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醉酒
彼時凝心院飄蕩着一股濃濃的酸辣粉的味道。
牛大骨混着雞骨頭吊出來,鮮美而熱騰騰的湯底,把放足了辣子和醋的酸辣粉味道蒸騰的更明顯了。別說東側間屋裏了,連整個凝心院都是一股濃濃的酸辣味道。
一聽說四爺已經到門口了,從白寧起所有下人都慌成了一窩子鹌鹑。
尤其是四爺大步走進來,然後被刺激的打了一個噴嚏後,衆人的臉色就更是慌得發灰,可謂是如喪考妣。
宋嘉書想:怪不得在這宮裏人人都要往上爬。
在下面就要看人臉色。
以後她要是當了太後,肯定想什麽時候吃酸辣粉就可以吃,不會擔心惹了別人不痛快,只有別人害怕在她這裏打噴嚏失禮的份。
自由之路漫漫遠兮。
她福身請安。理智告訴她最好認個罪,但又真有點說不出口:這是碗酸辣粉又不是鶴頂紅,不過讓四爺打了個噴嚏,難道就要跪了說自己吃有味道的東西就有罪嗎?
宋嘉書沒有請罪,四爺倒是也沒有生氣。
他跟弘歷一樣在空中嗅了嗅:“這也太嗆了,秋日幹燥,不該吃的這麽辣,雖一時口舌過瘾,之後卻要上火的。”
白寧和白南見四爺沒生氣,手腳才緩過來,連忙準備上茶。
宋嘉書解釋道:“爺說的是,只是這粉雖聞起來嗆人,吃起來卻沒有那麽辣,爺要嘗嘗嗎?”
四爺矜持地點頭,大約又想起自己剛才說吃了不好,于是道:“少來點,晚上再讓人做個老鴨湯,清熱去火的。”
宋嘉書點頭點到一半忽然一怔:這是晚點要在這裏用?
怎麽回事?
Advertisement
年側福晉雖過了最不安穩的孕早期,但哪怕是六個多月的身孕,也總是不舒坦。四爺凡進後院,絕大部分都陪在東大院。就算不去年側福晉處,這眼見要臘月了,為了預備年節的事兒,也該去福晉處,怎麽忽然跑到她這裏來了。
不過這位衣食父母既然來了,她就得好生接待。
宋嘉書看了看四爺穿的厚實,自己就也穿上了出了風毛的對襟坎肩,擡起了小半扇窗,支上窗棱。又在炕桌上擺着的小香爐裏撒了一把薄荷香。
清冷的氣息頓時将屋裏酸辣的味道吹散了大半。
四爺似乎很喜歡這味道,問道:“這薄荷香有種清苦的味道,不是府裏原本的方子,你另外加了香料?”
宋嘉書立刻貢獻出自己簡單的配方,就是薄荷、苦丁為主調配的。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她問小庫房要了些各色木質香末。但凡不是珍貴的檀、沉水之類的香料,庫房都給的很痛快。
宋嘉書不太喜歡花香和濃郁的香調。
她喜歡雨後青草剛割完,那種清新裏頭帶點草木辛辣的味道。
這種略微發苦的香料,是為了提神用的。早上起太早請安,要是聞着被子裏軟綿綿的暖香,根本起不來床。
——
四爺到凝心院,弘歷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王府的孩子,連弘晝那樣大剌剌的也知道,阿瑪來跟額娘說話的時候,不能随意走動,要等着阿瑪叫才可以。
所以他仍舊在自己屋裏練大字。
四爺沒有叫弘歷過去請安,而是自己走了過來。先是細看了弘歷近日的大字,圈了好的和不好的兩種,然後又問了些師傅講的功課,最後背着手把弘歷的東側間轉了一遍。
見書架子和書案上的東西都整齊有序,四爺微微點頭。他自己是個強迫症,看着兒子齊整,心裏才欣慰。
這種突擊檢查才能看出兒子素日習慣,四爺準備哪天再出其不意去查查弘晝。
