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霍無咎看得出,江随舟的這個手下在想什麽。
他若真的是江随舟的妾,說這些話便不奇怪。但他既不是,那擺出這樣一番模樣,就是在拿他尋開心。
霍無咎想起打從自己被關進靖王府之後,與此人見的寥寥數面的情形,便更加肯定了這一點。
霍無咎說完那句話,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從來不會讓旁人的這種心思得逞,尤其是用在他身上的。
顧長筠聽到這話,登時一愣。
他只當霍無咎是個囚犯,平時寡言少語的,閑來無事随便招惹一下沒什麽大礙。
他卻不知,霍無咎打小兒就是陽關出了名蔫壞的混不吝,瞧上去不聲不響的,一臉目空一切的傲氣,實則誰都惹不起他。
還有吃過他虧的小子,背後給他偷偷起诨名兒,說他是咬人的狗不叫。
一時間,顧長筠後頭的話都憋在了喉嚨裏,眼中透出幾分震驚,愣愣地看着霍無咎。
“你……”
就見霍無咎淡淡看着他,分明腿上紮得盡是駭人的銀針,唇色也白着,但神情卻安然自若,甚至譏诮地勾了勾唇角。
“我什麽?”他不着痕跡地往窗外瞥了一眼,道。“你來這裏,不就等我這句話麽?”
說完,他垂下眼去,不再說話了。
顧長筠愣了愣,才勉強硬着頭皮接着演下去。
他沒想到霍無咎會開口回應他,還兩句話噎得人說不出話來。他讨了個沒趣兒,只得站起身,準備随口鬧兩句,給自己尋個臺階下,再借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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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我不過來讨口茶喝,随口說了兩句,你便這般頂撞!”他說道。“既然霍夫人不歡迎我,我便不在這兒讨你嫌了,只看什麽才是新人換舊人,瞧瞧王爺會寵你到什麽時候……”
他說完話,轉身便要往外走。
卻迎面看見江随舟皺着眉頭,正從門外走進來。
隔着一個小廳,顧長筠看見江随舟臉色不大好看。
“顧長筠。”江随舟沉聲道。
顧長筠心下暗道不好,只知是自己鬧過頭了,連忙上前行禮道。
“王爺恕罪,妾身失儀!”
江随舟頗為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顧長筠愛鬧愛演,但腦袋至少清醒,怎麽會做出這種在霍無咎面前撒潑的事來惹他?
看在對方是自己下屬的份上,他也無心苛責他,只得冷聲警告道:“出去,以後不得本王命令,不許進這裏。”
顧長筠知道江随舟這是給他留了面子,低頭應是,退了出去。
臨退出之前,他不由得擡眼,往最裏側的床榻上看了一眼。
床上那人靜靜閉着眼睛,像是什麽都沒說過一般,任由大夫施針。
沒想到,這不咬人的狗是不會叫的。
顧長筠咬了咬牙。
他光知道這霍無咎心高氣傲,目下無塵,懶得同人計較,所以顯得極好欺負,卻沒想到,這人竟心機這般深沉,尤擅拱火,三言兩語,就讓他在主上面前犯了錯。
這還是他顧長筠頭一次陰溝裏翻船。
——
待顧長筠退下,江随舟心下滿是歉意。
但他知道,顧長筠的身份是個秘密,此時房中人多耳雜,他不适合多說。
他只淡淡道:“他以後不會煩你了。”便在一旁坐了下來。
霍無咎嗯了一聲,淡淡看着自己腿上密密匝匝的針,沒有言語。
他自然知道,顧長筠不會再來煩他了。
原本顧長筠就不怎麽煩得到他,他原想噎他兩句,讓他從尋開心變成自找難受,卻沒想到話剛說一句,便聽到了房門外江随舟的腳步聲。
他只得一轉攻勢,将顧長筠逼到進退兩難,不得不發作的地步,順帶将自己從中擇了出來。
只是下意識地,不想在靖王面前留下壞印象。
反倒讓顧長筠在靖王面前犯了錯,順帶……
他擡眼看了江随舟一眼。
便見坐在窗下的江随舟,神情淡漠安靜,手下拿着一本書卻在亂翻,頗為局促,像是他犯了什麽錯一般。
霍無咎嘴唇向上動了動,收回了目光。
他這幅極看重他喜怒的模樣,總會給人帶來些不該有的錯覺。
房中一片安靜,直到霍無咎喝了藥,那兩人收拾好退了出去。
江随舟這才開了口。
“顧長筠不過愛玩鬧,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說。
霍無咎拉起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腿,嗯了一聲,道:“無妨。”
江随舟嘆了口氣,拿着書冊坐到了床邊,道:“也幸而你大度,他今日鬧得太過了些。”
霍無咎神色鎮定而平靜,就像剛才出言撩撥拱火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便聽江随舟接着道:“方才徐渡來,是因為從趙敦庭那裏果真搜出了書信。”
“趙敦庭?”霍無咎擡眼。
江随舟道:“就是那天你說的,齊旻的那個弟子,十年前的探花郎。”
霍無咎嗯了一聲:“什麽書信?”
