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江随舟雖狀似一副在看書的模樣,但目光卻一直在偷偷地看霍無咎。

他知道,霍無咎是那種疼死都不會吭聲的人,要想聽他主動說疼,恐怕一輩子都等不到。

但是,江随舟也清楚,即便霍無咎疼得厲害,他也束手無策,做不了什麽。

可他就是忍不住,總想去看看霍無咎的狀況。

就見霍無咎徑自靠坐在床榻上,閉着雙眼,一言不發,似在閉目養神。

但他嘴唇卻煞白一片,面色也不好看,眉心擰得極緊。

江随舟也莫名有些心裏不舒服。

他似乎特別見不得旁人獨自忍受疼痛的模樣。

片刻之後,他頓了頓,試探着開口道:“你要不要拿本書看?”

霍無咎睜眼看向他。

便見江随舟一臉認真地說道:“多少能轉移些注意力。”

他這話半點不假。他打小就不大愛看電視玩游戲機,總覺得吵得他心煩。他家裏頭亂,烏七八糟的事特別多,就使得他極愛躲到書房去,雖說都是些頗為晦澀的、大人看的書,卻能讓他看得全神貫注,不知不覺地便将時間消磨過去了。

卻見霍無咎打量了他片刻,沒有說話。

霍無咎不知道江随舟的經歷和想法,只知道自己從小看書就頭疼,一直到現在都沒變。

于他而言,更為殘忍的是,他現在動彈不得,只能看書度日,活似個被強按着念經的匪徒。

不過聽到江随舟的這個提議,他竟不覺得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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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不知怎的,江随舟這會兒看向他時,分明沒什麽表情,卻恍然像個先生。

霍無咎從小最讨厭先生。

不過,江随舟這幅模樣卻出奇地順眼,就好像他本來就不應該是個耀武揚威高高在上的王爺,就應當是個滿身墨香的先生一般。

他若是做了先生……

想必也不是那般捏着戒尺強按着人讀書的那種。單他往那兒一坐,靜靜地看着人,就會讓人有種想聽他話的沖動。

霍無咎一時間沒回過神來。

江随舟不解地開口道:“霍無咎?”

霍無咎回神,便見江随舟道:“本王讓孟潛山拿一本給你?”

霍無咎頓了頓,只覺自己剛才魔怔了。

看書還是免了,平日裏被迫受這種精神摧殘,純粹是因為實在沒事幹。他這會兒疼得渾身都麻了,開口說話都費勁,還是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不必。”霍無咎淡聲說着,便又閉上了眼。

他大小就大小傷不斷,每次疼痛難忍時,他都會念習武師傅教給他的清心訣,頗有些效用。他方才就在念這個,雖不能真有什麽緩解,卻能清心靜氣,聊以提高些耐力。

卻不知江随舟會錯了意。

他只當霍無咎方才片刻的怔愣是因着腿疼。想來也是,他既要忍着劇痛,想必眼前都是花的,更分不出精力來,靜心去看書。

江随舟心裏忽然生出了一種極不成熟的沖動。

他脫口而出:“不然……我給你念?”

說完這話,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我在幹什麽!

我難道在試圖給霍戰神講故事嗎!

江随舟被自己的這番認知吓了一跳,有些局促地看向霍無咎,只等霍無咎說出拒絕的話來,好讓他借機收回剛才的話。

卻見霍無咎重新睜開了眼,靜靜地看向他。

霍無咎沒說話。

江随舟與他對視了片刻,有些磕巴地開口道。

“那……那我開始了?”

——

江随舟手裏拿的是一本游記。

古時的正史典籍他看了不少,反倒是這些民間風物,到了後世大多失傳,還有許多被編纂篡改,與野史混雜在了一起。所以穿越過來之後,江随舟便對這些“閑書”頗感興趣,平日裏除了翻閱手下送來的公文和密報,便是看這些書打法時間。

他就着自己上次看到的位置,給霍無咎讀了起來。

幸而他本就是個當老師的,除了一開始有些別扭之外,他自己也漸漸沉浸到了所讀的內容之中。

他聲線平緩又安靜,許是語氣會對聲音産生很大的影響,使得他讀起書來時,竟顯得他的聲音極為幹淨,使得周遭的氣氛都安寧了起來。

孟潛山屏息凝神站在不遠處,在心下啧啧稱奇。

他心道,自家主子追起人來,還真有一手。

瞧瞧,給人念書聽,這種法子,尋常人誰想得出來,他這樣身份的人,又有誰能做到這般田地?

想必霍夫人就算是鐵石做的心腸,也要因此軟了。

這麽想着,孟潛山不由得打眼去觑霍夫人。

卻見霍夫人坐在床榻上,一言不發地閉着眼。臉色仍舊是白的,眉頭卻似乎不皺了……

他就說吧!想必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再幫霍夫人搬一次家,将他搬回王爺房裏了!