他如今就這麽三個兒子了。
從前他寵愛李氏,又心疼李氏三兒子夭折了兩個,不由對弘時格外看重。這些日子他也在想,是不是他的看重和特殊對待,才養大了李氏的心。覺得世子之位是弘時的囊中之物,甚至自己晚些表态李氏都不樂意。居然還敢越過自己行事,在宮裏的人面前推出弘時來。
在弘歷的小書房轉了一圈,四爺又囑咐了兩句,這才回到了東側間,桌上已經備好了茶點。
四爺剛在臨窗的榻上坐了,氣還沒喘兩口呢,李氏的人來了。
——
白寧惴惴不安。
來的是李側福晉身邊的大宮女綠波。
曾經綠波還來給格格送過李側福晉的賞賜,算是李側福晉處極有臉面的大丫鬟了。她們凝心院門口的小丫鬟小太監根本不敢攔着,只能讓她進來。
綠波進來就跪了,手裏還拎着食盒,磕了個頭道:“側福晉想着爺從前喝慣了西大院裏的黃芪黨參湯,命奴婢送來一碗。”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微顫,頗為戰戰兢兢。
宋嘉書就見四爺的眉頭擰了起來,看起來不太痛快。
四爺只是不太痛快,可跪在地上的綠波就是痛苦了:她根本不想來惹爺心煩啊,可是她怎麽敢違背側福晉的意思。
側福晉的原話更可怕:鈕祜祿氏,哼,她怎麽會伺候四爺,她十年了伺候過爺幾回?你快把這湯送了去,讓爺喝口順心如意的吧。
綠波聽得想死,根本不敢把這些話說出口。
宋嘉書眼觀鼻鼻觀心。李氏進不去福晉和年氏的東大院送東西,但打發人來自己凝心院,李氏自然不當回事。
四爺既然知道李氏的脾氣,就不會怪凝心院的人攔不住。他心思細致,什麽事兒都琢磨的明明白白,不是那種糊塗懶得理會後宅只憑喜好壓人的主君。
綠波跪在地上度日如年。
既怕跪在這裏四爺發怒,又怕四爺趕她回去,側福晉罵她蠢不會辦事,真是兩難。
宋嘉書低着頭,餘光只看到四爺的手随意叩了兩下桌子。
“蘇培盛。”
蘇公公閃電一樣輕巧無聲的出現在跟前。
“打發人去趟西大院,告訴李氏。”
“不但這湯是從前我在西大院喝慣的,連這丫鬟也是在西大院見慣的。既她有心送了來——這湯留在這裏,這丫鬟,以後也就留在前院伺候吧。”
四爺臉上還帶了點冷笑:“讓福晉随便再撥個大丫鬟去西大院,給她湊足數目。”
綠波驚恐擡頭。
宋嘉書:……
果然是雍正帝,這也太會整治人了。
只有他不想跟人計較的,但凡他計較起來,真的能怄死人。
李氏送湯勾舊情,舊情沒勾到,還折了個最得力的宮人,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福晉再派給西大院的人她也得敢用才行啊。
綠波反應過來後,心裏卻有些歡喜:哪怕到了前院,四爺晾着不用她也好啊!起碼不必跟着李側福晉這個最近猛往懸崖上沖的馬車一起墜崖了。
跳車成功的綠波再次磕頭:“奴婢謝主子恩典,請爺允準奴婢回去給李主子磕個頭。”
轉眼成了李主子了。
宋嘉書敏銳察覺到她态度的轉變:這綠波的日子是不是也不好過啊,感覺她也很想跑路。
而且這丫頭多聰明啊,特意準備回去叩謝舊主,顯得不忘恩負義。只是四爺正煩着李氏呢,既然要調走綠波敲打李氏,自然不願意再生波瀾,直接道:“不必了,蘇培盛,你帶她直接去前院找張有德,安排個差事罷了。”
綠波心裏心花怒放,面上哀痛的退了下去。
出去就把手腕上韭葉寬的鎏金銀镯子摘給了蘇培盛的徒弟小周子,請他幫忙給綠水帶個話,自己鋪蓋是不敢回去搬了,但往日的體己銀子、首飾啥的總得讓姐妹偷偷給送出來啊!
