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銀子

京中下起了一場又一場的雪。

在薰籠裏炭火‘噼裏啪啦’的燃燒聲中,冬至、臘八都迅疾的過去了。

這些日子宋嘉書因為天冷,喝羊湯喝多了,舌頭上起了個小小的泡。為了怕影響過年吃硬菜,她最近天天吃一小碟涼拌的田七或是苦菊苦瓜。

她也不知道四爺有沒有吃番柿的水餃,滿不滿意。

反正這些日子,四爺回府的日子又驟減,過了冬至甚至還去道觀裏住了幾日,恢複了尋僧訪道的仙人生活。

倒是耿氏倒是來笑過一回,說武氏送上去的不管是什麽神仙水餃,四爺可都毫無反應。

李側福晉這個師傅不靈啊。

——

進了臘月,福晉也多了許多外頭的應酬。再有年節下要進宮的請安的日子也多了起來,常常一早就需按品大妝了進宮。于是請安就變得三不五時起來,常常有免了請安的日子。

宋嘉書就有了種放小長假的感覺。

轉眼到了小年這一日。

雖則福晉要入宮,然到底是小年,請安不可免。從兩位側福晉起到諸位格格還是早早來給福晉行禮。

福晉更忙,這邊早上接受妾室們磕頭,轉眼還得進宮給皇上的妾室磕頭。

去見德妃,對一向穩重端凝如福晉,都頭疼的事情。

所以衆人也不敢早上鬧什麽幺蛾子,都是請安後迅速而安靜的各自撤退。

宋嘉書回來後,便帶着人開始剪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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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一日起,也算是真正開始過年了。

到了午後聽說福晉回府了,也不要妾室們過去再問好,只說累了要歇着。

自打福晉回府後,宋嘉書就見白南明明人在屋裏,卻坐立不安似的,老往院子門口看。不由問道:“你這是怎麽了?也不怕剪子剪了手指頭?”

白南回頭:“格格忘了……”

還沒說完,就見她從凳子上跳起來:“赤雀來了!奴婢這就去接着。”

赤雀?

正院的人,白南這麽高興……

宋嘉書腦海中,鈕祜祿氏塵封的記憶漸漸回籠鮮明起來。

果然,白南接了赤雀進來,赤雀身後還跟着一個粗壯的媳婦,捧着一個小臂長短的匣子。

赤雀給宋嘉書請安:“奴婢奉福晉的命,來給格格送年節下打賞人的銀子。”

宋嘉書笑着免了,又讓人給她拿了上等的紅封。

福晉不是個悭吝的人,雍親王府的女眷在京中也算少的,衆人的份例向來都比較寬裕。

哪怕是長久無寵的宋格格等人,靠着份例裏的銀子也過得下去。只要不心血來潮想收買一二死士,做點陰私之事,日常生活是完全夠用的。別說不會吃糠咽菜,還能有餘力讓針線房多做兩件衣裳,大膳房點上幾個菜,完全是小康标準。

而鈕祜祿氏和耿氏這種,因為有兒子,所以拿自己一份和阿哥一份月例的人,銀錢上頭就更寬快了,直接邁入小資生活。

宋嘉書剛來就點過凝心院的小金庫,還記了一個月的賬。在确定收入完全能覆蓋支出好幾倍,且鈕祜祿氏十年來攢下的體己銀子豐厚的情況下,就不再緊張的記賬算賬了。

今日看到這個小匣子,又想起一事:每年小年,福晉會派人給各位格格送一匣銀子,福晉的說法也大方極了,只跟四爺報備道:“年節下需要用銀子的地方多,從打賞下人到添置衣裳,哪裏不要花錢呢,幾個格格平時月例有限,別一時銀錢短了倒不好過年。各院賞一些碎銀子,只當補貼她們打賞人也好,也是府裏歡歡喜喜過年的意思。”

但這份補貼只限于格格們,側福晉處是沒有的。

之前二十多年,李氏跟福晉那樣嗆着,福晉是聖母開花才會蠢到給李氏送銀子。之後年氏來了,她的出身和母家也不需要福晉這匣子銀子。

但各位格格處,福晉每年都會送。

沒人會嫌銀子多了咬手,福晉當家的這份大方體貼是沒說的。

這簡直就是收到了年終獎的感覺。

宋嘉書心裏高興,再試着搬了一下匣子,沒有搬動,心裏就更高興了。

誰不愛真金白銀,前輩子她都為了鈔票工作到過勞死了,對金錢的熱愛那是深入骨髓。

白寧笑眯眯:“格格打開看看?每年福晉都讓正院的人分別往各院送,彼此都不知道得了多少銀子。”

宋嘉書點頭,撥開銅扣。她記得每年福晉送給鈕祜祿氏的也不一樣。

她入府十餘年,之前幾年都是一百兩的碎銀子,生了弘歷後翻了翻,變成了二百兩。

不知道今年如何?

