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血戰(4)

九黎人撤得很快,就仿佛那天空中突如其來的一陣風暴,狂暴肆虐、摧枯拉朽,留下一地破碎死亡,而後卻在轉瞬間就越過重重山巒,消隐不見。

腎虛也被狐王帶走了。

蜀山傷亡慘重,原本跟随清源真人防守北面的兩千名弟子幾乎全軍覆沒,南面抗擊狐王大軍的三千人也死傷近半。前來支援的十餘門派,留下來戰鬥到最後的只有東華派鏡虹城和鹿野寺三派,雖然也有傷亡,但也沒有蜀山這般慘烈。

主人在銀鯉河畔找到了清源真人的遺體,親自将他抱了回來。那原本長身玉立的人如今全身竟沒有一處完好,尤其是胸膛上那道皮開肉綻的劍痕,血肉模糊,光是看着就令人心中發冷。清源真人這一生都沒有怎麽殺過生,臨了卻連個完好的屍身也沒有,他座下幸存的弟子看到師父的遺體,全都失聲痛哭,有些人甚至暈了過去。

而藍田則是這些人裏最為悲痛的,因為清源真人是為他擋下的那致命一擊。

清源真人的遺體經過清理和修補後,被擡入蜀山埋葬歷代長老掌教的永安冢,放入瑪瑙原石所鑄的石棺中。而掌教,由于受了腎虛的暗算,後來又被妖皇一掌打散了元嬰,一直昏迷不醒。以至于東華天尊等人離去的時候,是主人代替掌教想三派人馬道謝踐行,我被主人一道帶去了。

天尊臨走時,神色間似有隐憂,特意走進,用只有他和主人能聽到的聲音說,“看重逸掌教的傷勢,你們蜀山接下來恐怕要不太平了。茅山定然會借此事抨擊蜀山沒有能力執掌玄武令,你可有應對方法?”

主人擡眼,望向面前那數座天柱般高聳、雲煙缭繞的蜀山,眼神中有些許悲涼,“如今的蜀山卻是在危急存亡之秋,但我和琅琊師兄還在,總會有辦法渡過。”

天尊微微颔首,輕輕按了按主人的手臂,“若真到應付不來的時候,東華派也不會坐視不管。玄武令,一定不能落入茅山手裏。”

主人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兩人拜別。

一席緋紅紗裙容顏絕美豔麗的千葉仙子也脈脈深情地望着主人,表示只要蜀山需要,鏡虹城随叫随到。

送走了三隊人馬,主人立在錦鯉江畔,久久沒有說話。白浪翻卷,悠悠繞過千峰萬壑,鷗鳥低飛在水面上,秋風微涼,帶着初冬的寒氣,細密刺骨。

我感受到主人身上某種深沉的悲哀,心中也是滞澀不堪。

清源真人死了,腎虛叛變了,掌教重傷不醒,而琅琊真人為了催動鎮命塔的天火劫之陣,耗費了五十載修為,整個人此刻都十分虛弱,只能卧病在床。

短短一日間,蜀山五大長老,竟然只剩下主人一個了。

表面上看是九黎最終敗退,可我怎麽想,怎麽覺得九黎這一役的目的好像并不是鎮命塔,而是蜀山頂峰長老們……而且,他們再一次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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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勸慰主人,可又覺得這種時候,說什麽都沒用。能做的,也只有陪着他了。

回到蜀山後,主人一個人進入清源真人的墓室。他不讓我進去,我就只好守在門前,可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主人出來。我擔心主人會想不開,于是悄悄探頭進去,卻見主人靜靜立在石棺旁,眼角竟有淚水劃下。

我呼吸一窒,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主人流淚。當年就算是喬嘉樹死去,主人悲痛欲絕,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察覺到我的視線,主人猛地轉過身去,拭去淚痕,轉頭有些責怪地皺眉,“為什麽突然進來。”

“主人,你已經在這兒待了一個多時辰了……我怕你有事。”

主人沒再多說,一掌将石棺的蓋子推上。我走到他身邊,抿了抿嘴,半晌才憋出來一句,“主人你別哭,不是還有我嗎。“主人擡起眼睛,眉目間于悲傷中析出點點溫存。他說,“鴉九,上次參加試劍大會前,在太湖你說過,不論發生什麽,你永遠不會離開我。你可是認真的?“咦,他怎麽突然提起來這事兒了?

