個無情的倒酒機器一樣站在旁邊,一盞接一盞的倒酒。
作者有話要說:
①:數度衍,清代算書.全書二十三卷,分訂八冊.卷首,數原、律衍、幾何約、重學解
②:今有婦人河上蕩杯,津吏問曰:杯何以多?婦人曰:家有客。
津吏曰:客幾何?婦人曰:二人共飯,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幾何?
③:四爺有多挑剔呢,給大家看一個他要求內務府做雞毛撣子,都交代的明明白白:上節或用縱絲纏裹,或用別樣線,下節或用馬尾,或用縱線,其底用象牙做安穗子——《活計檔》
做狗窩:
傳旨:做圓狗籠一件,徑二尺二寸,四圍留氣眼,要兩開的……此狗籠收小二寸,另做一件
傳旨:給造化狗做麒麟衣一件,老虎衣一件,狻猊馬衣兩件
傳旨:豹皮狗衣一件,做豬皮狗衣一件……再做一木匣盛裝 《活計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