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熱氣騰起,一整盅湯頓時全潑在了霍無咎的腿上,沿着衣袍的布料,淋漓地往下滴。

四下的侍女們發出一陣驚呼,後頭的孫遠也驚得跳了起來,匆匆扯過一塊布巾替他擦拭。

唯獨坐在那兒的霍無咎一動不動。

滾燙的湯澆在身上,即便隔着衣袍,也依然是疼的。

但是皮肉上的疼,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麽。他只垂下眼,看向他的雙腿。

他眼看着她故意将湯澆在他身上。那番舉止落在習武之人眼裏,是最為拙劣的慢動作,但是他卻躲不開。

因為他的腿不能動。

這種羞辱,比肉、體的疼痛來得難捱多了。

片刻,霍無咎擡起眼,淡淡看了桃枝一眼。

她若不是個女子,他定會百倍奉還,将那滾燙的湯水,盡皆灌進對方的喉嚨裏。

但他從不會對女人動手。

但是只這冷冽陰戾的一眼,也讓桃枝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接着,她回過神來。

她這是在做什麽?這殘廢居然還瞪她,她竟然還怕了?

她有什麽可怕的,反正王爺今日也不在府中!院裏如今獨她說了算,她就不信旁的奴才敢去跟王爺嚼舌根,也不信這個殘廢有臉去找王爺告狀!

桃枝立馬眼睛一瞪,冷笑道:“怪奴婢手下不留神,不小心絆了一跤。只是主兒竟不知道躲開些,不然,也不會燙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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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她一擡眼,便看向了後頭的孫遠。

“你這奴才怎麽也這般笨?讓你在這兒伺候,是讓你給主兒推輪椅的,在那兒杵着做什麽?笨成這樣,明日還出去掃院子算了!”

平日裏王爺本就在安隐堂待得少,孟潛山又是走哪兒跟哪兒,因此她素日在這院裏作威作福慣了。

周遭的下人,自然是想罵就罵,罵完了,還會有幾個膽大些的來勸慰她,替她打圓場。

但這會兒,她一股腦兒地罵完了,房中卻靜得落針可聞。

她喘了幾口氣,皺眉四下看了一眼。

便見滿屋子的侍女,各個兒低垂着頭,像一群鹌鹑。

桃枝打量了她們一番,不悅地皺了皺眉。

怎麽,今兒屋裏多了個小妾,就把她們吓成這樣?不過是個路都走不了的殘廢,有什麽可怕的。

她冷哼一聲,轉身便要走出去。

卻在回過頭時候,看到了站在房門前的兩個人。

桃枝腿一軟,噗通跪了下去。

“王……王爺!”

——

江随舟在書房中一直待到暮色四合。

早便有請柬遞來,是工部的兩個官員請他夜裏去喝酒。江随舟初來乍到,連自己酒量怎麽樣都不知道,想來想去,還是不敢倉促去赴宴。

于是,他拖了一會兒,幹脆讓孟潛山親自拿着帖子去回了,說他昨天夜裏沒睡好,受了風寒,今天在府上養病呢。

也幸而他是個出了名的病秧子,故而這借口找得頗為順利,那兩人也沒再強求。

待處理完了這事,江随舟才出了書房。

雖然自己房裏如今塞着頭兇神惡煞的病虎,但是也不能因為這個,就不吃晚飯了。

卻沒想到,剛走到自己的主屋門口,他便正好聽到桃枝在陰陽怪氣地責難霍無咎。

那丫鬟正站在桌前,将坐在輪椅上的霍無咎擋得嚴嚴實實,此時正叉着腰,尖銳的嗓音遠遠就能聽得到。

孟潛山看到這場景,臉色一變便要開口,被江随舟一擡手,制止住了。

雖看不到這丫鬟的正臉,但是從她的衣飾可以看出,正是今天中午搬箱子撞到霍無咎的那個。江随舟本以為自己訓斥了她一頓,她就不再敢了,卻沒想到這丫鬟竟能嚣張至此。

江随舟一時分不清,她是嫌她自己命太長,還是嫌他江随舟的命太長了。

他只靜靜看着她趾高氣揚地發作,再看她轉過身來驚訝地看着自己,再吓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江随舟看她哆哆嗦嗦的模樣,有些無語。

這會兒害怕有什麽用?剛才對着霍無咎兇神惡煞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害怕?

他向來厭惡有些人的這種劣根性。

他作為一個千年之後的人,自認對生命和人格保留着該有的尊重。但是,偏偏有些人,被尊重了人格,卻要去踐踏別人的;本就是受人奴役,轉頭卻要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樣去奴役其他人。

孟潛山見江随舟冷着臉不說話,忙上前一步,冷聲道:“桃枝姑娘,好大的威風啊!您倒是還記得霍夫人是主子?奴才見您這幅模樣,是把自己當成了主子呢!”

桃枝顫巍巍地一個勁磕頭,匆匆狡辯道:“王爺,奴婢沒有!是……是給夫人推輪椅的小厮!他推着輪椅撞到奴婢,奴婢才不小心将湯灑在夫人身上的……”

“本王是瞎了嗎?”

