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絕境

第二十八章絕境

陳爸爸從來沒有如此輕松過。

他走出小單間,擡頭看了看天,天藍藍,白雲飄,好一個大晴天。

距離籃球賽還有半個小時,他提前過去的話,是不是能早點見到寶貝兒子呢?

陳爸爸一想到能看到兒子打籃球的英姿,心情就變得好起來,路過水果店,他打算買幾個大雪梨。

對了,吃雪梨要削皮,沒刀子怎麽辦?

店員建議他榨汁,陳爸爸想了想,覺得榨汁也不錯。

那店員還說,雪梨可以搭配胡蘿蔔,生津止渴,清熱解渴呢!

于是陳爸爸說好,讓店員用胡蘿蔔和雪梨打成汁,果汁一共三杯,正好兒子一杯,小吳一杯,小劉威一杯。

陳爸爸提着三杯果汁,腳步輕快地往科技園走,說來奇怪,今天不知怎麽的,身體好像特別輕,關節炎啊什麽的,都不疼了,陳爸爸小跑兩步,哈哈大笑,他感覺自己回到了壯年,渾身充滿了活力。

路過車站,正好一輛公交車停靠,司機打開門,問他要不要上車。

為什麽要上車呢?陳爸爸心想,他還要去看兒子的籃球賽呢!

那司機也不勉強,關上門,開走了公交車。

陳爸爸來到科技園大門,輕車熟路地往籃球場的方向走,起初來的時候他在門口徘徊了好久,直到兒子跑出來接他。

陳爸爸朝通往籃球場的路眺望,他心裏有個小小的期盼,不知這次,寶貝兒子是不是還會再來接他呢?

可陳劍鋒并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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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蕩的科技園大門,只有陳爸爸一個人。

陳爸爸朝四周看了看,心裏直納悶,真是好奇怪,怎麽一個人都沒有呢?他們都去哪了?是正在公司裏,還是去看籃球賽了?

陳爸爸路過一處玻璃大門的時候,想起兒子說的,從這兒進去,能上到他工作的公司。

那麽,就去看看吧。

陳爸爸拐了個方向,朝玻璃門走去。

——糟了,血壓正在下降!

——準備搶救!

陳劍鋒擡頭看了看指示燈,他不記得爸爸進去多久了,時間對于他來說仿佛凝固了一般,停留在爸爸推進手術室的一刻。

“劍鋒。”陳爸爸緊緊牽着兒子的手,輕聲道,“要好好的。”

陳劍鋒跟在推床邊,牽緊爸爸的手,笑道:“嗯,爸,你會好的。”

陳爸爸搖搖頭,望着兒子,要把兒子的面容銘記于心。陳爸爸這輩子沒幹過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幹過搬運工,幹過跑腿的,做生意失敗後連拾廢品的事情也幹過,他想不明白,為什麽其他人風風光光,而他努力過,奮鬥過,但偏偏命運從總喜歡對他開玩笑,從小到大,他就是一副爛得不能再爛的命。

直到他遇見了心愛的女孩。

這個女孩兒成為了他老婆,夫妻倆互相扶持着經歷了一段又一段艱苦的歲月。

她,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陳劍鋒,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手術室的門開啓,陳劍鋒松開了爸爸的手。

陳爸爸的手無力地垂下,面對早已注定的命運,他選擇了坦然接受。

陳劍鋒的心忽然發悶,像是被一個看不見的手緊緊抓着,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摸摸胸口,感覺心髒跳得飛快,窗外響起一陣雷聲,閃電過後,竟然噼裏啪啦地下起了大雨。

行人們哇哇大叫,用包包或者手掌遮擋腦袋,四處逃竄尋找避雨的地方,轉眼間,熱熱鬧鬧的街道變得冷冷清清,偶爾有幾個撐着傘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踢水玩。

陳劍鋒靠在窗邊,任憑雨水落在臉上,順着眼角緩緩滑落。

陳爸爸乘搭電梯上到兒子的公司,他站在公司的大門前,又猶豫了。

萬一兒子不在怎麽辦?

找個人問一問吧。

陳爸爸想敲敲玻璃門,沒想到剛走過去,玻璃門自動滑開。

前臺好大,裝修特別氣派,公司logo散發出柔和的光,但是……怎麽沒有人呢?

“你好,有人嗎?”陳爸爸喊了聲。

沒人應他。

公司裏空蕩蕩的。

陳爸爸在前臺轉了一圈,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知怎麽的,他頭有點暈,可能年紀大了,走這麽長一段路,有點兒受不了吧?

