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投誠
宮中。
因着雍親王府連喪兩女,康熙爺很是安慰了兩句,才叫老四退下。再從窗戶看着老四瘦削蕭瑟的背影,不由嘆了口氣,揮手讓梁九功下去,自己磨了會墨。
他還記得去年秋天帶着幾個小兒子去老四的圓明園玩樂,那時候多好啊,菊花金燦燦的,孩子們活潑潑跑來跑去的小身影看的人都年輕有勁兒起來,老四照顧幾個小的弟弟,看着就是個好阿瑪。
誰能想到這半個月,老四連着沒了兩個女兒,還是僅有的兩個女兒。
康熙爺久違的想起他剛登基的那幾年,兒子那是怎麽生怎麽死,總是夭折一個都留不住,直到胤褆和胤礽都站住了,子嗣才逐漸興旺起來。
可他們這兩個當時被自己最為珍視的兒子,如今也已經被自己親手圈了起來。
德妃久違的迎來了康熙爺。
雖然年輕的時候她有段時間很得寵,生過六個孩子。但皇上就是皇上,等她年紀漸老,容色不再自然也就不來了。
德妃倒是也不怨:妃嫔們年輕時候守着恩寵,老了就守着自己的地位和兒子過日子,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康熙爺這一過來,她還有點吃驚。
然而她伺候康熙爺這麽多年,都不用擡眼,光感受天子周身的氣氛就知道,皇上這是不高興了。
德妃越發小心翼翼伺候。
康熙爺還是給臉,喝了一杯茶後才問道:“你給老四的兩個宮女,算過命格八字嗎?”
這給德妃問愣了,不過是給個宮女,算什麽八字呢。
康熙爺皺着眉:“你也該上心些。這兩個人一進王府,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克死了老四兩個女兒!”
德妃不敢再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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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了解康熙爺,中年時候的不動聲色,這幾年反而退化了,又像是年輕人般急躁起來。
孩子活不活下來的事兒,都是天命。
皇上不肯認這個天命,這不,尋思來尋思去,就瞄上老四府裏這兩個新人了。
肯定是她們命不好。
德妃也就跟着躺了一回槍。
只是德妃不知是皇上自己發散思維,聽聞老四剛面聖出宮,只以為老四在皇上跟前抱怨過什麽。
待皇上走後,德妃就卧在榻上流下淚來:便是我給他挑的人不夠出挑,也不能把這樣的禍事扣在永和宮頭上,老四當真就這樣怨自己?
連死了女兒都要怪自己?
德妃覺得心底更寒了。
——
春光日盛,宋嘉書就直接不敢出門了。
鈕祜祿原身确實有點過敏體質,對不知道哪一種花粉敏感。
好在年側福晉的小格格的喪事辦完後,福晉見她臉上不塗胭脂也紅成雲霞樣的一片,很快放了她的假,讓她回自己屋裏去躲春。
耿氏也不敢來看她。因耿氏院子裏很種了些桃花梨花,怕走來走去帶進來花粉,讓她過敏的更厲害。
而弘歷在前院念書,三日才回來一次。一時宋嘉書有種放假宅在家裏的幽靜自在感。除了飲食不得不清淡點,海鮮羊肉油炸辛辣,大膳房一律不給送之外,別的沒毛病。
每日到了晚上下鑰,又過完了一天,宋嘉書就會再撕一頁日歷本。
不知不覺,她已經撕掉了第一本的半本。
她過來也有半年多了。
近來白南也不像原來一樣催她用藥,早點好起來,陪伴四爺之類的——畢竟四爺如今連府都不回了。
那日四爺從宮裏出來,就又去了京郊清虛觀,這都十來日不回來了。
年側福晉專注養病,年家的人來送東西都比往日頻繁,福晉都采取默認的态度。
外頭氛圍如此,宋嘉書也根本不急着出門。
——
等她又撕了二十張日歷紙的時候,四爺終于回府了。回府後卻連年氏都來不及看,四爺匆匆換了件衣服入了宮。
府裏人就知道,宮裏又有大事。
自從大年初一皇上病倒後,所有人的心弦都緊繃着,如今看四爺匆匆趕回再匆匆入宮,府裏也難免都跟着焦急。
好在消息傳回來的很快: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皇上身體沒事。
壞消息是:準噶爾鬧事,首領在家裏可能閑壞了,帶兵攻打西藏,拉藏汗抵擋不住,向中央請求兵力援助。
此時宋嘉書的過敏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耿氏更是耐不住寂寞,早幾天就恢複了跟她的走動。
這回也正坐在她這裏嗑瓜子,邊道:“還好就是邊地要打仗,不是宮裏有事。”耿氏也不敢說出龍體不安這幾個字,就含糊過去。
宋嘉書這種知道康熙爺還能頑強做好幾年皇帝的人,心裏原本也不太擔心。
她只是看着耿氏:“你又開始吃了嗎?”
