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調查 鵲橋巷走水,怕是有人蓄意縱火

曲瓷回府時,天色已晚。

府中空無人聲,一只老鹄撲簌簌飛過翠竹林,風雪飒沓,落在影壁上的金黃燭火一晃,厄爾消失。

曲瓷停住腳步,她擡頭,不見月亮與光芒,只剩下濃稠黑夜,黑沉沉壓下來。

似碩大游魚甩尾蔽日,濕冷寂寥,令她疲倦膽寒。

“老爺!”平叔一個趔趄,差點從椅子上摔到地上,他被噩夢驚醒,斑白鬓發上一層汗珠,大夢初醒見自己還是在府裏,才漸漸放下心來。

他正用手拍着胸脯定神,就看見曲瓷走進花廳來。

平叔趕緊問:“老爺和少爺如何?”

曲瓷眉頭微擰,卻松口氣,點點頭:“尚好。平叔,賬冊清點完了?”

早就完了。

曲瓷一刻不放松,平叔也跟着焦頭爛額,請了十裏八鋪信得過的先生來,從上午一直清點到方才。

臨近年關,又加之曲文正和曲文煜早年分家,盤根錯節的鋪子收益,清點起來,并非易事。也因此,神思勞頓,送走那些先生,平叔等着曲瓷就打盹睡着了。

“小姐的意思還是……?”平叔舔舔嘴唇,不大情願道:“可陸公子不是願意幫忙?家當全砸進去,少爺倒是沒話說,就是,就是……”

想到那堆亂七八糟的人,平叔憤憤不平:“一堆刁民趁火打劫,我實在是氣不順!”

“平叔。”曲瓷颔首:“仍舊照我之前吩咐的,另外,你将府裏的田莊鋪子攏一攏悉數賣了。”

“啊?!”

變賣家産這種事,無異于自斷根基,若非走到絕路,沒有人會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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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陸沈白幫忙,父兄出獄有些盼頭了,我要湊足議罪銀。”

“議罪銀……”

平叔嘆口氣,好半天又嗤笑着搖搖頭:“沒想到,公子唾棄的律法,倒有天救了他的性命。”

本朝有議罪銀制度,根據官員犯罪情節輕重,收取多少不一的銀子,可免除一定責罰。

是以,此銀又叫贖罪銀。

平叔嘆了口氣:“既然如此,就聽小姐的。”

“這事我不方便出面,就交給平叔了。”

平叔應了,又不滿而憐惜地說:“除開曲家祖業,剩餘的,可都是小姐的心血,真金白銀的……再說了,小姐忙前忙後的,還跟金家,才……”

“千金散盡還複來,父兄的性命最重要。”

“是是是。”

第二天,平叔将田莊店鋪歸攏過後,便請了莊宅牙子來府裏,很快,曲家變賣産業的消息,就傳了出去。

屬下來回禀此事,打量着陸沈白晦暗不明的神色,言辭間全是佩服:“咱們夫人可真有魄力!那多少人眼熱的紅鋪子,唉。”

陸沈白輕笑一聲,吩咐:“暗中盯好牙子,別讓欺負了她。”

“是,公子!”

屬下走了,陸沈白立在原地。

“陸大人,來的早啊。”一個灑掃的官兵對他行禮。

陸沈白微微颔首。

他一早就來了鵲橋巷。

鵲橋巷位于京都西市偏北,與繁華熱鬧的街市相距不遠,此處所居住的,都是一些做散工的窮苦百姓,往日陸沈白來,一條細窄石板巷子,兩邊烏檐飛翹,下面一溜兒開着桐木窗散潮,花花綠綠的衣衫挂滿竹竿,自北朝南,人聲絡繹不絕,而現在——

焦土爛瓦,一方半倒頹牆上鋪了尺厚積雪,火燒後的破洞布簾挂在爛竹竿上,石板上盡是灰黑色的泥水腳印。

官差們分工明确,一撥在疏通河道,一撥在挨家挨戶檢查蓄水缸。

藹藹霧凝,陸沈白在一家只剩破門板的門環前站住。

宋守備從寮棚裏探頭招呼,“哎呀一堆瓦礫場有什麽好看的,快來嘗嘗茶,你送的這茶,可真是好茶啊!”

短短兩日,宋守備對陸沈白親近了不少。

陸沈白掀簾進去了。

同外面的酷寒不同,寮棚裏燒着炭盆,暖意十足。

喝過茶又聊了幾句防火事宜後,陸沈白似不經意地問:“宋大人查出鵲橋巷走水的緣由了?”