——
這裏宋嘉書時隔兩月餘,再次和四爺一起用飯。
直到四爺要酒,宋嘉書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不呆在年氏處了。
想來是這兩個月忙碌,好容易脫開功夫,想要痛飲一番松散一二。
年氏如今自然是不能飲酒的。四爺大約覺得,與其自己在前院孤單的喝,不如找個不讨厭的妾室處喝酒,還有個陪喝陪聊的人,不會像太監宮人一樣唯唯諾諾不敢應聲。
果然,三杯酒下肚,四爺就更放松了些,笑道:“我聽說你酒量好,有兩回耿氏在你這裏喝酒,都醉的走不了路,第二日還要灌醒酒藥,你卻無事。”
宋嘉書莞爾:“耿妹妹量淺。”
心道四爺居然連這種後宅瑣事都心知肚明,而且時隔兩個月的先後兩次他都記得,真是不知道這心裏能裝下多少事。
真正是個心細如發,而且發量驚人的人。
四爺一挑眉,難得打趣:“她量淺?那想必你量深了。”
再對蘇培盛一揮手:“去前院,取那一對天青釉葵花式單把杯來,這種小盅只怕不夠她的量呢。”
宋嘉書安然微笑。
通過兩次跟耿氏喝酒,她也探出了自己的酒量。一次茯苓酒度數低也就罷了,可另一次喝的是府裏賞下來的惠泉酒,很是醇厚,她也是清清醒醒的。
不知道是不是穿越帶來的bug,她喝一斤酒下去,除了又喝又吃有點撐的感覺,別的跟沒事人似的。
四爺是個強迫症守規矩的人,不是個會爛醉的脾氣。所以只要四爺喝正常量,宋嘉書自信不會醉到酒後失言。
那怕什麽,喝就是了。
蘇培盛送來的天青釉葵花式單把杯,一杯能裝二兩二的酒。對古人來說是難見的大杯子,但對宋嘉書來說,還不如前世紅酒杯的量。
于是她鎮定自若端杯。
四爺倒是有點詫異:這些年鈕祜祿氏在他心裏一直是溫柔沉靜的形象,兩人确實從未這樣單獨飲酒說笑過,一般都是他夜裏過來,鈕祜祿氏服侍他用膳睡覺就罷了,一年到頭也就來個七八回。
算來,鈕祜祿氏入府十年多了,自己還真沒見過她敞開喝酒的樣子。今日要不是年氏不舒服,他又有些想喝酒,只怕也不會有這樣對飲的一天。
如今看來,鈕祜祿氏的安靜沉默裏,倒有一種難得的自由自在之感,并不像別的格格那樣恭順到像影子,一點自己的性格都沒有。
宋嘉書是不知道四爺的心理,若知道大約要回他一句:那是因為我穿過來的不夠久,奴性還不夠深刻。
她始終沒覺得雍正爺有什麽特別可怕的。
你是皇帝,我未來也是太後。
你蟄伏幾十年當皇帝,我熬二十來年當太後,大家彼此彼此。
而且到底如今的雍正帝也只是四爺,還不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的帝王。
宋嘉書又剛見了他兩回促狹的怄人,對他的畏懼就更淡了些。
——
宋嘉書心情放松,喝酒也是自在輕松的,三盞下去如行雲流水,又執壺給兩人滿了第四杯。
然後,四爺就喝醉了。
宋嘉書無語:耿氏跟她喝酒也醉,四爺這個大男人居然也醉,按理說馬背上長大的種族,天賦不都是好酒量嗎?四爺這一斤不到就過去了?