倒不是她管着耿氏吃。
而是上個月兩位格格先後夭折,四爺有一回見了耿氏就擰起了眉頭:衆人都穿的素淡,耿氏也只穿了件淡藍色的旗裝。但衆所周知,淺色實則更顯得人胖,而且耿氏都不用打扮就臉飽滿圓潤,在一衆格格裏真是豐盈的鶴立雞群。
四爺的目光很明顯,耿氏看懂了,旁人也看懂了。
福晉更對她道:“你還年輕,怎麽能放任着如今就胖起來,怎麽伺候爺呢?而且兩個格格沒了,爺都瘦了許多,你也該少用些。”
耿氏無法,回頭就開始絕食減肥了。
宋嘉書是不喜歡這種身材羞辱的,何況耿氏不是胖,而是一種飽滿漂亮的豐腴,起碼宋嘉書覺得耿氏的身材比府裏旁人都好。
無奈她說了不算,而且她也不能去勸耿氏吃東西,否則像是見不得耿氏得寵似的。
只得告訴耿氏,別一點主食不吃弄壞了身子,吃點南瓜、地瓜、糙米飯也行。
今日她看到耿氏跟十只松鼠聚會一樣,面前很快堆起了許多瓜子皮、松子皮,宋嘉書不免詫異:“爺去道觀又不是要修仙不回來了,你不是聽了福晉的話不敢吃了嗎?”
耿氏搖頭:“我再不吃東西,爺沒在道觀裏修煉成仙,我先餓成個舍利子了。”
說完兩人都笑起來。
宋嘉書從前就知道,耿氏跟自己一樣,雖也抄佛經也拜菩薩,但都是跟着衆人一起的緣故。她自己對佛祖,還真沒多少虔誠。
兩個人相視一笑,但也不敢笑出多大的聲音來。
耿氏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今年年景不好,也是奇怪,才四月份啊,天就熱的這樣起來。”
“聽說前院念書規矩大,阿哥們上課的時候,甭管寒暑,該捧着書坐一個時辰就硬是坐着。冬日穿厚點點着碳爐子也罷了,可熱起來孩子們就遭罪了。”
宋嘉書點頭:這裏的孩子又不像從前自由,小T恤小短褲一穿,還能涼快點。
王府裏的阿哥,穿衣要求都是盤扣扣到下颌,袖口不能敞着,領子是領子,腰帶是腰帶的,就是走過來一定要是個板板正正的小公子。
再加上貼身穿的一套裏衣,到了夏日熱得很。
尤其是弘晝,小胖墩就更熱了。
耿氏和奶娘又不敢給他少穿,生怕把孩子凍着,小孩子染了風寒可不是好玩的。
宋嘉書擱下手裏的茶杯:“我也想來着。要不就多做點純棉的剪了領子袖子的裏衣,把裏頭的綢褲也裁短,做的寬寬松松的,到了盛夏,孩子在自己屋裏讀書練字的時候何苦穿的那樣子捂痱子。”
然後招手讓人拿來兩套她帶着白南做好的,基本跟現代的短袖睡衣睡褲似的裏衣。
這裁減也簡單的很。
“那套大點的,是給弘晝的。”
耿氏拎起來看了看,笑道:“姐姐跟我只會說不一樣,你是成算在心裏呢。”
一看就是洗了好幾水都揉軟了的清江細棉布,裁減雖然很簡單,但各處線頭都特意埋了起來,從裏面摸也一點兒不紮手。
耿氏看了看,準備趁着夏天前,把自己小庫房裏的棉布也消耗兩匹,給兒子多做幾身換的。
她收了一半,忽然道:“姐姐,四爺不會不高興,嫌我們寵着孩子,或者嫌兩個孩子吃不起苦吧?”