陳爸爸坐了一會,又站起來,他回憶着陳劍鋒告訴他的路線,往公司深處走去,茶水間裏冒出一絲絲的咖啡香氣,原來咖啡煮好了,正在機器裏冒着煙,陳爸爸聞了聞,哇,真香啊,可是,煮咖啡的人上哪兒去了呢?

陳爸爸有點渴了,但潛意識告訴他,不能喝那杯咖啡。

陳爸爸繼續往前走,他路過了公共休息區,路過了露天陽臺,然後,站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

那團霧特別奇怪,竟然單獨籠罩着本應該是策劃部的區域。

陳爸爸埋頭想着,發現自己想不起策劃部是什麽樣子。

陳劍鋒給他看的照片裏,并沒有策劃部。

陳爸爸朝霧氣裏喊:“劍鋒?”

沒人應。

“小劉威?”

也沒人應。

奇怪了,他們今天不用上班嗎?

——不行了……通知家屬!

——等等!別急,再試一試!

陳爸爸的手被人牽住了。

他回過頭,看到年輕又漂亮的妻子。

“嘿,阿芳!”陳爸爸好高興,“你怎麽在這啊,劍鋒呢?你見到他了嗎?”

阿芳搖搖頭。

陳爸爸攥緊了妻子的手,笑道:“阿芳,劍鋒的座位就在裏面,我們去看看吧!”

阿芳卻拽着陳爸爸不讓他進去。

“這一團霧的,有什麽好看的?”阿芳氣鼓鼓地瞪了丈夫一眼,“瞧你一把年紀了,還到處亂跑,我差點兒找不着你呢!”

阿芳不分由說,拽着固執的丈夫往外走,陳爸爸拿她沒辦法,任由她牽着,還笑嘻嘻地用手指撓了撓妻子的手。

兩人走到露天陽臺,一條落滿楓葉的小路從他們腳下延伸,陳爸爸擡起手,接過飄來的一片小葉子。

他想起,這是大學裏的楓葉小路。

是他和阿芳相遇的地方。

但是……這條路不是鏟平了,弄成橡膠跑道了麽?

陳爸爸往前走去,阿芳卻牽着他,坐到路邊的長椅上。

“陪我說說話吧?”阿芳說。

陳劍鋒簽完一張病危通知單後,整個人脫了力般軟在了椅子上。

空空的一排椅子只有他一個人,他已經坐了整整一天,似乎還會繼續坐下去。

小護士來勸他去休息,陳劍鋒只是搖搖頭,繼續守在手術室門前。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的指示燈終于滅了。

陳劍鋒差點兒蹦了起來,他又害怕,又期待,當醫生出來的時候,他快步迎了上去。

那醫生拽下口罩,說了好多話,但陳劍鋒只聽到了關鍵的幾個詞:“……暫時穩定了,還需要觀察。”

插滿管子的陳爸爸推了出來,幾個護工護士圍着推床,快步推至特殊的監護病房,陳劍鋒尾随了一路,最終被護工攔住了。

“別進去,在外面等。”護工示意,“吶,可以從這個大窗戶看哦。”

陳劍鋒站在觀察窗前,緊張地看着護士和護工忙碌地調整儀器。

醫生叫陳劍鋒先回去休息一下。

陳劍鋒一個人照顧爸爸,醫生是看在眼裏的,護工和護士都有值班,可以幫忙看着陳爸爸。

但是,就算回去了,陳劍鋒又哪裏能睡得着呢?

陳劍鋒坐在椅子上,昏昏沉沉,想睡,又不敢睡,生怕錯過了什麽。

半夜的時候,陳劍鋒被一陣嘈雜聲驚醒,護士和護工将陳爸爸推了出來,推向手術室。

陳劍鋒這時候顧不上頭暈目眩,跌跌撞撞地跟了過去,一個小護士拿着幾份文件,叫他填一下。

陳爸爸的胸腔裏出現淤血,恐怕那根血管不行了,情況非常不穩定,醫生決定,給陳爸爸執行第二次手術。

第二輪的手術也要花錢,這筆錢,陳劍鋒是再也拿不出來了。

陳劍鋒一心要救爸爸,他拿着筆,在一張又一張的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他什麽都做不成,只能簽字。

唯獨他的名字,還能有點兒價值。

小護士拿着文件走了,空蕩蕩的走廊裏又剩下陳劍鋒一個,陳劍鋒雙手抱住了腦袋,發出一聲難過的嗚咽。

他像是一團絕望的灰色影子,佝偻着,在椅子上縮成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小護士推開手術室的門:“陳劍鋒,你過來一下。”

陳劍鋒抹了把臉,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陣眩暈,他好累,好想睡一下,但爸爸在等着,他不能倒下。

陳劍鋒晃晃腦袋,朝小護士走去。

陳爸爸牽着妻子在楓葉小路上散步。

阿芳忽然拽停他,說想回去了。

“怎麽,還沒到啊。”陳爸爸指着前方,“就快到荷花池了呢!”