她驀然生出一種‘啊,無敵是多麽寂寞’的感覺。
白寧已經去熬醒酒湯了——她也沒想到四爺能醉,還好主子喝酒,這防止宿醉頭疼的湯藥是早就備好的。
宋嘉書把四爺扶到內間床上坐下,在心裏打鼓:四爺酒量不怎麽樣,但不知道酒品怎麽樣。
很快,宋嘉書就領略了四爺酒後的多樣性。
他先是眼睛盯着一處不說話,然後忽然又要喝一碗酸辣湯,要求還格外多,要多放嫩豆腐不放火腿的素湯。
因四爺醉了,下人們恐主子們要‘吹燈親密些’,所以都退了出來。
結果四爺不準備睡,反而準備加宵夜。宋嘉書只得自己披了衣裳出來吩咐這道酸辣湯,等再轉回去,發現四爺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了她裝着柿餅和松仁糖的盒子,捧着盒子吃起來,喀拉咔啦的像個大松鼠一樣。
宋嘉書:……
酸辣湯好做,很快就跟醒酒湯一起上來,四爺卻也只喝了一口就推開了。他略顯發直的目光四處轉了轉,就看到牆上挂着弘歷寫的一張百福圖。
以四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這張字寫的并不怎麽好,一見就是稚童學寫字的練筆之作。然而鈕祜祿氏卻這樣珍重的挂在自己寝間日夜瞧着。四爺方才喝的那口酸辣湯就酸甜苦辣的都泛在胸口。
他伸手握住了宋嘉書的手:“你是個好額娘。”
下人們都貓抓耗子似的竄了出去。
只留下宋嘉書,右手被四爺攥着,坐坐不下,只得站在那裏由着他握,口中謙虛道:“爺過獎了。”
四爺都不聽她說,直接自己道:“做額娘的心裏有孩子,自然是好的。從前我看重李氏,也是喜歡她一心護着自己的孩子,為了自己的兒子,她敢去跟福晉争,死活不肯把孩子交給旁人養育。”
好嘛,這進行到酒後吐真言這步了。
宋嘉書默然。
若是原主鈕祜祿氏,未必能體會四爺的心。倒是宋嘉書這外來人,因知四爺的心結,反而明白他這句話的苦。
四爺自己沒有得到這種母愛,見到李氏這樣為了兒子一片心自然是覺得動容的。
他心裏是不是也想,德妃娘娘為了他争一争。
可他先是孝懿仁皇後的養子,等孝懿仁皇後仙去,德妃娘娘也有了十四爺這個完全屬于她的兒子。
別說德妃在這宮裏謹慎小心,不怎麽敢争,就算是争,也不是為了四爺争。
四爺忽然又長嘆道:“可如今的李氏……”
宋嘉書不願再聽。
四爺現在喝多了願意說,明兒醒了說不定就覺得她豎着耳朵聽不好。
于是她趁着四爺有些傷感的放開了手,她連忙把醒酒湯又端過去,打斷了四爺對李氏的評價。
四爺倒是從善如流接了過來。然而這位爺沒遞到嘴邊,反而盯着碗皺起了眉毛:“這梅花與詩一并镌在碗上,倒顯得擁擠俗氣了。”
然後随手摔在了地上。
宋嘉書感受到了一陣切實的心絞痛。
這是一只青花手書詩配着淡綠梅花紋的白瓷碗,還是梅蘭竹菊四個的一套,算是宋嘉書這裏數得着的好東西。
是她知道四爺喜歡那種淡雅娟秀款的氣質物件,才特意拿出來給他用的。
結果随着他老人家一擡手,這碗頓時就碎了一個,套也不成套了。
好在這回蘇培盛和白寧聽到裏面砸碗的動靜,主動從門外進來,手腳麻利的進來收拾了。
四爺直接對蘇培盛道:“記得拿那一套描紅荷清露的碗來放在這兒。”
宋嘉書的心絞痛頓時不治而愈。
她甚至靈機一動,又拿一個黑底錦花的舊茶杯給四爺倒茶。
果然又被砸了。
如果說平時的四爺是挑剔,那麽喝醉了的四爺簡直就是吹毛求疵。