這不像是主人平時會說的話啊,聽起來,聲音裏竟有些脆弱。

我感覺心中某處柔軟的地方被狠狠擊中……雖然在清源真人的遺體前發花癡好像有點兒不對,但我還是忍不住握住主人的手,“當然啦,就算主人你中年發福變成大胖子我也不會抛棄你的!”

這一次主人卻沒有像往常我說了蠢話那樣一笑而過,他如黑琉璃一般的眼睛深深凝望着我,似有千鈞之重,“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主人呢?”

我一愣,有些納悶他怎麽會這樣問。但片刻後就明白了,主人定是想起腎虛來了。

腎虛是這場戰役中最令人意外的變數。

我于是寬慰主人道,“你別多想了。我覺得腎虛……可能是被什麽控制了。他當時的神色很不對勁,我想肯定是在九黎軍營裏那個狐王對他做了什麽。”

主人看了我半晌,嘆了一聲,緩步出去了。

回到鑄劍閣,我把主人的樣子跟衆劍說了。大家嘆息連連,一股子蕭瑟蒼涼之氣蔓延。似乎大家都覺得,蜀山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蜀山了。

丹朱感嘆道,“現在五位上仙死的死傷的傷,如果這會兒茅山來找茬,咱們還怎麽招架?”

蛟靈此刻憤恨道,“還有神虛真人,九黎到底給了他什麽好處,令他甘願出賣自己的人格!”

一衆劍也跟着憤憤不平,咒罵聲此起彼伏。其實何止是劍們,蜀山所有弟子此刻提到神虛二字都是咬牙切齒,罵他是忘恩負義卑鄙無恥的小人,根本不配當司藥長老。我聽着,總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你們激動個屁啊?事情還沒搞清楚就急着噴,你們知道腎虛在九黎軍營裏都發生了啥啊?一個個兒跟打了雞血似的,也不想想就腎虛那小慫性格他有膽子叛變麽他?!“我這麽一吼,衆劍也就都安靜下來了。

我轉向破軍,問他腎虛在九黎軍營發生了什麽。

破軍抓抓頭,困擾地說,“我們倆後來一直被分開關押,我也不知道他後來怎麽樣了。”

我摸着下巴,思索了一會兒,“他們狐族不是特別擅長魅術麽?會不會是腎虛不小心着了那狐王的道?”

丹朱道,“可是魅術只對意志力薄弱的人起作用,勘破晖陽境後的修真人就幾乎不可能被影響了。神虛真人可是沖破了乾元境第二層的人啊。”

我随手抓了把杏仁吃着,往龍淵的劍臺上一坐,“你們是沒看見,在軍營的時候狐王一天到晚勾搭腎虛。”

“啊?!”衆劍都驚了,丹朱也懷疑地瞥着我,“你說的勾搭是什麽勾搭?該不會是你自己的腦補吧?”

我一咧嘴,“就算我平時愛腦補,這回也肯定是陳述事實。狐王一天到晚往關押腎虛的帳子裏跑,又不拷問他也不折磨他,就是成天一副霸道邪神的樣子上來就把腎虛往床上壓。最離譜的是腎虛雖然嘴上說着不要,我卻總覺得他潛意識裏其實很享受這種被虐的感覺……”

破軍也憨憨地點頭,“我也這麽覺得。”

丹朱下巴險些掉到地上,“連破軍都感覺出來了,那看來真的是很明顯……”

“所以,我的理論是……”我高深莫測環視衆人,“狐王霸王硬上弓,腎虛在半推半就下從了狐王,并且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渾身都是龍傲天氣質的魅力反派,對他的防範薄弱的情況下,被狐王趁虛而入……”

“天哪!”璎珞睜大眼睛捂住嘴,一副心碎的樣子,“這樣的話神虛真人不是被騙色又騙心?太慘了!“于是衆劍在我的腦洞裏暫時放下了對腎虛的仇恨,反而變得有些悵然。

我戳了戳一直躺在劍臺上不說話的高冷劍,“龍淵,你怎麽看?”