白寧就上來幫主子打開匣子,主仆兩個一起被雪白的銀光閃了一閃眼睛。

匣子下層累累的都是十兩的銀錠,再往上有兩層五兩的,之後便都是二兩的銀錠子。

福晉說是賞人的碎銀子,其實這裏頭都是整的銀錠。

反正各屋都是戥子和夾剪,想賞賜多少自己剪開就是。還有賞給來跑腿的小丫鬟的銅錢,也得自己換去。

因為銀子排的整齊,倒是很好算。

白寧和白南分開點數,很快算了出來,然後都有點詫異:“今年竟是三百餘兩呢。”

“下頭五兩的比以往還多了一層。”

宋嘉書笑了笑,輕快道:“大約是西大院的事兒後,福晉給全府換了人,心裏痛快的緣故吧。”上司心情好,給全體員工多發年終獎也是有的。

或者也有圓明園面聖之事她沒有摻和的嘉獎。不過這就要知道耿氏處的年終獎,才能确定。

宋嘉書是混過職場的人,知道不能打聽對方的工資,這是禁忌。于是也不準備去問。

反正銀子多了比少了強。

宋嘉書這一匣子年終獎,還沒捂熱乎,就發出去一批。

這府裏上下大概都知道福晉發年終獎的日子。

正好也進了小年,這一日針線房來送過年的新衣、帷帳;茶果房來送過年時各院的新鮮果子和好茶葉的;大膳房來送剛炒出來的瓜子松子等年貨……基本上各處的人都攢着今兒跑了來。

宋嘉書明白了:福晉給格格們發年終獎,下人們自己掙年終獎。

都趕着這一天出現,各院誰能豁出臉面一點也不給,或者還像往日那樣抓一把銅錢就打發了?

那以後還要不要混日子啊。

于是宋嘉書過完了一個穿過來以後最熱鬧的白天。估計過年的時候都不會這樣熱鬧。

畢竟四爺福晉和兩位側福晉都會進宮拜年領宴,到時候府裏這些格格們只擺一桌酒席就罷了,第二日初一再一起給四爺和福晉磕頭。

——

轉眼到了大年三十。

晨起,宋嘉書就見院子裏樹上、水缸乃至假山上都被小白菜和小白蘿蔔粘上一些通紅的紙花,有一種不太真實的俗氣的喜慶。

配上各色紅燈籠,和人人臉上的笑容身上的新衣,倒是很有年味。

請安的時候,宋嘉書就見福晉和李側福晉已經都按品大妝了。

過年不比中秋,側福晉們也是上了玉牒的,也都得進宮一并候着皇上祭拜天地神佛祖宗,寒冬臘月跪在奉先殿門口。

當然,雖然辛苦,也是榮耀。

年側福晉自來身子弱,有孕後又更加受不住委屈,四爺早給她告了假。

至于李側福晉——福晉曾請過四爺的意思,年氏七個月的身孕了,該随時準備着生,要不要留個能做主的在家裏。

四爺卻表示不必。

凡事年氏自己就能做主,留下李氏,一個府裏兩個側福晉反而亂了起來。年氏清醒還好,年氏若是真有個萬一暈過去,雍親王府哪有下人敢跟李氏抗衡,反而要壞事。

福晉盡職盡責問過,也就都按着四爺的意思來,通知李氏跟着進宮。

四爺入宮更早,要先去乾清宮候着給皇上請安。

福晉和李側福晉倒是可以晚一點入宮往後宮去,畢竟諸妃嫔大年三十和初一也都要先給皇上磕頭才能回各宮。

于是福晉便穿着一身沉重的朝服,告誡衆人大好日子不許生事,又叮囑了年氏要當心。

李氏在旁聽完福晉的話,原想刺年氏兩句,誰知道年氏由人扶着起身領了福晉的關懷,接着就說要回去躺着,李氏就沒機會刺她。

年氏一走,剩下的人裏,打頭的就變成了宋嘉書。

宋嘉書:危。

她看着李氏的目光轉過來。

真是逆境讓人衰老,哪怕是大妝了,李側福晉還是有些憔悴。倒是一雙眼睛倒是更見淩厲了些。

“鈕祜祿氏,你近來氣色倒好,想來大病了一場都養過來了。”