宋嘉書如願以償換了一套高級茶具,一套高級的餐具,也就見好就收。
好在這位爺砸完兩樣東西,似乎是勞動困了,閉着眼揉了揉額頭。
宋嘉書連忙道:“爺歇了吧。”
她還沒來得及叫人,就見四爺自己搖搖晃晃站起來,然後把自己摔到了床上。
宋嘉書:……我還沒有趁四爺酒醉要條狗呢,他就先睡過去了。
而且不知道是摔暈了還是醉暈了,他似乎立刻睡了過去,只有嘴裏嘟囔了一句:“原以為是一片赤誠之心,原來也不過是利欲熏心的俗人!頑石!”語氣裏全是失望。
不,宋嘉書細品了一下,除了失望,還有一層傷心。
宋嘉書嘆息:這大概也是在說李氏吧。
她看着四爺睡過去的臉,心道:雍正爺雖然極為喜歡狗,但他确實實實在在的貓性子啊。
就像從前她在外遇到的貓,平時眼睛帶着一種冷淡的光。及至熟悉了,它可以走近你,甚至在你跟前露出肚皮。但如果沒掌握好分寸和距離,伸手抱它揉搓它,貓沒準就會給你一爪子。
雍正爺就是這樣,他寫起折子跟人掏心掏肺,對人好起來也是熱乎的亘古難求。
但如果對方真的得意忘本,而且開始跟他蹬着鼻子上臉,他立刻就翻臉了。
這樣的人太慧太聰明,也太眼中無塵。跟他親近,美妙的時候固然能得到掏心掏肺的好,但一旦有裂紋就再也不會複合。
只怕要遠遠的得體的陪着他,永遠一如當初,才能長久。
宋嘉書想,未來的十八年,她知道該怎麽做了。
——
這一夜宋嘉書睡的很好。
四爺醉的恰到好處,沒有難受到半夜翻江倒海,一晚上動也沒動——可見酒并不會令人亂性,酒只會令人不行。宋嘉書就想,渣男們最好不要以此為借口了。
次日四爺醒了,喝了兩碗大膳房進上的酸湯小面魚就去了前院。
整頓早膳總共沒說兩句話,最後走的時候,也是匆匆忙忙的。在宋嘉書看來,四爺大概是對自己喝醉了有些不自在。就連弘歷來請安的時候他也比平日嚴肅而話少些。
四爺離了凝心院不久,蘇培盛就按着昨晚爺的吩咐,很快送了成套的茶具和碗碟過來。
宋嘉書一打眼就知道不止兩套,可見四爺并沒有惱,今早又給她加了點東西。
她放下心來,給過蘇培盛打賞荷包,送走了他後,宋嘉書帶着好心情将匣子都一一打開觀賞了一遍。四爺的審美确實沒得挑。
單獨看還只是淡雅娟秀的瓷器,可跟她的東西擺在一起,就算是孩童也能分出哪個更高等。
以後這位爺登基,估計造辦處的日子要難過了。畢竟這世上最難的不是尊貴富麗堆砌,而是低調的奢華底蘊。
白寧白南小心的收拾前院送來的東西。
只是喜悅裏還帶着點遺憾,宋嘉書也明白:四爺來凝心院的次數一年裏十個手指也數的出來。好容易來一回,夜裏沒有侍寝多可惜啊,要是格格能再得一個阿哥……
宋嘉書對此卻一點都不遺憾。
她完全沒有要一個孩子的打算。
或許是天生,或許是從前三十年的際遇,她自覺親緣淡薄,只想獨善其身。況且她接了鈕祜祿氏的身子,便要一心一意對鈕祜祿氏的兒子。
于此身,弘歷是血脈相牽,于她,弘歷是捆在一起的至親盟友。
——
不知是不是李氏折了綠波後,終于放棄了折騰。總之幾日後,四爺去耿氏處時,李側福晉那裏一點幺蛾子沒出,安安靜靜的。
白南為此還叽咕了一聲:“是不是都覺得格格你好性兒?”咋單挑着凝心院鬧呢。
次日,耿氏又得了十二匹綢緞。
宋嘉書不由奇怪,四爺賞自己倒是五花八門的,怎麽賞耿氏就全是綢緞呢。
還沒奇怪完,耿氏自己就來把真相都說了出來。
她端着茶抱怨道:“你當什麽好的呀?是爺看我拿着茶壺給他添熱水的時候,這肋下的衣服繃着,問我是不是衣料子不夠使……”