龍淵半晌才淡淡說了句,“不論他是自願還是被控制,蜀山叛徒這個污名,他這一生是沒有辦法洗掉了。恐怕連再回蜀山都是奢望。”

龍淵一語中的……他的行為,當時那麽多人都看在眼裏。人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蜀山此次這般凄慘的光景,總要有一個人來承擔罪責和罵名。我心中苦澀,用力一錘劍臺,“明明是茅山派和他那幾個黨羽臨陣脫逃,才弄得這麽狼狽!現在倒全怪到腎虛頭上了。主人一定不會讓他們有好日子過!”

第二天淩晨時分,掌教終于蘇醒過來。聽和悅說,他一醒來,就告訴藍田,叫主人和琅琊真人去見他。而主人從掌教真人的無欲宮回來後,便心事重重,茶飯不思,一整天都閉門不出,也不許任何人打擾。桂生擔心他師傅,卻又不敢直接闖進去,于是跑來找膽大妄為的我。

我走到窗外,便聽到淙淙琴聲如飛流激蕩,原本該是清心寡欲的曲調,此刻卻被彈得琤琤琮琮,隐有金戈鐵馬、血腥殺伐之聲。自從十八年前喬嘉樹死後,主人便很少再撫琴。從前他心煩時便會藉由調琴發洩,如今聽這琴聲,卻是焦躁煩亂的很,并且,還有着莫名的悲茫。

我站在月色下,将本體化作苦竹笛,合着他的曲調悠悠撥入。他的琴音微停片刻,複又相合而起,潺潺緩緩,宛如兩條相隔千裏交彙于一處的江流,從奔騰如雷漸趨平緩,相互環繞旋轉。千帆寂寥,波浪綿延向遠,中天一輪寂寂明月,向着大江灑下亘古不變的清輝。

一曲終了,主人并未說話。

我站在窗邊,“主人,你想聊聊嗎?”

主人并未應聲。我只看到他的側影,清清淡淡映在窗紗上,微垂着頭。

我抿了抿嘴唇,試探着說,“主人,我大概猜得到掌教跟你說了什麽……他是不是要将掌教之位傳給你?”

他似乎往窗戶這裏看了一眼,喉結上下滑動,卻終于什麽也沒說,只是點了一下頭。

掌教如此決定,便說明他知道,自己已經快不行了。

元嬰散碎,他的身體已經垮了。

一陣鈍鈍的疼痛從心口蔓延開來,我忍住眼淚,低聲說,“主人,你別怕。不論多麽難的事,最後總會過去的。”

半晌,有些虛無缥缈的聲音從窗紗後傳出,“你進來吧。”

昭華殿正堂沒有點燈,一切都幽幽的。我走向他的屋門,卻驀然被一個懷抱緊緊環住。他從身後抱住我,抱得那麽近,像怕我跑了一樣。

我感覺他将頭埋入我的發中。我們靜靜站了一會兒,他忽然将我推倒在地。我并未掙紮,感覺他用力扯開我的衣衫,褪去我的黑袍。背脊的皮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裏,他像是沙漠中行走的旅人一般饑渴地抱住我半裸的身體,手略微粗暴霸道地揉搓着我的皮膚,帶起一陣陣戰栗,好像是故意想要證明他在占有什麽一樣。

我感覺他現在不只是悲傷,似乎還有着某種恐懼。

主人從未怕過什麽,為何會讓我有這種感覺?

刺激而粗魯的穿刺,令我喉中瀉出破碎的呻吟。但我咬牙忍住,盡量放松身體,緊緊抓住他撐在地上的手。我聽到他在我耳邊一遍遍地呢喃着我的名字,這種被迫切地需要的感覺,令我意亂情迷。

刺激而荒唐的風流過後,他趴在我背上,輕輕撥開我汗濕的鬓發,深深的目光裏有無盡憐惜。我向他裂開嘴笑,“主人,要是你真的當了掌教,我是不是也算是個教主夫人啥的?”

主人低笑,“掌教該清心寡欲,身許天下。這種事,怕是不能再有了。”

我大大地啊了一聲,也顧不上自己衣衫不整,坐起身來,“那你還是別當掌教了,走,咱們去跟掌教說,讓他可別那麽急着去大羅天。”

提到掌教,主人神色又黯淡下來。他擡起眼,看着那灑滿青石磚的霜華,“掌教……恐怕撐不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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