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葬仙(1)
我聽主人說,掌教恐怕撐不了很久了,便總想趁機再去見他一面。
值此非常時期,掌教希望接位大典一切從簡,就在次日舉行,所以我怕今夜過後,再想潛入無欲宮就難了。所以從昭華宮出來後,雖然被主人那啥之後身體酸痛,我還是悄悄飛入無欲宮,翻窗進了那座恢弘古雅的宮殿。
卧房裏靜幽幽的,鶴嘴宮燈燃燒着黯淡的燭光,偶爾随着不知從何處潛入的風簌簌顫抖。重重雲紋紗帳中,隐約可見大床上沉睡的身影。空氣裏彌漫着某種陰冷凝固的死氣,令我這見過不少血腥的劍也覺得筋骨凄寒。
淩空中一道劍光無聲襲來,我側身閃避,卻見面前站着掌教的佩劍苦梅之劍靈。
他一見是我,微微皺眉,“你怎麽還是這麽頑劣,這都什麽時候了,大半夜的瞎闖什麽!“我嘻嘻賠笑,“我只是來看看你主人,我怕以後沒機……”
驚覺自己說錯話,趕緊閉嘴。但苦梅也能猜到我想說什麽,低斂眉目,也難掩他臉上深沉的哀色。
他微微側身,“你去吧,別說太久,主人需要休息。”
掌教全身被厚厚的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白發散亂在枕上,原本雖然蒼老但紅潤的面容此刻卻只剩下縱橫的皺紋和衰弱的氣息,我跪坐在他床前,他竟然沒有察覺。
我還記得,六十多年前主人剛剛把我帶回蜀山的時候,前任掌教,也就是主人等上仙的師父,曾經震怒非常。不知為何他非常的讨厭我,曾經逼迫主人将我送回北溟海,甚至下了最後通牒,要麽把我送走,要麽被逐出蜀山。主人當時跟個倔牛一樣,竟然真的回來收拾包袱要帶我去浪跡天涯,是掌教跑去跟前掌教求情,最終我才被勉強接受。
我性格頑劣,喜歡惹是生非,他常常被我氣得吹胡子瞪眼,卻從未責罰過我,最多去找主人告狀。他堂堂掌教,卻一點架子也沒有,對自己的師弟和弟子們宛如慈父一般照顧周全。我嘴上不說,卻一直萬分敬佩他。
這副蒼老消瘦的軀體上,承擔了那麽多年天下之重責,現在他終于可以休息了。這或許并不是壞事……
“鴉九……”
我正在發呆的時候,掌教竟然悠悠轉醒。不再清澈矍铄的眼眸似乎蒙上了薄薄一層霧氣。
我趴在他床邊,耳語道,“掌教,我來看你了。”
“嗯……你主人,還好麽?”
“主人沒事,您安心養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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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動了動,他無聲拉出來一個微笑,“這哪是病,是劫數到了。就算是無相境上仙,時候到了,該走也還是得走啊。”
我胸中悶窒,覺得鼻間發酸,卻又不好在掌教面前流淚。
掌教從被子中抽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似是在安慰我,“鴉九,你來蜀山,也有六十多年了吧?”
我用力抿着嘴角點點頭。
掌教那一瞬的神情有些奇怪,他轉過頭來,仔細審視着我,似乎認識我,又不認識我。他費力但是執着地拉着我,一字一句說道,“鴉九,以後,好好聽主人的話,可不要再胡鬧了。文修一旦領了掌教之位,便是領了華夏之重擔,可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護着你了……”
我猜他指的是我殺死天梁道人一事。一切都過去了,此時也不好再争辯什麽,我除了點頭,也沒有別的辦法。
掌教放心地點點頭,向外揮動了下手,似乎疲憊不堪,“去吧……”
我站起身,向後走了幾步,卻似乎聽到他低聲說道,“有朝一日如果……希望你不要恨我……”
我啊了一聲,轉身看他,他卻已經閉上眼睛,呼吸綿遠,似乎是睡着了。
是我幻聽了麽?