“哎你這人,怎麽還笑呢?你不知我多愁得慌,以後可不能吃了。”
“你只看爺從前喜歡的李側福晉,如今喜歡的年側福晉,都是顫巍巍一朵嫩花經不得風吹似的。就知道爺這是提點我呢。”
宋嘉書笑眯眯,想起前世的歌詞,就拿來跟耿氏玩笑:“你這不是胖,你只是美的膨脹了。”
耿氏一愣才反應過來:“你,你這怎麽取笑人還一臉溫良恭儉讓啊!”然後又嘆道:“唉,姐姐再怎麽安慰我,我也知道,爺是不喜歡的。”
宋嘉書表示贊同,四爺明顯偏愛風流韻致的女子。年側福晉大概比當年的李氏更正中四爺的審美。
而且年側福晉才十八。
宋嘉書想,換了我是男人,我也愛這種我見猶憐的美人兒。
四爺的審美和偏愛,宋嘉書并不很往心裏去。
她要是穿到乾隆沒出生的鈕祜祿氏身上,還會為了将來想一想,如今都有了弘歷,四爺的寵愛和審美,也不是很重要了——就算重要她也變不成年氏啊。
只要她不犯錯,不被厭惡就行了。
宋嘉書見耿氏難得怏怏不樂,連點心也不吃了,就準備說點耿氏感興趣的事兒。
“聽說綠波在前院伺候的倒還好。”
耿氏果然就重新興奮起來:“是啊,她跟另外幾個宮女一起伺候四爺的茶水。她從前跟着李側福晉,倒是也知道四爺的喜好,如今已經站住腳了。只是到底得不得四爺的意就沒人知道了。”
前院大整過,主子有關的消息都緊。耿氏也不會瞎打聽。
只是這種哪個丫鬟如今當什麽差事,自是不要緊的。府裏的下人,耿氏都弄得挺明白。
福晉新換的下人們,她也能很快認過臉兒來,大約是天生的技能點。
耿氏笑:“李側福晉是不敢再派人去四爺跟前了。”
宋嘉書點頭:這肉包子打狗,第二個肉包子是絕對不能給了。
“但她可沒閑着。”
耿氏笑嘻嘻的壓低了聲音:“她捧着武格格呢。”
武格格?
自從上回武格格說完‘好飯不怕晚’被李側福晉表揚後,宋嘉書已經很久沒見她說話了。
仿佛那三個格格又回到了過去‘對影成三人’的樣子。
耿氏既不能吃東西,就無聊地拿起針線筐裏宋嘉書打了一半的平安結打着玩。年節下,這種平安扣,福字紋打多少都不嫌多,各處都可以挂。
而且過年的時候,四爺和福晉都會允許側福晉格格們跟家人見面。時人都是家族聚集在一處,親戚繁多,這種親手打的平安扣,上面系一個實心金锞子或者小玉佩,送給家裏的晚輩最合适了。
耿氏邊打邊道:“眼見的就是冬至,冬至後還有臘八。李側福晉這幾天都叫了武格格過去,教她怎麽親手做餃子和臘八粥好送到前院去讨爺的歡心呢。”
這宮裏和王府裏的女人,都很喜歡過節的時候。
只有這種時候,才能正大光明的把東西送到前頭去。
據說宮裏每年這時候,都是争奇鬥豔的,什麽奇葩新鮮的餃子都出現過,就是為了在皇上跟前刷存在感。
論起了解四爺喜好和口味,這雍親王府,确實當屬李氏。
自從黨參黃芪湯送過去,送沒了一個綠波後,看來李側福晉決定曲線救國了。武氏肯定也會格外用心的。不然等年側福晉生産做完月子,這府裏又會恢複去年一整年的樣子——沒別人什麽事兒!
宋嘉書笑眯眯:“福晉把府裏換了一遍,你的消息怎麽還是這樣靈?”
李側福晉和武格格又都在西邊,她們東邊打聽到那半邊的消息本來就難。
耿氏手指翻動,很快就打好了一個平安結,又拿起一團五彩絲線,準備打一個五色蝙蝠,諧音五福。
她邊拆線團邊嗔道:“你最近當真跟熊似的貓冬去了?大事都了了,福晉也都整治完後院了,你還不出洞?”