江随舟皺眉,打斷了她。

桃枝被吓得一哆嗦,腦門碰地,跪伏在地上不敢擡起頭來。

江随舟收回目光,淡淡道:“孟潛山。”

孟潛山立馬意會,忙道:“還留着她在這兒礙王爺的眼嗎?拖下去!”

立馬有廊下的兩個小厮上前來,将桃枝拖走了。

江随舟知道,孟潛山會替他處理好。他按了按眉心,走到霍無咎的面前。

他腿上此時濕漉漉的一片,旁邊的湯盅上還隐約冒着熱氣。

被往身上潑了一盅湯,本就羞辱性極強,那丫鬟又是特意潑在霍無咎的腿上,便更像是特意往人傷口上撒了一把鹽。

看着他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的模樣,江随舟心下莫名有點發堵。

他費勁地收回了目光。

讓對方在這兒受了委屈,肯定不能什麽都不做。但是作為高傲冷酷的王爺,也不能随便對對方道歉。

江随舟頭疼死了。

他頓了頓,道:“去,先推夫人到後頭換身幹淨衣袍。”

他需要組織組織語言。

孫遠連忙應是,推着輪椅去了裏間的屏風後。

江随舟在桌邊坐下,擡手揉了揉額角。

他正打算靜一靜,卻見剛進到屏風後的孫遠又獨自退了出來。

江随舟擡眼:“怎麽了?”

孫遠兩手空空,站在那兒有點手足無措:“夫人說,用不着奴才。”

江随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屏風上。

隔着屏風,隐約能看見一個坐着的人影。

他頓了頓,嗯了一聲,沒有再言語。

不知道為什麽,他特別能理解霍無咎此時的心境。許是因為他學了将近十年的歷史,光是研究霍無咎的論文都寫了幾篇。

他知道,霍無咎誰都不需要。

即便他斷了雙腿,也不需要別人将他當做殘疾人來照顧。他是生在陽關風沙裏的鷹隼,生命力極強,且尤其地獨立高傲。

想讓他死并不容易,但想讓他被關在籠中錦衣玉食地照料,卻更難。

這也不是他所需要的。

江随舟沉思着,原是該思考一會兒的措辭和對策,神思卻不受控制地飄遠了。

房中一片安靜,唯獨屏風後能聽見隐隐傳來的衣料摩擦聲,和輪椅微微晃動的聲響。

沒一會兒,霍無咎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袍,徑自搖着輪椅從屏風後出來了。

孫遠連忙上前來替他推輪椅。

霍無咎在這兒還沒有可換的衣服,府中幾位主子,也沒誰有他這麽高大的身材。他這會兒身上穿的,是一身臨時拿來的粗布短打,小厮穿的。

江随舟擡眼看向他。

這人長得帥了,穿什麽都是衣服架子。分明只是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衫,穿在他身上,卻有股戎馬倥偬的銳氣。

孫遠利索地将霍無咎的輪椅推到了桌邊,江随舟拿起了筷子,偷偷看了霍無咎一眼。

他是記得霍無咎腿上還有傷的,雖說這傷在他小腿處,卻也極有可能被熱湯濺到。

但是看霍無咎這不聲不響的模樣,江随舟心裏沒了底。

若是什麽事都沒有,貿然給他叫大夫,自然不妥。但是,他又知道霍無咎這人特別能忍,到底燙到沒有,江随舟也不大确定……

這麽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霍無咎幾眼。

卻在這時,霍無咎擡眼看向他,精準地捕捉住了他偷偷摸摸的目光。

江随舟欲蓋彌彰地要錯開眼去,卻見霍無咎神色淡然,靜靜直視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說話。

……被抓了個正着,躲不開了。

江随舟清了清嗓子,一邊夾菜,一邊淡淡開口道:“可有打濕紗布?”

“沒有。”霍無咎開口了。

他聲音是頗為低沉的好聽,彌散在夜色中,像醇厚的烈酒。

江随舟淡淡嗯了一聲。

“此人自作主張,今後不會再出現了。”他說。

霍無咎沒有出聲。

江随舟也沒指望他回應自己,只擡頭看向孟潛山。

孟潛山連忙點頭哈腰:“主子放心!再沒下次了!”

江随舟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心想,倒是可以因着今日之事,顯出幾分稍有愧疚的姿态,再因此慢慢轉變自己對對方的态度。

而他房中的這些人,就更不用擔心了,經過今天這事,定然誰也不敢再怠慢霍無咎。

他雖知道霍無咎不需要這種照顧,但他卻需要借此亮明自己的态度——至少讓霍無咎知道,自己雖不喜歡他,卻也無意針對他。

一頓飯吃得極為沉默。

待到用完了膳,侍女們将桌上的盤盞撤下,便紛紛到內室中收拾去了。

王爺夜裏要看的書、主子們要睡的床榻,都要整理妥當。

江随舟坐在旁側,手裏握着一卷書,眼睜睜看着孟潛山領着人到卧房中收拾去了。

他目光有些僵。

今日獨自在書房裏待得太、安逸,竟不小心把這件要緊事忘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旁側的霍無咎身上,又沉重地垂下眼,看向了手裏的書冊。

……霍無咎若是睡他的卧房,那他睡哪兒啊?

作者有話要說:

自從娶了霍夫人,王爺就接二連三地睡沙發,慘,好慘,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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