宋嘉書有點恍惚:她一直以為耿氏敢說敢作呢,到處打聽小道消息。
原來她的敢作敢為,都是沖着後院女人去的啊。她不怕得罪兩位側福晉,也不是很怕得罪福晉。
但她心底對四爺原來這麽畏懼。
宋嘉書今日看着耿氏,才忽然更深刻的體會到了這裏人對尊卑的畏懼。她的手拂過兩套小衣裳。
“這世上,又不是所有苦都值得吃。凡背書背一百二十遍,這是為了功課紮實要吃的苦,可活生生把孩子悶出一身痱子來,我不願他吃這樣的苦。”
——
不單單耿氏覺得今年年景不好,四爺更覺得今年流年不利。
準噶爾生事,要是擱皇上年輕時候的脾氣,禦駕親征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康熙爺是允文允武,學貫中西,要什麽有什麽。只是再全才的英雄,如今也遲暮了。
四爺坐在書房裏:皇阿瑪讓他們兄弟們各自回去想一想,推舉一位合格的大将軍負責此戰。
他們都是在皇阿瑪手下無數次揣度過聖意的。
朝廷能打仗的臣子有,甚至年羹堯還是皇上親自指到西北去的呢。
但皇上還要一位能‘凡事定主意’的大将軍,大概就是要一位皇子去壓陣。
想到這裏,四爺心裏就一陣滾燙一陣冰涼。
他又想争又不能争。
年輕的時候,他跟大哥和太子爺都是跟皇阿瑪出征過的,軍營裏事務他也熟慣,想想若是能拿到一部分兵權和軍功……
滾燙又被冰涼覆蓋,這麽多年了,皇阿瑪給他的差事,基本都是跟戶部民生挂鈎的,雖然讓他領着鑲白旗,可也沒讓他動過一次兵,跟當年放手讓大哥胤褆帶兵的的态度截然不同。
而且他剛喪了兩個女兒,皇阿瑪正在憐憫的時候,他這時候跳出來争兵權,只怕會勾起皇阿瑪反感起疑,從前幾年的淡然就全都白費功夫了。
他用筆在紙上随手塗抹着利弊,可看到喪女之事,四爺又猛然摔了筆:什麽時候連喪女這樣的錐心之痛,都被他算在了利弊裏頭!
他一時只覺得恨得咬牙。
不知是恨自己,只得讓女兒一副杉木斂葬了,還是有些怨皇阿瑪,這些年把他們這些兄弟都抓在手裏,像是抓着一把骰子,爐火純青的玩弄着,想擲出幾就必得出幾,若是骰子不聽話,就直接扔掉。
四爺想,他是漸漸明白太子二哥的。
那時候他跟在二哥後面,不知道二哥怎麽不能等等,怎麽就日漸瘋狂起來,明明都是太子了,卻把自己一朝葬送。
可如今,他也瘋狂的想變成那只手,他做夠了骰子!
