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龃龉

京城七月的天,仍舊熱的下火一樣。

這日晨起,宋嘉書又要送弘歷去前院念書,一早起就晾好了清涼潤肺的甜湯。

弘歷是習慣自己裝東西的。

他把昨兒回來帶的書本筆墨并練得兩頁大字,都裝好了交給小豆子背着。

“額娘,我走了。”

宋嘉書摸了摸他的額頭,與往日一樣囑咐道:“天這樣熱,消暑的湯要每日記得喝,但別貪涼喝冷茶吃冰碗。”

大約是在長個兒的原因,弘歷本來就不是胖嘟嘟的孩子,去了前院的半年,比原來還瘦了點。

宋嘉書知道清宮一向是以餓着為主的,就像是養幼犬的時候,因小小的幼犬不知道饑飽,有人喂就吃,所以稍微餓一點沒事,但撐着就容易出大問題。

她也認同孩子不能胡吃海塞,但也不能就餓着。宋嘉書早就把他身邊的人都囑咐到了,是要勸着阿哥不能一頓飯暴飲暴食,但也不要就生餓着他,少食多餐,凡是午間歇着的時候,便偷空吃點點心果仁,喝杯牛乳茶。

弘歷牽着額娘的手,走到凝心院門口,卻一時沒有放開。

宋嘉書彎腰:“是功課太多了,不想去上學了嗎?”

弘歷仰頭笑了笑:“沒有,就是又要幾天見不到額娘了。”

宋嘉書也有點遺憾的捏了捏他的腮: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依戀母親的時光轉瞬即逝。

等再過兩年,大概自己想要牽着他,這男孩子大了,也不肯跟小時候這樣親昵。

——

送走了弘歷,宋嘉書就再轉回來,抓緊時間換衣裳梳好頭,準備去打卡上班,給福晉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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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熱的燥人,福晉不會在小事上磋磨人,于是很快就叫散了:“趁着外頭日頭還不大,你們早些回去吧。等再過半個時辰,就熱起來了。”

于是少了年側福晉的六人請安小隊,很快又解散了。

格格們自然要候着李側福晉先走,宋嘉書就見耿氏盯着李側福晉的背影,眼裏簡直要冒出火來一樣。

她心裏有些奇怪,但還是拉了拉耿氏的袖子,輕聲道:“低頭。”

雖然人的後背都沒長眼睛,但被人盯着,尤其被人用強烈的情緒盯着,都會有感覺的。

果然耿氏剛被宋嘉書扯得低下頭,李側福晉就轉過身來。

她雖然沒看到耿氏噴火龍一樣的眼睛,但還是看見了宋嘉書似乎挽着耿氏的胳膊。

唇角就撇了下去。

自打懷恪郡主沒了,李側福晉的眉心和眼角都浮現出了細細的紋路。她的打扮也變了,不再是原來妝點成精致好氣色的樣子,反而偏向了簡潔,整個人也有種肅然之氣。

可以說,整個人氣質為之一變:從客棧老板娘似的風韻美婦人,變成了打扮嚴肅神情更嚴肅的女教導主任。

她見宋嘉書跟耿氏并肩親密站着,就冷道:“你們倒是成了一條藤上的瓜。還沒出福晉的院子就拉拉扯扯的成什麽體統。福晉忙不過來,使喚你們兩日罷了,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麽名牌上的人了?”

說完拂袖而去。

宋嘉書就覺得旁邊的耿氏氣的發抖。

在福晉的院子裏不方便說話,兩人出了直接往東走。

宋嘉書不由輕聲問:“李側福晉一貫如此的,你今日怎麽氣成這樣?”

