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過,江随舟的高興并沒持續幾天。

陳悌被定罪之後,因着齊旻不依不饒,反複上書,惹得後主不厭其煩,便幹脆連帶着陳悌幾個在禮部的同黨都定了罪。雖罪名沒有陳悌那麽嚴重,卻多少都被降了職位。

但江随舟卻沒想到,季攸也在那些人的行列之中。

原本此案到此為止,便再跟他沒有任何關聯,卻在他被放出大獄的兩日之後,被以治下不嚴的罪名貶了官,被調任去了徽州。

徽州并不算太遠,也不似嶺南偏僻,但到了季攸這個歲數,京官外貶,便相當于被斷了仕途。

季攸身上本就沒了罪名,龐紹卻還要想方設法地刁難他一番,這才想出了這麽個主意。江随舟略一思考便知,必然是龐紹借着季攸與他鬥法,借以警告他。

龐紹是在告訴他,在他龐紹的手底下,即便救人救成功了,也不會落得好下場。

江随舟只覺一口氣堵在了胸口。

他接連兩日都沒有去找霍無咎,在自己的書房裏尋出了些原主所藏的孤本,連帶着些作為盤纏的銀票,讓孟潛山一并送去了季攸府上。

孟潛山很快便回來了。

季攸收下了那些書冊,卻将銀票退還了回來。

孟潛山将銀票交還給江随舟,道:“王爺,季大人說,盤纏夠用,不必您破費。”

說着,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封薄薄的書信,遞給江随舟道:“季大人還寫了幾句話,讓奴才轉交給王爺。”

江随舟将那封信打開。

便見信紙上洋洋灑灑,字體恣意灑脫。

【多謝王爺搭救,也請王爺勿再自責。

Advertisement

徽州風景宜人,梅花尤盛,某早已心向往之。算起來,若早些動身,某能趕在凋謝之前,親眼一觀徽州綠梅,豈不快哉?】

江随舟看到這裏,唇角松了松,終于揚起了個極淺的弧度。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偏好與追求。而龐紹将他的喜好加諸于旁人,只當仕途與錢財是人人都喜歡的東西,才會以為他斷了季攸的前程,便是對他最妥當的懲罰。

但他卻不知,他所謂的懲罰,對于季攸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這對江随舟來說,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只是……

江随舟端詳了那信件片刻,将它珍而重之地收了起來。

雖說對季攸來說,這貶官不痛不癢,反倒使他有機會縱情山水,但龐紹這仇,江随舟卻不會不記。

他也必須要同龐紹清算個明白。

可是如今,龐紹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尤其是掌管官員升遷調任的吏部,幾乎全然掌握在龐紹手裏。

他想與龐紹對抗,實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

——

霍無咎接連兩天都沒見到江随舟。

他每日用了藥之後,便只能待在房中,有時隔着窗子能看見院中人進進出出,卻出不去。

他只覺這兩天用過藥之後,腿上的疼痛都要嚴重幾分,甚至使得他心情都不大好了,念多少遍清心訣都不管用。

這兩日的時間于他而言,都比素日裏要長一些。

一直到了第三天。

李長寧像往日一般給他針灸,針紮到一半,忽然聽見霍無咎開口問道:“這兩天換藥了?”

李長寧一愣:“沒有啊!”

他擡眼看向霍無咎,就見霍無咎皺眉坐在那兒,聽到他答話,擡手揉了揉眉心,嗯了一聲。

李長寧忙問道:“将軍這兩日,可是感覺有什麽不一樣了?”

霍無咎頓了頓:“沒有,就是問問。”

李長寧應了一聲,繼續去紮他的針。

魏楷回頭看見霍無咎這番神态,便知是有什麽事。他連忙迎到床榻邊,問霍無咎道:“将軍,可是出了什麽事?”

霍無咎沉默片刻:“靖王府這兩日,可有什麽異動?”

魏楷想了想:“屬下并沒聽到什麽風聲,不過,今天一早,屬下跟着李大夫來這裏時,靖王身邊的那個太監囑咐屬下小心些。”

霍無咎一頓,擡眼看他:“說了什麽?”

魏楷一愣,總覺得将軍聽到這話時,語速似乎都快了點兒。

他忙道:“也沒說什麽,就說靖王這兩天不大高興,讓屬下別觸黴頭。”

霍無咎收回了目光。

果然是有什麽事。

他沒再問話,那兩人也頗有眼色地各做各的事去了。一直到他們二人施完了針、給他用完了藥,退了下去,霍無咎才擡眼看向窗外,眉心皺得極緊。

前兩天還好端端的,能出什麽事惹惱了他?

霍無咎心下竟生出兩分不太平,徑自揣測起來。

莫不是朝堂上出了什麽事?但這兩日都未見靖王出門,更沒見朝中有人造訪靖王府。

霍無咎一整天眉頭都沒有松開。

幸而這日夜幕降臨時,江随舟來了。

這會兒霍無咎已經用過了晚膳,正坐在床榻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拿着本書亂翻。江随舟在床榻邊坐下,問道:“你這兩日可還好?”

