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色
秋日晚間的風,像是一杯冰沙一樣,帶着令人爽快的涼意。
此時各院都已經熄了燈燭。
朝廷連年征戰,宮裏提倡節儉,入夜各道路上要比從前少一半的燈,各王府自然也照辦。
此時只有各回廊下、路口處才挂着兩盞不甚明亮的燈籠,王府燭火少,就越發顯得月色清幽。
宋嘉書擡頭:月色是很美,這古代沒有光污染,也沒有徹夜不滅的大燈,月色的皎潔便銀沙一樣流淌下來。
她看着月光流動在銀紅色的衣裳上,銀輝熠熠,不由欣賞道:真是件好衣裳。
這件衣服的前因後果宋嘉書不知道,她只是單純的想起李側福晉的綠衣服和青臉,下意識要避開綠色系。
至于四爺覺得她難得穿明麗的衣裳,卻還落落大方,對她來說就更自然了。
別說這種保守的哪裏都不漏,不過是偏紅點的衣裳,作為一個現代姑娘,露胳膊露腿露背她都很自然。
至于這顏色,別說穿了,她頭發上都染過,所以自然落落大方,沒有一點局促。
——
“萬裏浮雲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大約是月色太好,四爺忽然說起了詩句。他似乎也沒有指望旁邊的格格能應答他,只是随口道:“皇阿瑪重視漢學,上書房不單講解書經史冊,連漢人的詩句也一并教着。”
萬裏浮雲,萬裏江山。
宋嘉書想,就算是萬裏江山,眼前這位未來皇帝的一生,也确實像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一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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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人随口所的話,便是一世的隐喻,人卻不自知。
這大概就是性格決定命運吧,宋嘉書陷入了對‘宿命’這個哲學問題的思考。
四爺的話把她從哲學的海洋裏拎出來。
“說來,雖然皇阿瑪叫師傅教導,但我們兄弟裏面倒是沒幾個素日愛作詩的,不過都是年節下皇阿瑪吩咐了,就對景堆砌些典故浮詞罷了。”四爺感慨,如何比得上這種絕句。
宋嘉書心道:這點你放心,你們整個大清的詩,未來都由你兒子補齊了。
弘歷同學一個人寫了四萬多首呢,父債子償,四爺你不愛寫就不寫吧。
她略微垂首胡思亂想,忽然前面四爺的腳步就頓住,轉過頭來低頭認真看着她,帶了點笑意:“瞧你案上也有幾本書,你喜歡算數,那讀不讀詩?”
讀不讀詩?
四爺的語氣帶了一點羽毛一樣的浮動。
詩詞,宋嘉書讀過的不少,起碼九年制義務教育撐着,月的名句又多而且多,總是能來上七八句的。
四爺是想跟她走走心,談談詩詞歌賦嗎?
此情此景,月色美人,大約四爺真的會動心。在此年側福晉有身孕,李側福晉失寵的時候,多好的機會啊。
宋嘉書也看到了四爺那一眼的驚豔。況且一個男人白天被親娘傷了,晚上又被愛妾氣着,正是最軟弱最容易動情的時候。
此時月色撩人,他低下頭,兩人四目相對。
哪怕宋嘉書對戀愛不是精通,也知道,不會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宋嘉書卻只是微笑,面對他低下的眉眼輕輕搖頭:“妾身不懂詩詞。”