在李氏失寵的大半年,尤其是失了女兒的這幾個月來,她簡直變成了個刺猬。也像是豁出去似的破罐子破摔。

按理說,再沒有個側福晉站在福晉的正院裏訓導格格的道理,不過反正福晉從來跟她不對付,前幾個月還借四爺說讓後院抄經的機會,摁着她足足抄了十本經書呢。

李氏也是無所謂了。

橫豎四爺人跟心都跟着年氏跑了,她在後院前倨後恭讨好福晉也沒用了,索性愛說什麽說什麽,什麽讓她心裏爽她就說什麽。

年側福晉在的時候,是主要的火力承擔對象。

年氏不在的時候,宋嘉書和耿氏向來就是首當其沖。

宋嘉書就當她是自己工作時,每天按着飯點找茬的那種讨厭上司。她早有修煉成果,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把李側福晉想象成一顆圓白菜,還是嘴一張一合在蹦高的圓白菜。

有時候還會差一點笑出聲來。

她固然有職場應對讨厭上司的經驗作為支撐,可耿氏也不是個暴躁沖動的人。

原本跟她一樣,都是頭一低,随便你說話,我全當耳旁風。

李氏頂多是陰陽怪氣一下,到底也不敢責罵或者懲罰府裏的格格,否則福晉會很樂意同樣‘教導’下李氏。

今日耿氏怎麽這麽沉不住氣?

耿氏跟着宋嘉書回了凝心院。

一路上她都只低着頭悶走,這會子進門才一擡頭,宋嘉書就見她一臉的淚,大大的眼睛裏還包着兩顆飽滿的淚珠子。

宋嘉書吓了一跳,讓白寧帶着耿氏的丫鬟青草一起打水,等着讓她洗臉淨面。

“怎麽就傷心成這樣?還好不是秋冬,否則一路挨着硬風走回來,非得把臉皴了不可。”

耿氏顧不上洗臉,皺着眉道:“你這真是一點脾氣沒有?!咱們吃她兩句氣沒什麽,可孩子都一樣是小阿哥,為什麽要受三阿哥的氣?”

宋嘉書一怔:“什麽?”

耿氏跟她對着發怔:“弘歷回來沒說嗎?昨晚弘晝哭了半個時辰才哄好。”

宋嘉書心一沉。

她忽然想起今早弘歷不肯放開她的手的樣子。

耿氏見宋嘉書這樣,就知道她确實不知道,心裏那口氣漸漸也散了,又變成了傷心,拿帕子擦着眼淚道:“昨兒下晌,他們兄弟倆在自己院子裏帶着好幾個小太監在抽陀螺踢蹴鞠,三阿哥就去了,斥責他們貪玩無狀,直接收走了他們的陀螺蹴鞠叫人全扔到前院池塘裏……”

耿氏沒忍住響亮的抽泣了一聲,接着道:“三阿哥還讓他的哈哈珠子現就捆了陪兩人玩的前院太監,都沒叫張有德處置,直接是三阿哥的哈哈珠子動手,一人抽了幾鞭子!”

“想必是抽的血肉模糊的吓人,弘晝昨晚睡着還驚起來了,滿頭大汗的嚷嚷‘別打我’。好在我一直守在旁邊,又哄又勸的折騰了半夜。”

耿氏說完了才總體抹了把淚,平靜了許多:“我昨晚先忙着安慰弘晝,又想着姐姐素來穩重有主意,還等你來找我。”

“總不見你來,直到弘晝睡了,我本想過這邊來,青草又勸我:姐姐這裏必然要忙着照顧四阿哥,明兒再說吧。”

“我這才忍到今日。”耿氏恨道:“見了李氏,我真是咬她的心思都有!咱們就這麽一個兒子,若是弘晝叫三阿哥吓壞了,我便與她拼命。”

白寧在旁邊看着,覺得自家格格雖然眼神沒變,但從來溫和黑亮的眼珠,寒冷的讓人害怕。

宋嘉書慢慢轉過頭去:“叫小白菜進來。”

因前院還有許多侍衛,所以她跟耿氏從沒往前院走過,這些丫鬟也少出二門。

凡是給弘歷送東西,凝心院這裏基本都是兩個小太監去,他們對前院更熟些。

小白菜進來就覺得氣氛不對,連忙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擡。

只聽自家格格沉聲問道:“三阿哥年紀大了,身邊已經有了教導人事的大丫鬟,所以跟四阿哥五阿哥都是分開住的是不是?”

小白菜連忙應是,心道:這從咱們四阿哥一到前院,格格就都問過了啊。

宋嘉書繼續問:“三阿哥的院子,跟兩個小阿哥的院子隔得有多遠?”