“算了。”阿芳晃晃丈夫的手,“回去吧。”

“為什麽?”

“我累了。”

“噢!”陳爸爸牽着她又往回走。

走進露天陽臺的時候,陳爸爸看見寶貝兒子抱着個籃球走過來。

“爸,你去哪了?”陳劍鋒說,“籃球賽要開始了。”

“對哦!瞧我這記性!”陳爸爸一拍腦袋,朝妻子道,“走啊,我們去看籃球賽!”

阿芳搖搖頭,站在楓葉小路和露天陽臺的分界線上,溫柔地看着丈夫和兒子。

“你走吧。”阿芳說,“我一會再過去。”

“爸,走吧。”陳劍鋒拽拽他。

“好吧,阿芳,要記得來哦。”陳爸爸一步三回頭,直到轉過拐角,看不到妻子了。

他感覺兩手空空,忽然回過神:“啊!東西呢?!”

“什麽東西?”

“雪梨汁!”陳爸爸比劃着,“三杯,裝在一個白色袋子裏的呢!”

陳爸爸弄丢了果汁,急得團團轉,陳劍鋒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個袋子,問他:“是這個嗎?”

“啊對對對!”陳爸爸打開袋子,拿出一杯,遞給寶貝兒子。

陳劍鋒就着吸管喝了口,然後讓給他:“爸,你嘗嘗。”

“好喝嗎?”

“好喝。”

“嘿,加了胡蘿蔔的呢!喜歡就多喝點!”

“爸,你也喝點,味道不錯的呢。”

陳爸爸咬着吸管,喝了一口,然後遞過去,叫兒子多喝點。

吳棣和劉威站在公司門前等着,陳爸爸拿出剩下的兩杯,分給了他們。

在電梯裏,陳爸爸問兒子:“你喜歡的那誰跟你一個公司嗎?”

“嗯。”

“到底是誰啊?”

“你見過的,很高的。”

劉威挺胸:“咳咳!”

陳爸爸一把摟過劉威,摸着他腦袋笑道:“難不成是咱們的小劉威?話說人家小吳也挺高的啊,小吳你說是不是?”

吳棣笑道:“劉威做正房,我做二房。”

劉威汗呀,他哪裏敢跟大老板搶位置,連忙謙虛道:“哪裏哪裏,他才是正房呢。”

吳棣颔首,滿意地哼了一聲,随後,吳棣回過味來,燒得滿臉通紅。

陳爸爸哈哈大笑,一手摟着一個,出了電梯,走進門外的陽光中……

陳劍鋒一覺睡到第二天傍晚。

他醒來的時候,大雨已經停了,落日的餘晖透過窗簾灑滿了房間。

坐起來的時候,腦子一陣眩暈。

昨天的搶救裏,差不多達到最大獻血量的陳劍鋒終于還是暈了過去,醫生給他打的幾瓶營養液,除此之外,他到現在還沒吃過飯。

陳劍鋒扶着床,慢慢地彎下腰找鞋子,找了鞋子慢慢地勾過來穿,穿好了慢慢地站起來。

他像個年邁的老頭,一點一點地挪,失血讓他變得無比虛弱,動作快了會頭暈眼花,他心裏着急,卻只能慢慢地走。

門開了,劉威提着一碗白粥進來。

陳劍鋒沒想到會在這時候見着劉威,當即吓了一跳。

“睡夠了?”劉威打開袋子,示意他吃點粥。

陳劍鋒牽着他,笑道:“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一說起這個,劉威就來氣,他好想大罵這個大笨蛋,怎麽手術提前了也不告訴他。

但是,看到陳劍鋒憔悴的臉,劉威一肚子的氣又洩了。

“下午才到的。”劉威拆開一包玫瑰花蜜餞遞給他,“嘗嘗,好新鮮的呢。”

陳劍鋒吃了,詫異道:“好香哎,哪買的?”