但每當這時候,他都會想一想二哥,想一想小時候只敢仰望,又羨慕又嫉妒的太子二哥。再瘋也得忍了。
蘇培盛聽見了裏面的動靜,正好借着進來收拾筆,小心翼翼的報:年家年遐齡遞了帖子進來,想拜見四爺,年夫人也求見年側福晉。說着将帖子擱在案上。
按理說拜帖會由張有德一起整理了來。
但年側福晉和年家對四爺的不同,蘇培盛這個貼身伺候的最是明白。
不是他這個奴才敢嚼舌根,而是四爺的正經親家,福晉的烏拉那拉家實在沒能幹的人。都是兄弟,福晉唯一的弟弟五格被四爺當面罵過蠢貨無能。而人家年側福晉的兄長則三十歲不到做到了封疆大吏。
蘇培盛低着頭,果然聽四爺道:“明日無事,讓他們入府叩見吧。”
年遐齡①是鑲白旗漢軍旗的人,女兒未入府前,全家都是四爺這個鑲白旗旗主的奴才。如今女兒雖入了府也得寵,四爺看他的帖子,仍舊是謙卑的很,沒有一點敢擺半個岳父的架子。
年氏入府後,家人從來都是按着府裏的規矩,由府裏的人去宣才敢來見。這是第一回 求見。
聽說年氏生的小格格夭折後,年夫人就病倒了,如今大概是病剛好,實在忍不住想親眼看看女兒。
在四爺心裏,這位半拉岳父,是個老實穩重的,當年他乞骸骨的時候,皇阿瑪都說過,他厚道老成。
就是不知道他這些兒女是怎麽生的。
年氏姿容過人,冰雪聰明四爺是知道的。可年希堯這種傻乎乎的公子哥跟年羹堯這種性子剛硬本事大的軍事奇才,實在差的太遠了,除了臉沒一點像兄弟倆。
次日,四爺在書房見到了胡子斑白的年遐齡,也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年羹堯寫的:“今日之不負皇上,即他日之不負王爺。”②
四爺眉眼一跳:年家的效忠……哪怕是年氏入府,也都是一貫是隐晦而心照不宣的。但這樣明明白白寫出來,才是真正的投誠,是将把柄交付在自己手裏的。是拿定了主意要站在自己船上不下來了。
春江水暖鴨先知。年初皇上那一病,以及病愈後那封把自己描述的病弱的聖谕,都像是水底最深的暗湧。天下看起來還是那個天下,但人人都動了起來。
四爺捏着年羹堯短短一句話的信紙,坐到了半夜,然後起筆寫起了折子。
——
西藏的軍情到底離京城格外遠,京中達官貴人還知道這件事,只怕百姓們都不知道,只看糧食價格都沒有波動就知道了。
對各府的女眷來說,也只是聽一耳朵就過去了。
耿氏這些日子都來跟宋嘉書一起裁兒子們的衣裳。
宋嘉書裁完了四套棉布的,又去庫房轉了一圈,搬了些軟紗出來。耿氏笑道:“姐姐,這不是咱們做帳子或是做夾背心時候用的紗嗎?難道你要讓他們男孩子穿着紅紅綠綠的紗衣嗎?”
宋嘉書認真點頭:“棉布吸汗,但這個才涼快呢,做兩身試試。”
耿氏不肯接受這個創新,就只伸着脖子等着看。
她手裏一空下來,就必須抓點零食。
這次是捧着一碟子豌豆黃吃,用耿氏的話說,我不是非要吃,但就是這個時節好吃,總不能一回都不吃。
但光宋嘉書見,她就吃了四回了。
耿氏邊吃還不耽誤說。
“姐姐知道,昨兒年側福晉的額娘入府了吧?還呆了一頓飯的功夫呢。”耿氏有點悵然。
今年為着大年初一皇上就病了,正月裏不能走親訪友,她們這些王府格格都沒見着家人。等到了春日,又接連出了喪事,府裏更沒人敢提。
可耿氏近一年半沒見家裏人,總是有點想念。
宋嘉書手下的劃尺寸的樣子筆一頓。
她想起了原身的家人鈕祜祿氏。
來之前她還搞不明白這些滿人的姓氏,只知道鈕祜祿氏是滿洲八大姓之一,歷代還出過鈕祜祿氏的皇後,是很厲害的家族。後來才知道,滿洲的姓氏,都是好幾大系。比如佟佳氏,就有一百多戶,分了八九系,并不是姓佟佳的就有關系,有的可能八竿子也打不着。③
而自己這個鈕祜祿氏,雖跟開國元勳額亦都是同姓,但只是額亦都同族兄弟傳下來的一支兒,跟康熙爺的孝昭仁皇後的鈕祜祿氏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了。
合着大家根本不是一家子,不過是占着一個好姓而已。
耿氏也正在捏着第四塊豌豆黃嘆氣:“姐姐家是滿軍旗,又有個好姓,就是父兄官職不顯也罷了。可都是漢軍旗,年冊福晉家裏什麽樣,我們家什麽樣?就連李側福晉的阿瑪都是個知府。也怪不得爺不肯看重我。”
宋嘉書都不必勸。相處時間久了,她知道耿氏可會勸自己了。果然耿氏很快就振作起來:“沒事兒,我有弘晝啊。”
宋嘉書擡頭對她笑了笑。
——
四月七日朝上。
四阿哥舉薦十四阿哥為撫遠大将軍。
上允準。
四爺心裏一塊石頭落地:自己猜準了皇阿瑪的心思,果然是看中了十四出征的,自己做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好兒子,好哥哥。
接下來,以兵部為主,朝中便圍着送十四阿哥,現任撫遠大将軍率大軍進駐青海做準備。
這一忙就忙到了五月底。
酷暑時分,皇上卻還親自去送了十四。甚至允許十四以天子親征的規格出征!④
其恩旨之高,令人咋舌。
四爺心情真是複雜。
看着老八老九老十,對十四這樣以天子标準出征,也是神色有異,顯然不似從前親密,看的四爺心裏還挺高興:若能拆分了他們幾個就好了。
可轉過頭去,他自己看着十四用正黃旗之纛赫赫揚揚的出京,而包括自己在內的兄長們,哪怕是親王,都得跟着一起送到德勝門,心裏又沉甸甸的。
這一步他就究竟走對了嗎?