小白菜道:“三阿哥的院子在前院最東邊,四阿哥五阿哥的院子在最西邊。”

前院跟後宅一樣,都講究個最中間最尊貴,從正門開始一條大路自然直通四爺的正院。

原本大阿哥弘晖還在的時候,是嫡長子,從小住的就是東院。

後來的阿哥小時候就都是住的西小院。

也就是今年,三阿哥身邊添了教導人事的大丫鬟,四爺想着兩個小兒子正是調皮的到處亂竄的時候,若一時撞上實不好,于是直接把三阿哥平移到對角上的東邊去了。

雍親王府大的很,兩邊隔着足有一射之地。

三阿哥今年十三歲了,從九歲開始,下午三點後他得練騎射。

弘歷弘晝如今年紀小,暫且用不着正經練騎射。滿人是馬背上出來的民族,早研究過了,太早開始學騎射會導致腿腳不好看,還容易長不高,所以宮裏的規定也都是滿了九歲才許一日練兩個時辰。

因而弘歷弘晝下午在院子裏玩球,也并不是什麽貪玩不務正業,而是下午他們本來就沒有騎射。

兩邊離得又遠,別說他們玩的一套小陀螺了,就算是那種一人高的陀螺,也斷不至于吵到三阿哥。

這樣忽然過來,繳了弟弟們的玩具,打了弟弟們的人,三阿哥确實是過分了。

耿氏見宋嘉書問完了,小白菜退出去,才忍不住又道:“姐姐也明白了?”

她揮揮手,青草跟白寧同時退到門口去守着。

屋裏只剩下兩個額娘。

耿氏一點也不哭了,語氣又冷又尖:“自從三阿哥搬到從前大阿哥住過的地方,只怕就以世子自封了。再加上懷恪郡主去後,四爺對三阿哥失了同胞親姐難免更憐愛些。”

“咱們也知道是比不過的。他平素當着四爺的面好做個好哥哥,私下裏不理會弘晝弘歷也罷了,橫豎咱們是攀不上他這個側福晉之子的高枝兒的。可只求他別作踐咱們的孩子。這還是爺在呢,若有将來他封世子的一天,咱們的孩子只好去要飯了。”

“那你要做什麽?”宋嘉書看着她。

耿氏覺得面前女人的語氣,似乎總是這麽沉靜。

“去告訴福晉!”耿氏怒道:“福晉是嫡母,自然可以約束兒子,三阿哥搶了弟弟們的東西,還打了弟弟院子裏的人,差點把弘晝吓病了,福晉難道能不管嗎!何況福晉又向來不喜歡李側福晉……”

宋嘉書搖搖頭,她握着耿氏的手,以耿氏手指的冰涼來繼續沉定自己的心。

她也是心疼的,想想小小的弘歷和弘晝,只能縮在一邊,驚恐地看着奴才被抽的渾身是血,她心疼的現在還覺得心在發顫打哆嗦。

宋嘉書拉着耿氏一起向外走,路過多寶閣,宋嘉書指着上頭擺的最高的一套精美的紅珊瑚雕的童子送春:“咱們只有一個兒子,你看他是這樣放在最上頭的寶貝,世上其餘人都是比不過的。”

兩個人走出門,夏日的陽光有些刺眼,兩個人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宋嘉書帶耿氏來看兔子。

白寧等人也不知道兩個格格怎麽也不在屋裏說話,忽然跑出來看兔子了,也只能在後面等着。

好在入了夏,怕熱着這些兔子祖宗們,小白菜和小蘿蔔請示了格格,給兔子籬笆上搭了一個棚子,也方便阿哥們來看兔子,不能頂着大日頭。

白寧倒也不擔心曬壞了兩位主子。

宋嘉書指着擠在陰涼裏的兔子們。

“但對福晉來說,府裏的小阿哥們,不過都是一樣的兔子。”

宋嘉書指給耿氏看:“這塞北兔長得快,脾氣也不好,經常搶別的兔子的糧食。那又怎麽樣呢?我又怎麽會在乎呢?”

“對我來說,算什麽大事嗎?”