這樣好的月色和四爺眼中微醺的酒意,都沒有改變她的理智:說到底,她要四爺片刻的動心做什麽?有懷着身孕的年氏在側,舊愛尚且不敵,何況舊日不愛。
如今這府裏就夠亂了,外頭的朝局也夠亂了。
她不能攪進來,她要茍到最後。
四爺轉過頭,顯然有些遺憾,宋嘉書都能讀出他的微表情:要是年氏在這裏就好了。
她也聽說過,年側福晉文墨皆通,詩詞歌賦俱佳,一手古琴彈的又好,正适合此情此景。
——
宋嘉書見四爺望月,不但不準備跟他詩詞相合,還準備截斷他別的酒後多言。
這會子四爺心有所感,說起康熙帝。要是一會兒說多了,今日他是痛快了,明天說不定就成了她僭越。
于是她輕聲道:“爺喝了烈酒,又是幾種酒摻着喝的,吹了風容易醉起來,不如回去喝一碗蜜水歇了吧。”
四爺心道:這個鈕祜祿氏,倒是關心自己,可惜就是身份和見識所限,只會關心些雞毛蒜皮的家常事,也說不上什麽詩詞歌賦,不解他的煩悶。
果然,這院裏只有年氏明白他的心,從前李氏大約也明白,可現在……
想起李氏,想起今晚的怒火,四爺的臉色不由沉了沉。
宋嘉書一直低頭,倒是沒看到四爺沉了一沉的臉色。
四爺既然想起李氏今日所作所為,再看低着頭的鈕祜祿氏,對于她不通文墨不解風情的那點不滿也就散了。罷了,她是個有兒子的格格,還是這樣安順溫和的好,要是想得多懂得多,反而容易生出別的不該有的心思來。
“回吧。”
宋嘉書如蒙大赦,準備跟着四爺回去。
誰料四爺站住腳步道:“叫小順子打着燈籠送你回去。”蘇培盛原帶着小順子隔了半條走廊綴在後面,聽四爺喚,連忙來到跟前。
宋嘉書一怔,這是四爺不回凝心院的意思?
大約是見她迷茫,四爺還解釋了一句:
“今日入宮折騰一趟,又喝了許多酒,該叫人擡水好好泡泡,你那裏地方小,半夜騰挪也不方便。”
宋嘉書這才明白,連忙蹲身,恭送四爺回前院。
四爺仍舊背着手,示意她起身先走,小順子連忙機靈的跟上。
宋嘉書走上要拐彎的回廊,才用餘光看到四爺轉身往前院去。
心道,四爺這人……方才他不留宿凝心院,還會解釋一二;為着路黑,還會看着小順子提着燈籠送她。這人,外表再怎麽冷,內裏都是一顆熱的心,是個有人情味的人。
——
白寧和白南還在屋裏暢想自家格格的下一個阿哥,誰知出去賞月一圈,四爺居然就沒回來,只有格格自己回來,這一個晴天霹靂立刻把她倆從美夢裏劈醒,生恐自家格格得罪了四爺。
只是當着小順子不好問,只能趕緊把格格迎進來。
宋嘉書從多寶閣上的一個貝母做的首飾盒裏抓了兩個銀锞子給小順子:“大晚上的勞你走一趟。”
小順子忙謝恩收了,這才告退。
白寧見小順子态度還好,嘴角也含着笑,就放下一半心來。
小順子一走,兩人就迫不及待的圍上來。
宋嘉書只搖搖頭,未避免兩人追問下去,就神神秘秘的道:“明日你們留神外面的動靜,看看李側福晉處到底怎麽了?”
李側福晉能得寵許多年,生下三子一女,肯定是格外了解四爺的脾性,怎麽會驟然惹怒了四爺。
兩人果然立刻轉移了注意力,嚴肅點頭。
——
氛圍是種很奇怪的東西。
次日,明明福晉免了請安,雍親王府的女人們都沒有聚堆見面的機會,但宋嘉書還是感到府裏的緊張氛圍。
就像一只海燕,能感受到風雨來臨前的低氣壓一樣。
宋嘉書坐在桌前,發現早膳多了一碟子玫瑰餡的芙蓉糕和一份奶酥包。
她也來了這些日子了,知道早膳的份例,一眼就知道這兩份是額外的。
白南笑道:“膳房孝敬的。今早是小白菜去領的膳,說是膳房大師傅非要塞給他孝敬格格的。還額外給他嘴裏塞了個肉包子,他被堵了嘴說不出話,更不敢跟大師傅推來推去,這不就拿回來了。”
宋嘉書奇道:“上次大膳房趕着孝敬,是因為四爺留下了。這回是怎麽了?”