宋嘉書見李氏橫豎要找茬的樣子,也就不委屈自己低眉順眼,只是平平靜靜應了聲是。

這樣的靜,将李氏原本三分不自在的心激成了八分。她最近最看不得人八風不動的安然樣兒。

“呵,到底還是你清閑,別說你今年病了一場,就是沒病啊,這進宮一趟,又是拜見娘娘,又是跪了迎駕,又是要領宴陪着貴人們守歲,也不是沒福氣的人能受得住的。所以進不去宮門也有進不去的省心處呢。”李氏順便嘲諷一下已然退場的年側福晉。

又開始炫耀自己的進宮流程:“去歲我跟在福晉身邊,在慈寧宮裏娘娘在太後跟前守歲,太後娘娘她老人家雖年老卻硬朗的很,足足守過了正點,到了新歲,吃過餃子看了煙火才叫散呢。到底是慈寧宮的煙火,耀目生輝的與旁處不同。”

宋嘉書微笑:這是諷刺她不配進慈寧宮去肅跪叩?

是啊,我是進不了慈寧宮去磕頭請安,我是準備直接進慈寧宮當太後的。

宋嘉書對側福晉露出職場标準笑容:“側福晉說的是。”

福晉就看着鈕祜祿氏坐在那裏,不但一點都不生氣,唇邊還帶着恰到好處的笑容。

心道,李氏的涵養素來就不怎麽樣,如今更是當着衆人讓一個格格比了下去,這些年光長年紀和皺紋去了嗎?

看着時辰也快到了,福晉便命衆人散了,李側福晉只好看着宋嘉書溜走,自己跟着福晉進宮。

耿氏出了門就笑嘻嘻:“你是怎麽做到的啊。聽了李側福晉的話一點不動氣不說,還含笑微微的,快教教我!這法子管用,剛剛那位臉色可不好看,偏又挑不出什麽錯。”

宋嘉書真誠建議:“她說話你就當聽不見,只點頭就是了。”

“唉,我心就沒有那麽大,一聽她那樣話裏帶刺,再瞧着那看不起咱們,說咱們不配進宮的樣子心裏就堵得慌。”

宋嘉書一笑而過。

是啊,看的破時忍不過。

人生就這麽短,若是不能篤定未來一定翻盤,當下的一口氣怎麽能順當咽下去。

還好,她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未來。

——

宮中。

乾清宮外,四爺肅立的同時仍舊有些擔憂的回頭看了眼十三爺。

前幾年起,十三弟的腿上就反複起一種膿瘡①,一起就高燒難退,別說騎馬射獵,從前被皇阿瑪贊過‘精于騎射,發必命中’的十三,連好好走路都得咬牙撐着。

今日天這麽冷,在乾清宮外頭又得站的規矩,不知十三受不受得住。

一時梁九功出來,傳了萬歲爺的意思:諸位阿哥先去茶房歇息片刻,再等宣召。

四爺便叫着十三爺一并去歇着。

這麽多龍子年下要給皇上磕頭請安,還有大半是成了年的,不方便在後宮亂轉,自然安排有前頭的數處茶房可以歇腳。

別說梁九功,宮裏人都有數,這堆爺裏頭,很有些個最好王不見王的人物。

家宴上坐在一起是演戲,平時坐在一起是煎熬。于是內務府安排的這些茶房也都不挨着。

四爺知道十三爺是個骨子裏要強的,也不伸手攙他,只是皺着眉與他一并走。這表情,把帶路的和沿途偶遇的小太監吓了個戰戰兢兢。

好容易進了茶房。十三爺身邊的小太監把門一關,就從懷裏掏出藥和繃帶來,準備給十三爺換。蘇培盛連忙也跟着打水打下手。

四爺眉毛更是擰成了一團,在近旁邊站着不肯走。

好在十三爺這回的腿,還未到發作起來鼓起大疱流膿的情形。只是腿上紅腫隆起一塊,摸上去比周圍皮膚也燙。四爺對十三爺的病一貫上心,甚至跟年羹堯都提過,要是西北有好的大夫,務必送到京城來。可這些年藥用下來,總是不見除根好全。

看這情形就知道,就算現在不發,等跪完這個年,只怕也要發一發。

四爺嘴唇動了動,還沒來及說話,十三爺已經開口了:“四哥,沒事兒。總不至于為了這點小事再讨皇阿瑪的嫌。”

四爺不禁默然。

十三小的時候,皇阿瑪很喜歡十三十四這兩個年齡差不多,母妃也都挺讨人喜歡的小阿哥。

曾經有十年左右吧,不管是去盛京谒陵,還是去木蘭秋狝,塞外巡視,皇阿瑪都帶着兩人,對他們的功課也格外上心。四爺就被皇上親自點了名,教導十三功課。四爺還記得想起皇阿瑪叮囑自己照顧十三時,那種洋溢在外的父愛。