耿氏眼圈又要發紅。

在她眼裏,她的兒子是寶貝,三阿哥欺負弘晝她忍不了。

可在福晉那裏,所有的都是她的庶子,三阿哥還是更高級一點的庶子。若是三阿哥打的是弘晝本人,沒的說福晉一定得管。但不過是哥哥管教弟弟不許貪玩,打了幾個下人罷了,福晉頂多說兩句三阿哥,更甚至于各打五十大板。

管庶子之間雞毛蒜皮的小事,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以福晉的為人,是絕不會做的。

而三阿哥,若是被福晉斥責兩句,只怕會更記在心裏,為難弘歷和弘晝。

宋嘉書苦笑:沒想到到了古代,她還要解決孩子遇到校園暴力的問題。

耿氏則是怔怔發恨:真是的,她兒子怎麽不是那只胖兔子呢,咬哭三阿哥才好呢。

有時候一門心思的能恨能瞪眼,能哭能鬧比傷心好。耿氏昨兒是惱恨,還痛快些,今日被宋嘉書拉着,站在酷暑中看了會兔子,心酸的哭都哭不出來了。

“姐姐,四爺又不在府裏,他心裏只有年側福晉,兩個人在圓明園逍遙度日,眼裏哪裏還有別人?若不告訴福晉,難道咱們只能忍着?”

宋嘉書彎腰,拿草葉逗了一只獅子兔過來,摸了摸它顫巍巍的耳朵。

“不,我要賭一把,四爺會知道這件事情。”

宋嘉書直起身來,覺得白燦燦的日光映的人眼發花:“但我們不能主動去告三阿哥的狀,咱們得先賭一把,四爺會不會自己知道這件事。”

人是種很奇怪的生物。

天生有點逆反似的,被人灌輸到耳朵裏的觀點總不以為然,自己發現的事實才深信不疑。

宋嘉書跟自己的賭局,她壓四爺九成會知道府裏發生的一切。

雍正帝是什麽脾氣。

是信不過朝臣,信不過原有的監察體系,自己建立血滴子的人。

宋嘉書想起自己剛穿過來的時候,四爺回府,并沒有去福晉處,而是直接到了凝心院。

說明還未進府前,他對後宅發生的事兒就門清,知道鈕祜祿氏的病情,知道一切的前因後果。

後宅之事都這般了如指掌,何況前院,何況他僅有的三個兒子發生了沖突。

三阿哥打了下人,下人就必要領藥養傷,四爺帶走的是蘇培盛,留下的是前院大管家張有德。

他是四爺留下的耳朵和眼睛。

她賭四爺會知道,會有所動作。

——

宋嘉書想:未知的等待真是件熬人的事情,尤其是盛夏更讓人心浮氣躁。宋嘉書甚至開始泡蓮芯兒喝了。

聽說耿氏那裏更是,連早膳都讓人上炸兔丁吃,一副化悲痛為食欲,要把府裏兔子吃絕似的。

等到了第四日,四爺回府了。

宋嘉書無聲的舒了口氣。

四爺一早從圓明園回來,就考較了三位阿哥的功課,然後罕見的中午就給他們放了假,讓他們去陪陪各自的額娘。

宋嘉書站在門口,看到弘歷小小的身影走回來,身後還跟着撐傘的太監。

弘歷見額娘站在門口,緊着走了兩步。

弘歷一進門,就看到桌子上放着他沒見過的玩意兒:一個木頭的圓盤,裏面還有兩個銅做的小陀螺。

他回頭看額娘。

宋嘉書微笑:“我讓工匠做了可以在盤子裏玩的小陀螺,以後你跟弘晝可以在屋裏玩這個,這個動靜不大,沒關系的。”

這是她想起當年看盜夢空間的小金屬陀螺,就畫了樣子讓工匠做的。

她先轉了一下:“看,要用巧勁兒,要是玩得好,能轉很久。”

弘歷低頭撥弄了一下另外一個陀螺:“額娘,你都知道了?耿額娘告訴你的嗎?”