“樓下呀,淩總的花店那兒有賣。”劉威還帶來了陳劍鋒最喜歡的檸檬片,他找來杯子,泡了一杯檸檬茶給陳劍鋒喝。

陳劍鋒吃飽喝足,恢複了力氣,想往外走。

劉威拽住他:“你去了也沒用,陳叔還沒醒,我剛從那邊過來,有護士和醫生在,沒問題的。”

“噢。”陳劍鋒又吃了幾塊蜜餞,問,“沒豬肝嗎?”

“沒有……”

“幫我買點吧,芹菜炒豬肝什麽的。”

陳劍鋒想着,要盡快養好自己,萬一爸爸還要自己的血的話,他得為那一刻,提前做好準備。

“好。”劉威站起來要走。

陳劍鋒拽住他,給過去一張百元大鈔。

劉威将那鈔票拍回陳劍鋒的掌心,氣鼓鼓地走了,陳劍鋒笑着搖搖頭,劉威生氣的樣子跟小時候一樣,鼓着腮幫子一點兒氣勢都沒有,反而還有點可愛呢。

劉威打包了一份芹菜炒豬肝,坐在床沿,看陳劍鋒吃,看着看着,劉威舔舔嘴,也想吃。

陳劍鋒夾起一片豬肝喂給大饞貓,大饞貓懶懶地吃了幾片,不要了,坐到一邊玩手機,陳劍鋒吃完,想去看看爸爸。

劉威陪着他,去到監護病房。

護士正在病房裏調整儀器,陳劍鋒輕輕地敲敲觀察窗,那護士朝他擺擺手,示意不能進來。

陳劍鋒只好在玻璃窗外看着。

那護士弄完,走出病房,叫陳劍鋒回去休息,說陳爸爸的情況暫時穩定了下來,但還沒那麽快醒來,要是有事,會過去通知他的。

陳劍鋒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洗澡,一身臭烘烘地回到病房,收拾衣服的時候發現沒換洗衣褲了,晾在陽臺上的還沒幹,劉威自告奮勇地說幫他帶點過來。

劉威從小在陳劍鋒的家玩到大,回陳劍鋒的家,就像回自己家似的。

陳劍鋒牽着劉威的手,朝他道謝,劉威笑着彈了一下閨蜜的額頭,接過鑰匙走了。

劉威離開後,陳劍鋒的笑容終于垮了下來,他坐在床沿,失魂落魄地捂着臉,天文數字般的醫療費像一座大山壓在他身上,就算是借了,還不知道哪年哪月能還得清。

陳劍鋒頭一次對命運感到了無力,他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粒沙,一粒塵,一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仔,一場意外,一場疾病,光是醫療費便足以把他壓垮。

陳劍鋒揉揉臉,給自己鼓勁,錢的問題可以打工賺,十年賺不了,就二十年,三十年,總有一天能還清,這是他爸爸的買命錢,絕對是省不得的。

陳劍鋒洗完澡,穿着病號服走了出來,病號服不好看,好歹也是能穿的不是?

上網搜了一下招聘信息,在小城鎮裏沒有游戲公司,陳劍鋒只能找其他,工資肯定比起s要低好多,但他現在缺的就是錢,先把生活費穩定下來了再說。

陳劍鋒考慮過做生意,考慮過去工地,別看工地活兒累,有些職位,賺的錢比坐辦公室的還多。

陳劍鋒想着想着,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他夢見了吳棣,吳棣來看他了,說想吃番茄蛋,于是陳劍鋒跑去快餐店,霸占了個爐子給他炒,吃完付錢的時候,那收銀員報了個天文數字,陳劍鋒付不起,而吳棣呢,直接拽着陳劍鋒就跑,身後一堆人在追,他們一路跑,一路哈哈大笑,不知怎麽的,畫面一變,陳劍鋒站在了吳棣的辦公室裏,吳棣什麽話也沒說,只是遞給他一份解約合同。

上面簽着陳劍鋒和吳棣的名,一左一右,互不幹涉,公司的印章一邊一個血淋淋地蓋在兩人名字上。

陳劍鋒醒了,醒了沒多久,又閉上了眼睛。

腳步聲正朝着病房走來,病房的門沒關,陳劍鋒聽到劉威走了進來。

陳劍鋒好累,不想睜眼,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醒着還是做夢,總之,他感覺到劉威坐在床邊,用手摸他的臉。

陳劍鋒偏過頭,一口咬上劉威的手指,惡作劇地吮吸着,還用舌尖舔了又舔。

“好吃嗎?”那人冷冷地問。

……咦?

陳劍鋒睜開眼。

吳棣正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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