霍無咎放下了那本書,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道:“出什麽事了?”

江随舟不由得一愣。

他沒想到這事能傳到霍無咎的耳朵裏,也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麽自然、且理所應當。

霍無咎見他沒說話,補充道:“聽說你這兩天不高興。”

江随舟心下莫名生出了些異樣的熱意。

自從知道季攸要貶官開始,他便煩躁極了,周圍人都不敢招惹他,他能感覺得出來。因着他是那些人頭頂上的“主子”,所以他們不敢惹他,更不敢問不該問的話。

他自然也無從跟人說起,更談不上傾訴。

雖說他平日裏并不是個敏感的人,但這樣的情緒總壓在心裏,連個能說的人都沒有,還是教人心裏發堵。

但他沒想到,霍無咎會問,更是沒想到,這些事情,他可以跟霍無咎說。

他頓了頓,緩聲說道:“禮部的季大人貶官了,不日便要趕往徽州。”

霍無咎皺了皺眉,問道:“不是與他無關麽?”

江随舟道:“定的治下不嚴之罪。陳悌被捕之後,這事便全然交給了刑部和吏部,本王全然插不上手。”

霍無咎沉默片刻,用陳述的語氣道:“那就是龐紹下的命令。”

江随舟笑了笑,緩緩出了口氣:“确實是龐紹。他吃了本王的虧,就想給本王添堵,季大人不過是殃及的池魚罷了。”

霍無咎道:“他既入朝為官,就需承擔這樣的風險。不過貶官而已,去的地方也不偏僻,遠離朝堂,于他而言,說不定是好事。”

江随舟卻搖頭。

“旁人可以這樣想,我卻做不到。”他說。“無論如何,他的災禍都是因我而起的,我絕不可什麽都不做。”頓了頓,他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

“那可是龐紹啊。”

霍無咎一時沒有說話。

江随舟也知他日日關在府中,路都走不得,自然什麽也做不了。他并沒指望霍無咎說什麽,話說出口,心裏便舒服了一點,拿起孟潛山放在旁側的書冊道:“倒是兩日沒來,有些忘了讀到哪裏了。”

便是要将這話題略過,接着給霍無咎讀書聽。

霍無咎靜靜看着他擺出若無其事的模樣低頭翻書,胸口悶得厲害。

……本就不是該他承受的事,卻偏因為他生在帝王家,而強落在了他的肩頭。

他要真是個冷血無情的混不吝便算了,偏生還是個心軟極了的人。該他管不該他管的,他都要往自己身上攬,到頭來支持不住了,還要硬撐。

便見江随舟翻到了他上次讀到的地方,平緩而安靜地接着讀了起來。

可沒讀兩句,他的聲音便戛然而止。

江随舟詫異地擡起頭,便見霍無咎不知怎的,劈手抽走了他手裏的書。

“我來。”霍無咎道。

江随舟面上露出了幾分詫異。

他看着霍無咎将燈挪近了些,神情雖冷淡疏離,卻莫名透着兩分別扭。

分明眼都沒擡,更沒看他,像是在笨拙地對他表示安慰一般。

江随舟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只覺胸口有些發熱,像是将淤積在內的沉悶情緒,一點點地被燒掉了一般。

他定定地看着霍無咎,一時間說不出話。

便見霍無咎垂下眼去,在燈下翻開了手裏的書。

他冷淡的神情驟然僵在了臉上。

接着,他眉毛緩緩擰起,擡眼看向江随舟。

“……你前幾日念的,是這本書?”他問道。

江随舟一愣:“是啊?”

霍無咎的目光僵硬地落在書冊上。

與江随舟這幾日所讀出的流暢平實的白話文不同,這書上的內容晦澀難懂,處處都是生僻字,擺在霍無咎的面前,天書一般,只看了兩眼,就讓他覺得腦仁發疼。

江随舟湊上前來看了一眼,立時恍然大悟。

這書上寫的的确是極晦澀的文言文,畢竟寫書的是前朝的一個大儒,遣詞造句都極講究。古人的口語與書面語畢竟絕不相同,這些句子無法讀出口,自然要翻譯之後才能講得出來。

因着江随舟本就是幹這行的,所以翻譯起來得心應手,一點都不費勁。

“是同一本,不過是書上所寫不好讀,我便稍加調整了一番。”他說。

霍無咎卻沒說話。

江随舟有些不解地看向霍無咎。

他雖說是個打仗的,但怎麽說也是個古人,應該不會是看不懂吧?

但是……他怎麽這幅表情啊?

不等江随舟搞清楚,霍無咎忽然将手中的書冊合了起來,随手放到一邊,淡聲道:“換一本,這個我前兩天就覺得無聊得很,沒什麽意思。”

江随舟更疑惑了。

……不是吧,前兩天給你讀的時候,瞧你聽得挺來勁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誰知道大名鼎鼎的霍将軍,其實是個文盲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