宋嘉書點頭:“弘晝吓壞了,半夜都吓醒了一回。你耿額娘坐在這裏哭來着。”

弘歷擡起頭來,眼睛裏帶上了明顯的情緒:“三哥沒抽我們身邊的貼身人,是抽了給我們院裏灑掃的兩個小太監,抽的他們滿地打滾。于是這兩日前院再沒有雜役敢陪着我們玩了,都躲着我們走。”

宋嘉書摸了摸他的頭。

白寧白南都沒跟進來,屋裏只有母子兩個,銅制陀螺在木盤上轉動的輕微響聲。

弘歷低下頭把倒下的陀螺重新轉起來:“我不想額娘為了我,被李側福晉為難。三哥是這樣慣了的,只是這次打下人見了血,才吓壞了弘晝。”

他擡起頭來,一雙眼睛黑黢黢的,如同墨丸:“我不怕血。阿瑪帶我看過獵狗咬死兔子。”

宋嘉書無聲的嘆了口氣:把孩子逼的不像孩子,才能活下去,這是沒法子的皇室生存之道。

她笑了笑“你阿瑪特意放了你們半天假,下午叫弘晝來一起玩吧。額娘還讓人給你做了新的蹴鞠,還有竹蜻蜓,陶響球。還特意做了十來個竹圈,你們可以扔出去套兔子玩。”

弘歷忽然擡起頭:“額娘是覺得,阿瑪下午會來嗎?”他沒等宋嘉書回答就點頭道:“那額娘放心,我會帶着弘晝好好玩的。”

宋嘉書:……你是六歲啊,就算按照這裏的算法,也才七歲,怎麽這麽聰明呢。

——

四爺到的時候,并沒有令人通報。

他就是為了兒子趕回來的。

兄弟阋牆四個字,沒有人比四爺體會的更深,別說整個大清,再往前的朝代數,也沒人跟雍正爺一樣,擁有這麽質量兇殘且數量足夠多的兄弟。

當年他上頭三位哥哥亂成一團:三阿哥在第一次廢太子後,告發大阿哥魇鎮太子與諸皇子。①

作為老四,看着三個哥哥都牽扯進去的潑天大案,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

這是不同母的兄弟争鬥。而同父同母的十四,對四爺的态度,給他留下了另一個陰影。

雙重陰影的四爺,對兄弟二字,認識很深。

他不是那種傻爹:自己跟兄弟們掐的你死我活,還雙标的相信兒子們之間只是打打鬧鬧,手足至親,大家都是和和美美一家人。

他一向是防着自己府裏也出現兄弟相殘苗子的。

當年福晉的弘晖還在,他也特意讓嫡長子照顧下面的幾個弟弟。對弘時自然也是這樣教導的。

于是三阿哥此舉,真是戳他的心窩子!

尤其是三阿哥往日當着他的面,對兩個弟弟那是春風化雨百般關照,轉眼趁自己不在府裏,去疾言厲色教訓弟弟,更讓四爺介懷。雖說長兄如父,尋常人家哥哥責罵弟弟兩句都正常,但凡三阿哥平日也當個嚴厲負責的哥哥呢,四爺也不會這麽膈應。

尤其是他作為老子還在悶不吭聲憋着不敢明争皇位,三阿哥竟然一副自己就是未來世子的模樣,跟李氏一起,計劃着在皇上跟前露面出頭了。

四爺當時要氣死了:你爹我還沒在皇上跟前混出頭來呢!

先是違背阿瑪的意思,再是欺壓兩個弟弟。

三爺對三阿哥的不滿到達了頂峰。

但四爺也是個多疑的人。

知道耿氏帶着兒子也去了凝心院,他就起意要走一趟。弘時有錯但也是兄長,希望這兩個婦道人家別湊在一起,教壞了他的兒子們,讓弘歷和弘晝對兄長生出憎恨怨怼來。

他回來後一句也沒提那日的事兒,他倒想先看看鈕祜祿氏和耿氏的态度。

一進門兒,他就看到弘歷和弘晝正頭對頭趴在桌上,耿氏和鈕祜祿氏就坐在旁邊笑吟吟的打着扇子。

四爺是喜歡見到母子其樂融融的場面的。

這對他來說,永遠是個治愈的場景。

“做什麽呢?”