可自從……自從廢太子之事後,皇阿瑪就厭棄了十三。

廢太子後的一年,皇阿瑪雖然把十三弟放了出來,但賞爵位的時候,所有十五歲以上的皇子都有爵位,獨無十三,這份厭棄朝上人人都看得清。

這兩年因着十三的病,皇阿瑪總算緩和了點,不至于不肯搭理十三了,但也只是偶然問詢病情,許十三進宮磕頭罷了。好像這就是皇上開了天恩的憐憫:看,朕連厭棄的兒子,也會關懷一二。

朕是聖明寬宏的天子,錯處是兒子和臣子的。

四爺不想提起這些舊事讓十三難過,于是換了個家常話題:“今年你的幾個莊子上如何?”今歲時節不大好,全國旱澇不定的,四爺這種封了親王,本身俸祿多又莊子園子多的人,家底厚自然無妨,可十三不同,他至今還是個光頭阿哥呢。

十三笑了笑:“年前四哥打發人送去的各色年貨我都收了。只是四哥,那也忒多了些。”

收的時候十三都怕四哥家自己不過年了——送來的年貨從各色皮子到各色家畜家禽甚至雞蛋、香油、枸杞松子等果子都一應俱全,簡直比自己莊子上的總收成還多。

十三爺現在想想還覺得眼睛有點發熱。

四哥是真怕他手裏緊不好過年,又要強不好意思說,索性什麽都送。

十三頓了頓才說起旁人:“三哥、五哥、八哥九哥也都送了些自家莊子上的上好的禦田米和出産的鹿、羊、獐子……”他猶豫了下:“還有十四弟,他送了我些宮裏貼着內務府黃簽的綢緞、金銀锞子。”

這下子四爺的眉毛也不擰着了,而是揚起來,臉色卻更陰了。

十四這兩年很得皇阿瑪的喜歡,甚至從去年過年起,得了可以支取內務府之物,府中一應食用由大內供給的恩典②。明明是貝子,日子過得比親王也不差啥了。

那貼着內務府黃簽的綢緞、金銀锞子,自然是內務府給他送去的年下貢奉。十四居然大剌剌拿了這個給十三!

十三十四年紀相仿,年少時又都得意。可如今在皇上的恩寵上有雲泥之別,十四卻偏偏送了些宮裏的東西去,還都是些綢緞金銀,這不是紮心嗎?好似看準了十三窮的沒法過年賞人似的。

見四爺氣成這樣,十三爺倒是有些糾結:他不是要告狀,但四哥是個心細的人,這件事他不說,要讓四哥之後從別人處知道了,不但生十四的氣,肯定也要生他的氣,嫌他不肯跟他說實話。

兄弟裏別的人都是面子情,可四哥對他是真的好,十三想了想還是一切都如實說了。

且不提四爺在小茶房裏,整個人如同燒着了的茶壺一樣氣的冒煙。

只說此時在乾清宮外圍最遠的一個茶房裏,還有幾位爺。

八爺九爺在裏間坐了喝茶說話,十爺十四爺則在院子裏,兩個人袍子一撩,就蹲在地上興致勃勃研究一株蝴蝶蘭。

這也就是乾清宮,為了招待這些爺,茶房的院子裏,都得弄這種好花。

八爺和九爺就揣着手筒,看着兩人在外頭折磨這盆花。

九爺眯着眼笑:“十四現在真是意氣風發,把我們這些做哥哥的都比下去了。”

八爺莞爾:“先不說十四弟。倒是我小年進宮請安,聽說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只是近來事多,沒來得及跟你說。”八爺的手從狐皮手筒裏伸出來,在下面略微比量了一下。

九爺一低頭就看到,八哥伸出來的四根手指,輕輕晃了晃,然後又變成了三根。

他一想就明白了:哦,老四府上的三阿哥啊。

兩個人對着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①:關于十三爺的病情,見于《世宗憲皇帝禦制文集》卷二十七。“起白泡,破後成瘡,時流稀膿水”

②:關于享有支取官物的符權,由大內供給其一家的食用物品。康熙諸子中享此殊遇者不只一人,自康熙五十四年至六十一年,整整七年,康熙始終特批十四一家支領宮物。

ps:關于吃牛肉的問題,我查了一下,清《竹葉亭雜記》,是說耕牛不能吃,菜牛可以:原文如下:‘禁宰耕牛,地方官之一責也。北地日宰數十百,亦不之禁。或言此系菜牛,別為一種。餘以為未嘗使之耕耳,若耕未見不可也。張上舍大宗言客甘肅時,曾以問人,據言耕牛脊有駕木之骨,菜牛則無,故不可耕也。’

還有《歸田瑣記》:(乾隆時期)達椿善啖,“家甚貧,每餐或不能肉食,惟買牛肉四五斤,以供一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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