“與北梁的信。”江随舟道。“是從龐紹那裏拿回去的,信做得尤為的真,連北梁的大印都在上頭。”
霍無咎聞言擰眉:“什麽大印?”
江随舟從袖中拿出了拓印出的信,遞給了霍無咎。
便見霍無咎展開信封,将其翻閱了一通,最後将目光落在了信尾的那方印章上,片刻沒有言語。
江随舟看見,他木質頓了頓,在印章的邊緣處微不可聞地摩挲了幾下。
“怎麽?”他忙問道。
片刻之後,霍無咎才開口,再開口時,嗓音已經染上了兩分滞澀的啞。
“這是龐紹仿制出來的?”他問道。
江随舟點頭:“是,有什麽不對嗎?”
霍無咎緊緊盯着那方印記,目光灼灼,像是要将那封信都燒起來。
“這仿制出的,是梁太子的私印。”他緩緩道。
“分毫不差。”
江随舟不解地眨了眨眼。
梁太子?
當今北梁皇帝膝下子嗣單薄,總共只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還死在了戰場上。正是那場讓梁軍險些全軍覆沒的浔陽之役,使得霍無咎之父與昭元帝的兩個兒子身死,還讓昭元帝存了一身舊傷,此後便一直體弱。
而他那唯一剩下的兒子霍玉衍,也在戰場上落下了病根。他繼位之後不過兩年,便因病而死,死時剛過而立之年。
也就是說,這方印章,是霍玉衍的了。
“然後呢?”江随舟接着問道。
霍無咎緊盯着那方印,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來。
他說不出口,這方印,是他堂兄的私印,通常極為重要的密信,才會用得到。
年少時在戰場之上,他們兄弟二人駐守不同的陣地,霍玉衍與他通信時,每次都會加蓋此印。待他叔父登基,他堂兄做了太子,這印便常用于他給外地的手下傳信所用。
那麽……龐紹,又是怎麽仿造出這印章的圖案的呢?
——
這日,江随舟并沒問出個所以然來。霍無咎看了那信片刻,便說要将這信收起來,若查出什麽結果,再告訴他。
江随舟對他頗為信任,聽他這麽說,囑咐他一定要将信件存好,便将這物交給了他。
此後,他便在府中,靜心籌謀布置了起來。
十來天後,朝中忽然大亂。
是齊旻出事了。
據說,是齊旻的學生趙敦庭,那日在齊旻書房中與他閑話,忽然看到了個不該看見的東西。離開之後,他立馬進宮面聖,聲淚俱下,說自己的老師一時糊塗,做下了不該做的事,求皇上饒他老師一命。
他哭得後主莫名其妙,幹脆差人去齊旻府中查。卻不料一查一個準兒,翻出了齊旻裏通外國的書信。
三朝老臣,居然與北梁互通有無!
誰都相信,齊旻這個比對親生父親還孝順的弟子,絕對不會陷害他,而齊旻在朝堂上與這徒弟對峙時,也什麽都沒說出來。
他只定定看着那幾封被搜查出來的書信,以及跪在旁側哭着說他糊塗的趙敦庭,慘白着臉,片刻沒有說話。
許久之後,他跪伏在地,朝着後主深深磕了三個頭。
是無話可說了的意思。
一時間,朝野大震,後主也大發雷霆,要立馬将齊旻全家拖去斬首。幸而有多位大臣攔着他,說要先将齊旻關起來,徹查此事,摸清是否有同黨,更要查出還有哪些人裏應外合。
對待北梁的事,後主向來打着一百二十分的精神。
于是,他強咽下怒火,将齊旻全家都關進了大牢,只等此事查清,再決定讓他怎麽死。
一時間,滿朝文武都亂了套,唯獨靖王府一派安靜。
霍無咎第三次往窗外看去。
他知道這幾日齊旻之事鬧得厲害,他與江随舟商量好布局,江随舟便着人去辦了。
今日正是此事爆發的日子,江随舟一早便趕到徐渡那裏,等着線人的消息了。
“将軍?”
他聽到旁邊的喚。
是李長寧。他和魏楷兩人,此時正圍在他的床榻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将軍不必擔心,只管試試。”李長寧道。
霍無咎收回了目光,翻身下床,雙腳踩在床前的階梯上,緩緩用力。
那是一種雖然熟悉、卻離開他很久了的感覺。
經脈仍舊是在疼的,但在疼痛中卻翻湧起了久違的力量。他雙腿的肌肉略一繃緊,便有力量順着經脈,一路貫通到了他的足尖。
他笨拙遲緩、卻穩穩地站了起來。
周遭的兩人立時發出了驚喜的低呼聲。
霍無咎試着擡起腿,他仍舊不大能走,卻是兩個月以來,頭一次站起來。
喜悅的聲音入耳,甚至能看見魏楷眼中閃爍的淚光。但是霍無咎的心中,卻似乎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高興。
他第四次擡眼,往窗外看去。
安隐堂的正屋,房門敞着,人進人出,但是它的主人卻不在裏面。
霍無咎頓了頓,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了床上。
這是他頭一次知道,原來喜悅,也是需要與人分享,才能真正釋放出來。
并且,還需要是特定的,某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