是以退為進了,但萬一退大了再也進不了了呢?
争了沒争到也就算了,自己拱手讓人才叫人難受。若以後十四真有借着這回軍功做皇上那一天,自己這個同父同母的兄長向他下跪……四爺一想到就想跳護城河。
偏生皇上這些日子對四爺還挺關心:這兒子慘啊,拜佛問道的,沒說求到什麽福氣吧,女兒還排着隊的死。于是還溫言關照了兩句,讓他早回去歇着,這些日子不必入宮了,別當差了先養身子。
四爺聽了心裏更郁悶了,回府就在前院狂寫草書發洩。
不一會兒蘇培盛進來報:十三爺來了。十三爺說是今日在禦前,皇阿瑪說起四哥氣色不好他放心不下,一定要來探望。
四爺待十三終究是不同的。
皇阿瑪當年喜歡十三的時候,嫌他愛武不愛文,就把他交給四爺管教了幾年學問。比起十四,十三才是他一手教導出來,手把手教過寫字教過數算的弟弟。
而且十三對他這個兄長,真是又恭敬又體貼。
他急急忙忙進來,認真請過安,就非讓四爺叫府裏大夫來把脈,聽着大夫說沒事十三才放心。
四爺也就有所安慰。
不過四爺對十三還有一點歉疚。
“打小你跟十四一起長大,在騎射将才上不比他差,我沒跟皇阿瑪舉薦你……”
十三搖頭打斷:“四哥別說這話。皇阿瑪如今拿我當不存在就是極好的了。”
廢太子後,他被圈禁的那半年多才是生不如死。
“原是沒有指望的事情,怎麽能讓四哥為這個惹皇阿瑪不痛快。而且十四出征,只怕是皇阿瑪心裏也早取定的人。”
四爺這人,就是見不得心坎上的人懂事。若是得寸進尺他可能心煩,但越是這樣懂事小心,四爺越恨不得給對方摘星星摘月亮。
當然這是限于他放在心上的人。
若是他不在意的人,懂事忍讓?那不是應該的嗎!不懂事就去死。
——
如今且說十三勸了四爺一會兒,又見四哥這半年來眉宇間總是有化不開的愁緒似的。
憂思傷肝脾,對壽數無異。
十三就故作輕松道:“四哥,外人看咱們是龍子,可誰難受誰自己心裏清楚。我實在想不通排解不開的時候,就去跟福晉喝酒。我福晉的量跟我半斤八兩,兩個人喝多了醉一回就好了。四哥,你這些日子總是繃着思慮,可有的事兒越琢磨越沒法子,不如先放放。”
四爺忍不住笑了,拍着他的肩膀:“倒叫你這做弟弟的來勸我,既如此,我這裏有好酒呢,一會兒你就搬回去跟弟妹喝去。”
十三臉上都是快活:“那就多謝四哥了。”
送走了十三,四爺的心情略微好了些,且讓十三說的也想喝酒了。
只是福晉?