驚得四個人連忙起身請安。

他走過來看,木頭盤上擺了兩個小小的陀螺。四爺打出生起就沒見過這麽小的陀螺,也不用抽打,就擺在一個簡單到寒酸的木頭盤子上,在屋裏就能玩。

四爺嘆了口氣:這只怕是……叫弘時吓得不敢在前院再玩抽陀螺了。可憐兩個孩子,頭都要碰在一起了,擠在這裏玩這樣小的陀螺。

再回頭看弘歷弘晝,各自跟在自己額娘後面,臉上都是忐忑,一言不敢發。

還是鈕祜祿氏先白着臉開口道:“爺別怪罪,不敢讓他們貪玩的,玩一會兒就收了。”

四爺上前,摸了摸弘歷和弘晝的腦門:“晌午功課答得還好,去西側間玩去吧。”

兩個孩子這才露出笑容來,弘歷一手抱着木盤,弘晝一手抓着兩個陀螺,剩下的兩只小胖爪牽着,一起往西側間跑去。

到了西側間,弘晝左右手同時轉兩個陀螺,弘歷也不跟他搶,就坐在旁邊看着。弘晝玩了一會兒,繞着桌子來到弘歷邊上,趴在他耳朵邊:“四哥,額娘不讓我告三哥的狀。”

弘歷點頭:“阿瑪不喜歡聽人告狀。”

弘晝臉漲的通紅:“四哥,那咱們以後只能躲在屋裏玩這個嗎?”弘歷伸出手,拿過兩個磨得光潤的銅陀螺。

“弘晝,等咱們長大就好了。”

弘歷想起幾天前的清晨,他沒有告訴額娘,連她給自己做的竹蜻蜓都被扔到湖裏去了,也沒有告訴額娘他院子裏的小太監被打了。

他只是有點眷戀的,不舍得放開額娘的手。

到了前院,他沒有直接去書房,而是去了湖邊。小豆子跟在他身後,苦着臉道:“阿哥,早起湖邊濕冷,讓人知道奴才的腦袋就沒了。”

弘歷不理他,站在湖邊看了一會兒。

別的東西都已經沉到了湖底,但半只蹴鞠還被水草纏着,浮在上面。蹴鞠外面有額娘給自己做的網袋。

額娘說雙手抱着球,怕他跟弘晝跑起來不穩當摔倒,所以用絲線編了幾個漂亮的七彩網,把球兜在裏面,能讓他們單手拎着球走。

如今那漂亮的七色彩線勾出來的網,就髒兮兮的纏在岸邊的幾叢草木上。

“阿哥爺。”小豆子雖比弘歷大些,但也只是十二三歲的年紀,從小伺候他情義也深,雙眼包着淚問:“奴才偷偷下水給您把蹴鞠,至少把格格親手做的網袋給您拿回來吧。咱們藏在屋裏頭,別叫人看着。”

卻見四阿哥搖搖頭,又帶着他去了前院,然後照常讀書上課。

弘歷再見到弘時的時候,還是恭恭敬敬的喊一聲三哥。

他能感覺出來,弘時根本沒把昨日扔他們東西,打他們下人當回事——都不是故意欺壓,而是一時起意就過來教訓教訓弟弟。弘時覺得再理所當然不過,所以見他恭敬,心情不錯的弘時還應了一聲。一切都如過水無痕。

這種‘我都不是把你當做弟弟認真謀劃欺負,而是當成個小玩意心血來潮就随手打了’的态度,讓弘歷更覺得心裏憋着一口氣,像是浮在水面不肯下去的蹴鞠。

此時,他看着弘晝可憐巴巴的問他:四哥,四哥,那咱們以後只能躲在屋裏玩這個嗎?

弘歷想,要快點長大才行,他真怕,哪天沉在水底的是自己,是額娘。

就像那天半夜,他被乳娘偷偷叫醒,顫巍巍的聲音傳過來:“阿哥,您的額娘怕是要不好了。”

他要快點長大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府邸東西相差一射之地,參考了紅樓夢裏面前院的大小,那時候的雍親王府應該只大不小。紅樓原文:黛玉入賈府:“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擡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

①:見于清實錄,胤祉第一次廢太子後,告發大阿哥魇鎮太子與諸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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