白南笑道:“膳房的消息最靈通,吃人嘴短,所有人都要從那裏吃飯呢,沒有比大師傅們更知道新鮮事兒的人了——爺昨晚雖沒留下,但一早蘇公公那裏卻帶着人開庫房,又是找插屏、又是找一套的玻璃瓶、還有珠光錦,記了檔都是要往咱們這邊送的。”
宋嘉書就看白南的嘴越咧越大,已經違背了宮女笑容要含蓄內斂,最好笑不露齒的規矩,直接笑成了一朵喇叭花,繼續道:“爺還特別吩咐了,插屏要怎麽樣改,還有那一套玻璃瓶裏頭要配什麽花,所以蘇公公又命徒弟帶着改去了,說改好了才能送到咱們院子裏來呢!”
這樣一來,四爺昨晚真是不留勝似留宿。
看白南自己在那傻樂,宋嘉書拍醒她:“昨夜西大院到底怎麽回事?”
白南‘啊’了一聲才回神:“白寧姐姐親自出去了,只是府裏今兒看着怕人的緊,前院的人除了蘇公公的徒弟都沒往後頭來,據說往前院去的幾道門,除了往日的看門太監,還都多添了兩個侍衛呢。”
宋嘉書一怔:“那叫白寧回來吧,這時候別到處走動了。”可別打聽不到消息把小白寧折進去。
白南安慰道:“格格別擔心,四爺和福晉既然沒發話禁足,府裏就要照常過日子,白寧姐姐不過去找人給咱們四阿哥糊窗子,這是早在福晉處都領過紗交代過的。”
不多時,白寧回來,也意料之中的并沒有帶來什麽有用消息。
這府裏,人人都會看天色,四爺就是天,天色不好,誰都不敢這時候跳出來,免得天打雷劈。
還是過了晌午,蘇培盛手下的另一個徒弟小周子跑了一趟,送了八匹珠光錦和一套玻璃瓶來,伶伶俐俐道:“師傅讓奴才給格格告罪,不是師傅躲懶不親自來送,而是師傅有要緊事要往福晉處去呢。”
宋嘉書只是含笑:“爺跟福晉的事兒才是大事,你回去給你師傅帶好。”
小周子機靈的像一顆會活蹦亂跳的豆子,笑眉笑眼的繼續道:“格格的話奴才都記着了。師傅說,還有那插屏,是爺親口吩咐了要怎麽樣的流雲和祥光,需得現找人做呢,改底座更是費時候。師傅已經叫人送出去了,一改好就給格格擡過來。”
都交代完,小周子才領了賞賜高高興興走了。
白南看着他怕跑出去的背影:“這小子口無遮攔也不怕被他師傅罰跪啊!”
宋嘉書有些意志消沉地看着玻璃瓶:雖然在這個年代玻璃絕對是稀罕的物件,但她在前世實在見慣了好看的玻璃瓶,好容易回到古代,她也想弄一套玉瓶或者價值連城的青花瓷來擺一擺,結果還是玻璃瓶。
聽白南這麽說,宋嘉書就順口道:“小周子敢這麽說,肯定也是他師傅授意的,等着吧,大概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發生什麽事兒了。”
蘇培盛的嘴多嚴啊,他的徒弟沒有他的授意,敢到處嘚嘚他到福晉處辦要事?
大約是這個‘要事’很快就要人盡皆知,才能讓他提早說出來賣個好罷了。
果然,前院給凝心院送東西這件小事,對比另一件事就像石子比巨石,這點波瀾根本沒人注意。
四爺着蘇培盛給福晉送了對牌:以後後宅所有嬷嬷丫鬟要去前院,都必須先請示福晉。
而前院,特意整理出來一個院子來讓人觀刑:十個小太監為一組,被放倒打板子,一共打了三輪。
罪名就是跟後院傳遞消息,根據程度輕重,據說還有直接被打咽了氣的。
消息傳到後頭來,各院都在噤若寒蟬中恍然大悟:知道李側福晉是怎麽惹了四爺的了。
她居然敢收買前院的小太監,探聽前院之事!
就是不知道她收買前院的人,到底弄了什麽消息把四爺氣成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①出自唐代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