福晉會陪他喝三杯,然後平和而認真的站在他旁邊忠言逆耳。
他有時候都想,福晉不會不知道,這樣會惹怒他。但福晉就要這樣做,那是她作為福晉的權利,是她難得能正大光明抗争他的機會。
——
凝心院有東西兩個小廂房。從前弘歷的嬷嬷和丫鬟住在西廂房,如今都跟着他搬去了前院,西廂房就空了下來。
正好鈕祜祿氏從前的小庫房一直滿而亂,現在有了地方,宋嘉書就準備做個收納達人,也從根本搞清一下,自己除了匣子裏的金銀外,還有多少旁的資産。
于是四月底到五月底,朝廷裏忙着送走大軍,四爺也忙的不見影子,宋嘉書就專注于忙着整理家底。
終于在前幾日理的清清爽爽。
所有東西都分類擺好,布匹也都按着種類的顏色分的清清楚楚,還按着年份一一擺開,東西磊的清楚明白,擺的顏色統一,看着就讓人有一種莫名的舒爽感。
宋嘉書也沒讓大家跟着百忙,每人都多發一個月的月錢。
同時還空出一間屋子專門放零食。
這日,她正在零食屋裏,用長柄勺給自己舀酒釀丸子。
剛轉過身想找桂花糖點綴一下,就見四爺站在門口,吓得她差點砸了碗。
且說四爺想喝酒了,也沒讓人提前通傳,直接到了凝心院,結果進了正屋不見人,只有個丫鬟在做着針線看着茶爐。
白寧吓了一跳,只得向爺如實回禀,格格帶着白南在西廂房找東西。
四爺當時一聽就擰眉毛:西廂房不是好住處,西曬多厲害啊,兩邊一般都是下人住的房子,就算弘歷搬走改了庫房,什麽東西不該下人去找,倒要主子親自找?
白寧在四爺的皺眉裏不敢出聲。
而四爺徑自進了西廂,白南原本在門口笑嘻嘻看主子非要自己盛酒釀喝,結果一轉頭對上四爺,險些沒坐在地上。她還沒來得及請安,宋嘉書就轉過頭來了。
受到驚吓的主仆兩個一齊請安。
四爺擺擺手,目光卻沒停在兩人身上。
西廂房共三間,左右兩間的門都鎖着,而中間一間,四爺仔細打量起來。
中間這間屋沒有窗子,只有正門,而正門上的窗戶用厚紙糊了好幾層,不點燈幾乎沒有光照進來。
靠着牆擺着一溜三層架子,上面擺放着各種小壇子。
下層明顯是酒壇,壇肚子上用紅紙黑字貼着酒的名字,旁邊小字還寫着年份。
中間一層是些白瓷罐子,比起酒壇都要小兩號。
四爺是走近了看到上面貼着的不同顏色的标簽才知道:紅簽子有腌制的四川泡菜、糖蒜、雪裏蕻、羅漢菜等醬菜,壇子口都是水封着;綠色簽子的是梅子、海棠果等各色蜜餞的小壇,油紙包口嚴嚴實實;還有兩罐一看就金貴的琉璃瓶盛着的,簽子壓在下面,四爺抽出來一看:蜂蜜橙子凍、蜂蜜荔枝幹,上面塞着木塞子,裏面是濃稠的蜂蜜和水果泥。
靠着自己的身高,四爺不需要伸手拿下來,就看到最上面一層,放了些盒子,裏面是各色的貼着封的茶葉木盒。四爺是什麽閱歷,一眼看出來,綠茶、紅茶白茶雖然都是分開放的,但每種也是按照貴賤從左向右排。
而屋子東側也是打通了大架子。幾層架子分開擺放着各色肉幹、果幹等物;再則各色果仁、炒過和沒炒過的也分開放着。
清清爽爽明明白白,所有東西都用一樣的手編的小竹簍裝着,看着莫名整齊。
四爺只看着,就覺得自己強迫症被治愈了。
瞧不出鈕祜祿氏還這樣會收拾東西。
——
四爺凝神的這段時間,白南接過了主子手裏的碗,宋嘉書則垂手站在原地。難得的忐忑和懊惱席卷了她的身心。
四爺來的實在太少了。
她不自覺就把凝心院當成了她自己的地盤。
宋嘉書再次意識到,自己在這個社會的地位。
要是在現代,哪怕寄人籬下,被人這樣不吭一聲從背後闖進門,然後随意審查屋裏的東西,她也可以不高興。但在這裏,她不但不能,還要等着面前人的發落。
哪怕她不出門,她也比後宅別的女人知道得多。十四爺封了大将軍王去了西北,四爺肯定是不會痛快的。為了此事,将來會有很多人舉薦十四爺為皇儲,甚至在四爺登基後,影影綽綽的傳聞,都說他奪了十四的皇位,可見這個大将軍王,給十四爺增加了多少分量。