走到外間,我看到苦梅抱着本體倚靠在窗邊,從裏到外都是憂郁美少年範兒。我便問他,掌教走後,他有什麽打算。
他說,他大概會找個安靜的地方睡下來,等下一個主人。
這個苦梅劍平日裏也不怎麽抛頭露面,我們倆交情也就一般。可是同為劍靈,我知道他心裏又多難受。但是有什麽辦法呢,或早或晚,我也有面對離別的一天。
這一面,果然是我與掌教的最後一面。
第二天紅日初升之時,蜀山所有弟子浩浩蕩蕩集中在淩霄峰觀虛臺上。面前氣勢恢宏的三清大殿三道巨大的高門敞開,裏面頂天立地的三位洪荒大神威嚴地俯瞰着一衆弟子和遠處滾滾紅塵。
編鐘絲竹之聲響起,隐隐有太古之音。主人身披千鶴華服,頭戴銀珠寶冠,手中握着我,踏着漢白玉石階緩步而上,姿态華美而端嚴。那漫天的金色陽光仿佛都聚攏在他一人身上,耀眼到連我都不敢逼視。
只不過,這原本該是蜀山最盛大的儀典,此刻卻有些過于冷清。不僅沒有前來觀禮的其他門派代表,就連本應出席的四大長老,此刻也僅有琅琊真人一人帶病立在前方,手裏托着掌教衣缽。
主人邁入殿中,分別向玉清、太清和上清三位天帝叩拜三次,奉上三支香。而後他再次回到殿外,一掀袍,在琅琊真人面前跪下。琅琊真人朗讀掌教十誡,而後将手中所托盛有玄武令和掌教戒玺的金盤放入主人高舉的雙手中。
那被整個華夏觊觎的玄武令,其實只是一塊通體烏黑,以黑曜石打造而成的令牌。令牌正中刻有龜和蛇絞纏的金色圖形。這塊令牌,就像是皇帝手中的傳國玉玺,是掌管整個修真界的神聖之物。我今天總算是近距離見到了,卻有那麽點兒失望。
就為了這麽個醜不拉幾的玩意兒,茅山和一衆門派就肯背信棄義,将蜀山扔給九黎強敵。那我回頭要是去山上多鑿幾塊石頭下來,都刻成一個樣兒,讓他們分不清真假,然後一派發一個,是不是大家以後就能其樂融融不再撕逼?
主人拖着金盤,緩緩轉過身,細長眼眸緩緩掃過觀虛臺上那浩浩蕩蕩幾千名弟子。
大家都靜悄悄的,等待着信任掌教訓誡。然而主人沉默了半晌,只是說,“本座知道此時大家心裏都十分害怕,并沒有心思聽我說什麽大道理。所以,我也不多說什麽。九黎攻山或許只是一個開始。蜀山将要面臨的劫難,接下來将會接踵而至。如果有人感到害怕、失望、想回家的,現在就可以去執物房領十兩銀子,下山回家。本座絕不會責備阻攔。”
話音落,主人靜靜等着。下面的弟子們面面相觑,少頃,有竊竊私語聲響起。
然後,出現了第一個離開的人。
第一個人就仿佛是一件舊衣上開的第一條線,稍稍一拉,便又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到最後,竟然是熙熙攘攘,走了近一千人。桂生藍田段雅旭他們三人看得都是一臉憤憤不平,怒氣沖沖,就連琅琊真人此時看着,也露出些許心寒之色。
但主人卻還是很平靜,仿佛那些人的離開,對他來說無足輕重一樣。
待那一千人離開後,漸漸不再有人走動了,主人才再次開口。
“選擇留下來的,寂玄在此感謝各位的信任和不離不棄。”主人說完,将金盤暫時交給琅琊真人,竟向着衆弟子跪下,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原本我以為主人會再說些激勵人心的話,然而并沒有……主人行禮起來後,便命衆人可以散去了……
大家好像都有點兒摸不到頭腦。
按照規矩,接任大典後,新任掌教要和前任掌教單獨進入無欲宮,聆聽舊掌教最後的訓誡。而按照妖皇所說,這便是在傳達當初離恨天佛告知的關于白澤複活的秘密。但是此刻掌教已經不能起身了,所以訓誡是在寝室裏進行。
說實話我對于這個秘密倒是很好奇,但可惜,就連我們劍靈也不能聽到,主人将我放在寝室外面的桌上,自己進去了。
我從本體裏鑽出來,跟苦梅面對面坐着也沒話說,就順手抓了個橘子吃。苦梅看起來很是焦躁,時不時擡起頭來盯着那房門,好像在等待什麽似的。
就在此時,我忽然聽到裏間傳出幾聲響動,然後是主人的聲音,“這不可能!”
我霍然一下站起來,豎起耳朵聽着。
這是出什麽事了?
掌教似乎又說了什麽,主人的聲音已經完全失去冷靜,“不會的……你騙我……”
然後,便再沒有聲音了。
我和苦梅惶然對望,然後不約而同撞開門沖了進去。
主人跪在掌教床前幾步遠的地方,宛如雕塑一般一動不動。而苦梅直直沖向掌教床前,然後也定住了。
我跑上前去,卻見掌教眼睛半張,瞳孔卻已經渙散,竟是已經仙游了。
苦梅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但眼淚還是不間斷流下來。我回身看主人,他卻仿佛沒有感覺到我和苦梅進來了似的,兀自呆呆望着地面,整個人不見了剛才接任大典上的風華奪目,全是頹然之态。
我跪在他對面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搖了搖,“主人,出什麽事了?”
主人全身一震,緩緩擡起頭。那一雙眼睛空蕩蕩的,視線游移了好一會兒才聚焦到我臉上。他癡癡地盯着我,就像是第一次看見我一樣。
為什麽,我覺得有點兒害怕呢?
他卻收回了視線,身體動了動,似乎打算站起來。可是他卻一個趔趄,險些再次倒下來。
他這是怎麽了?是因為掌教過世傷心過度?
可他不是早就知道掌教已經臨終,亦或是……掌教與他說的秘密,令他這般失魂落魄?
他并未叫我,也沒有再看我,一個人緩步往外走。風卷動他的衣袍,看起來竟像是随時要被吹走一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他手腕上有什麽東西閃爍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