孟潛山這般想着,不由得偷着高興起來。

卻在這時,那位霍夫人睜開了眼。

一雙濃黑卻剔透的眼睛,冷冰冰地看向他。

接着,孟潛山看見,霍夫人淡淡看了主子一眼,看見主子一心念書,沒有注意到周遭之後,便又擡眼看向了他。

那雙眼冷了幾分,眉頭皺起,滿是寒意。

即便愚鈍如孟潛山,也明白了霍無咎的意思。

這位主子嫌他礙事,要讓他滾蛋呢。

孟潛山頗為識相,無聲地沖着這位主兒躬身行了個禮,匆匆溜了出去。

而床榻上的霍無咎,冷眼看着孟潛山跑掉,才緩緩收回了目光,靜悄悄地看向了江随舟。

江随舟此時全神貫注,分毫沒有注意到他的注視。

他聲音不大,讀起書來像是在跟人講話一般,溫和又清朗,與他平日裏全然不同。

霍無咎的呼吸都不由得慢了下來。

他沒想到,不過一本閑書,讓江随舟讀起來,竟比清心訣要管用得多。

這書的內容其實沒什麽意思,不過是個閑來無事的文人四下跑着玩,寫些閑書記錄他的見聞。

但江随舟卻似乎對此頗感興趣,甚至于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在讀書的時候,目光有多生動。

唇角也是微微勾起的,看上去頗為愉悅。

霍無咎的目光停頓了片刻,繼而轉開了目光,緩緩閉上眼。

他不喜歡看書,不光是因為懶得看字,更是因為他對那些文字所記載的內容,統統不感興趣。

但是此時,他閉上眼,那清朗的聲音卻似乎變成了流淌的清澈的江水,淌過那文人所記載的巴蜀與湖廣,在千萬裏的陽光之下,泛着粼粼的光。

他似乎很喜歡那些東西。

而霍無咎竟因此莫名地生出了些許沖動。

他想要讓江随舟所喜歡的那些東西,統統屬于他。

他像個終于被典化了的俗人一般,終成了神佛的信徒。

這使他有了在神像前跪下的沖動,想将屬于自己的和不屬于自己的所有財富和珍寶,一并供奉到神前。

——

江随舟一直在這裏待到了夜幕降臨。

他頗為自然地和霍無咎一并用了晚膳,才起身要走。

見他與霍無咎相處得頗為愉快,孟潛山識相地湊上前來,笑嘻嘻地問道:“王爺明日可還來?”

江随舟頓了頓,不由得看向了霍無咎。

他其實是想來的。這些時日,他因着裝病休沐在家,哪兒都不用去,清閑得很。霍無咎這陣子又剛開始治腿,按着那大夫的說法,他今日這種疼法還要持續一個月。

江随舟總有些不大放心。

許是因為之前太怕死了,使得他養成了事事以霍無咎為先的習慣,讓他一時間有點改不過來。

霍無咎擡眼便見江随舟在見他。

“不必征求我的意見。”霍無咎頓了頓,有些別扭地淡淡道。

孟潛山面露喜色,不等江随舟開口,便笑道:“哎!那奴才便安排人去收拾收拾,将王爺要看的書和公文,一并搬到霍夫人這兒來!”

江随舟瞥了他一眼。

就見孟潛山笑嘻嘻道:“正好兒!奴才今日還覺着,霍夫人這兒比王爺的書房光線還好些,王爺多曬曬太陽,準沒錯兒!”

這小子這麽熱絡,反倒給江随舟省了事。

他沒反駁,權作默認,嗯了一聲,便起身走了。

正在這晚,有書信送到了江随舟的房裏。

是徐渡送來的。他安排在長樂坊的探子送回消息,說那些刑部的官員摸清了位置,這兩日便要動手抄宅了。

他們早在做此計劃時便知,因着上次陳悌邀請霍無咎去參加賞花宴,頗在後主面前得了臉,因此這些時日領了個肥差,正在蘇州公幹。

那宅子裏如今只有他養的外室在那兒,是個青樓女,想必這兩日,就要被抓到後主面前了。

江随舟看完信,沉吟片刻,笑了起來。

按着他記憶中史料的記載,陳悌雖明面上讨好巴結龐紹,實則自己也有些小算盤。龐紹貪財,即便自己的手下也逃不過他的搜刮,因此陳悌的那處宅院,是連龐紹也不知道的。

既然如此,待刑部收網後,那處宅院,連帶着那個青樓女,都會被第一時間算在江随舟的頭上。

那麽,後主絕不會不深查,這案子也必然會被他鬧大。

到了那時……便可靜等他們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了。

江随舟只覺眼前有出好戲等着他看,心情都好了許多,将信妥善收起之後,神色仍舊是愉悅的。

偷眼看他的孟潛山在心裏啧啧稱奇。

平日裏王爺處理公事時,哪會有這麽不嚴肅的時候,甚至看着密信還會笑?

密信上都是要事,能有什麽好笑的?

一定是王爺看信的時候分神,想到霍夫人了。

這般想着,孟潛山退出卧房時,偷偷看了江随舟兩眼,也跟着笑了起來。

那笑容暧昧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江随舟:你笑什麽?

孟潛山:我想到了高興的事: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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