這幾年簡直就是黎明前的黑暗。
何況四爺兩個月前還剛沒了兩個女兒。
這半年,他在朝上和家裏過得不好,這會子看着一個小格格在屋裏收拾着吃喝玩樂,說不得就不高興,自己就要倒黴。
誰知四爺開口,倒是有幾分興致的。
“收拾的不錯,只是這架子還是打的粗糙了些。”四爺擡手指了指三面架子:“這樣擺着若以後再有多的東西,豈不是又要從頭收拾?該打一整套一樣的架子,能挨個拆卸拼起來,随着物件的多少,随時調整才好看。”
宋嘉書無聲的抹去手裏的冷汗,福身道:“多謝爺指點。”
四爺點頭:“估計府裏的匠人也做不出精細的來,改日畫了圖紙讓外頭專門的行當去做。”
宋嘉書心道:我是畫不來圖紙,也沒路子去做。大佬您這樣說了,但凡能記得是我的福氣,轉頭忘了,我用我現成的架子也行。
四爺甚至走過去一一觀賞了她的酒,然後搖了搖頭。
“蘇培盛。”
宋嘉書也不知道他打哪裏就冒了出來,反正剛才她看門口沒見着,但這會子蘇公公卻立刻應聲出現:“爺有什麽吩咐?”
宋嘉書心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她要穿成太監,肯定幹不好。
四爺卻也一時不對蘇培盛說話,而是依舊對宋嘉書道:“你這屋子只怕收拾了沒有幾日。”
見對面女子臉上透露出一點詫異點頭,四爺就發出了一聲‘爺說的果然都對’的短促笑聲。
“這柳條編的小筐看着倒是別致,有點子野趣。這些松仁、杏仁果子擱在裏頭也好看,但天這樣熱,只怕再放十天半個月就要出油了。再有這些肉幹火腿臘肉,也是怕潮的。”
宋嘉書也是第一回 整理物件,她興致勃勃的,這凝心院就算有人覺得不妥,也不敢違逆了主子的意思。
白寧白南這種往日敢說話的,也覺得主子是離了兒子,心裏悶得慌,所以才折騰這些小事,也都不忍開口。
還幫着她一起編筐呢。
其實她是想用玻璃瓶——她小時候進過一個糖果屋,各種顏色的糖果全用幹淨透亮的大肚玻璃瓶裝着,擺的齊整燦爛,是她小時候美夢裏經常出現的場景。
可到了這裏,她哪裏來的玻璃瓶,如今她的窗戶還不配用玻璃。
四爺繼續對她道:“既然放酒用了壇子,這邊也改了吧。裏面墊上油紙紮好口,再封上壇子,就不至于受潮受熱,也防有小蟲。”
然後才對蘇培盛道:“就照着前院放藏地磚茶的白瓷壇的樣子,做出七八十個來。”
蘇培盛忙應下來。
宋嘉書覺得,四爺對她這整整齊齊的小庫房的興趣,比對她本人大多了,果然是個強迫症啊。
四爺又走到酒壇前面再次看了看,準備選一小壇來喝,結果看了半晌,最終還是道:“讓人去前院取酒吧。”
宋嘉書:好的,原是我的酒不配。
作者有話要說:
①康熙四十三年(1704),湖廣巡撫年遐齡以疾乞休,允之。年嗣遐齡奏任風厚辦事老成,并無遺誤。任風厚抵京,引見。谕曰:“任風厚尚未衰老,可以辦事,着仍赴原任。馬士芳參奏不實,以言官免其議處。”
②見于清實錄雍正爺自己的敘述:“而年羹堯奏折中故意隐約其詞,以啓天下之疑,不知何心?朕藩邸門下之人,向惟年羹堯、戴铎肆無忌憚,昔年羹堯啓折中‘今日之不負皇上即他日之不負王爺’”
③:以佟佳氏而言,清初佟佳氏有159戶,這159戶裏的75戶分別屬于4個大系、5個小系,剩下的84戶屬于“雜系”。屬于同一個系,才有同一個父系祖先。
④:胤禵被任命為撫遠大将軍統率大軍進駐青海,封大将軍王,并以天子親征的規格出征,“用正黃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