“你但凡叫人出去打聽各院的消息就知道——西大院如今的消息,比從前好打聽百倍,我都不用特意去問,就有人傳來讨好。”
宋嘉書擱茶杯的手一頓,立時就想明白了。
李氏的那裏沒了一個綠波壓着,福晉給西大院換了新丫鬟,又換了雜役。按理說新人總是畏縮的,不敢多嘴。
可那是福晉送過去的人。
西大院的消息從此就滿天飛了,哪個院都可以聽一耳朵。
李側福晉雖失寵,然到底有一兒一女架子還未倒,福晉也不可能天天盯着她看她幹什麽,索性敞開了讓所有人盯着李氏。
若李氏想複寵,年氏不答應;若想推哪個格格争寵,除了年氏不答應,另外幾個格格估計也不答應;李氏想推自己兒子争寵算別人的阿哥,那鈕祜祿氏和耿氏又不是個死的。
橫豎有人替她擋着李氏。
兵對兵将對将,在福晉眼裏,李氏已經不足以讓她親自出手了。
而院子的旁人,就算明白是做了福晉的刀,也得做。福晉這是陽謀。
畢竟要是讓李氏再爬起來,福晉是不怕的,從前李氏就幹不掉福晉,現如今自然更不行。
可年氏這個平起平坐的側福晉和她們這些格格的日子,就又要難過了。大家不為了福晉,也得為了自己去堵李氏的後路。
福晉,真是個後宅裏的将才。
就只前段時間福晉雷厲風行換了大批人手,而府裏一點都不亂這一點,宋嘉書就覺得很難得了。
這府裏上上下下多少事啊,她雖然沒辦過,但也是看過紅樓夢的人,管家的難處,是連鳳姐這般人物都要抱怨的。
雍親王府的人員複雜,更勝公侯之家:下人有內務府分的,有從宮裏跟出來的,有買來的一大家子人……說不得誰跟誰就沾親帶故,人人不想走,人人都想留,為了自己的利益盤根錯節,奴才抱團兒能欺瞞主子的事兒也不少見。
可福晉就是幹脆的把事情都辦完了,府裏還沒亂了攤子。
——
耿氏不但分享八卦,還義務勞動給宋嘉書打完了四個平安扣。
她走後,白寧也過來問:“格格,咱們也得想冬至餃子送什麽餡兒的到前院去。”
臘八粥很難出花樣,餃子可不同,餡料有百多種。白寧是很想讓主子脫穎而出,讓爺再多來幾次的。
宋嘉書想不出。
古人吃的可一點都不匮乏,起碼統治階級是這樣,除了傳說中的龍肝鳳髓沒有,別的精細的吃食,要什麽都能做出來。
宋嘉書也并沒有覺得自己個平民百姓穿過來,能想出什麽瑪麗蘇的餃子來震驚當皇子的四爺。
她索性說自己想吃的:“能不能做鲅魚的餃子。”
白寧聽着:“只要拿銀子給大膳房,叫他們代買就行。”橫豎只要京城裏有,就沒有雍親王府買不到的東西。
“只是……”白寧想了想:“這鮮蝦的餃子,府裏倒尋常做,可魚肉的就做得少。到底那魚肉一旦涼了,難免腥氣。”
餃子送到前頭,四爺可說不定什麽時候吃,若他吃的時候腥氣撲鼻,四爺那個脾氣,肯定會不高興的。
宋嘉書從善如流,她提出來其實是想自己吃:“那就先預備一個鮮魚丸的餃子,咱們冬至自己吃。至于四爺那裏……”
她心裏雖不在意四爺願不願意吃這盤餃子,但她從不在別人面前流露出不在意四爺的樣子,一般都是做出一顆紅心向着四爺的标準态度。
于是認真想了想:“要不就做個番柿餡兒的吧,酸酸甜甜的。從冬至前,各府就開始輪流請客吃酒,爺到處赴宴山珍海味也都夠吃了,就吃個清爽的吧。”
她之前吃過某家店的西紅柿蝦仁餃子,覺得就挺開胃的。
白寧笑着點頭:“這個倒是新鮮些,番柿做面的澆頭常見,做成餃子倒是新鮮。奴婢今兒就先領了鮮蝦來做點嘗嘗。”
這種時候各院都遮着掩着,不想讓人知道自家的餃子餡兒。且包餃子下餃子也簡單,各院都是在自己的小茶房就做了。然後再統一送到前院,放好了簽子,試膳的小太監都吃過才會送到四爺跟前去。
作者有話要說:
四爺:鈕祜祿氏真可憐,滿屋裏找不出一件能用的東西。
酒神小宋:啊哈!我找到了發家致富的道路!
注:文中的杯盞引用自故宮藏品展覽:其中天青釉葵花單把杯,被描述為通體施華腴瑩徹之青釉,細紋冰裂隐隐,釉色淡綠如天青,宛如“千峰翠色”,葵花式形制別致罕見。
四爺的審美,每次看都要誇一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