“嗐。”宋守備一拍大腿:“明面上說嘛,這是居民用火不慎所致。”

陸沈白擡眼一掃,他的睫毛細長似兩把羽扇,一撩之間似乎帶着一線流光,雖然少頃即逝,宋守備卻怔楞了下。

“明面上,宋守備?”

“啊,啊,這都報上去了,陸老弟你啊,也就別打聽了。反正跟你這個翰林八竿子扯不上。”

宋守備說完,掩耳盜鈴地端起茶嘬了口。

茶是老茶餅,又用雪水煮沸了泡,一入口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了。

宋守備正舒爽,擡頭見陸沈白似乎出神,他的目光落在沸騰的茶壺上,宋守備頓覺察出吃人嘴短來,屏退一堆侍從,說:“鵲橋巷走水,怕是有人蓄意縱火。”

若是有人縱火,刑部為何不緝拿犯人?

只有一種可能。

陸沈白:“縱火的人已經死了?”

“厲害啊陸老弟!”宋守備見陸沈白猜出來了,便竹筒倒豆子全說了。

鵲橋巷的火是一個寡婦放的。

這寡婦姓印,有個兒子才七八歲,整天病恹恹的,也不知道在外面吃壞了什麽東西,回家之後上吐下瀉的,印寡婦沒錢治病,就求了街上的大夫張行,張行老眼昏花早不行醫了,被印寡婦鬧得沒辦法,開了兩帖藥,誰知道印寡婦兒子病的更厲害了。

印寡婦見兒子病重,沒了盼頭,便放了一把火,拉左鄰右舍一起陪葬。

“陪葬?”

“對!要不怎麽說最毒婦人心,真是可怕,她住巷頭,張行住巷尾,她一把火點在正中央的豐來酒館,酒館掌櫃新進了大批冬酒打算過年賺一筆,誰知,一把火燒的滿巷子流油,哎,這堆刁民真的是,本守備也是倒黴……”

“巷頭與巷尾相聚——”

“一百五十引。”

“我問過災民,當夜無風,火怎麽……”

“陸老弟!”宋守備剎住話頭:“這案呢我已經結了,大過年的,咱就別刨底兒了,呵呵。”

兩人無聲的對視了一會兒,宋守備看向皇城方向,陸沈白了然點點頭,淡淡笑了:“多謝宋守備提點。”

宋守備長舒口氣:“哪兒能提點你,你們這些文人,七竅玲珑心肝,你要是啥時候尚公主,請我杯酒就行。”

陸沈白不答話,垂眸望着杯中茶水,水冷茶澀,難以下咽,他眼尾上掃,掩住不悅,吞了口茶,将唇角似有若無的譏诮悉數遮了個透徹。

陸沈白從寮棚出來,孟昙正守在馬車邊。

他身邊圍着五六個官兵,跟他勾肩搭背地嬉笑,孟昙笑意淺淡,一身幹淨短打衣衫,不顯山露水,與一遭泥土官兵大相徑庭,但卻意外的和諧。

孟昙見陸沈白過來,立刻喊聲:“公子。”

語氣十分恭佩敬慕。

其他人也紛紛和陸沈白打招呼。

“陸翰林要走了噻?”

“哎啥時候讓孟昙跟我們操練操練呗。”

“就是!小孟的镖是夠有名氣的,就給您當個車夫,也太特娘的屈才了吧。”

“哈哈哈——”一堆人哄笑開。

“是麽?”

陸沈白輕笑一聲。

他一雙鳳眼眼皮一眯突然上挑,唇角弧度則驟爾下垂,冷冷一眼掃過官兵,他目光冷冽,如同瞬間換了一副皮相。

瞬間沒人吱聲了。

而後,有人輕咳一聲,說聲:“恭送陸翰林。”

其他人跟着亂七八糟行了禮。

陸沈白上了馬車,等馬車駛出巷子,孟昙沒忍住笑出聲:“公子果然厲害!那些人摸爬滾打,都是老兵痞子了,連宋守備都鎮不住。”

馬車裏傳來一聲輕嗤,繼而,冷冷的聲音便傳出來:“去清寒寺。”

“是。”

京郊外,清寒寺。

“铛——”

陸沈白單手撩起車簾。

孤山之上,南屏晚鐘響徹雲霄,驚起的叢叢黑鳥飛掠炸開,似火星迸濺,點燃滿山簇簇紅梅花。

山路蜿蜒,高高石階直通高大碑文後。

陸沈白下了馬車,和孟昙一起上山。

兩人行過半炷香,繞過重重石碑,終于看見寺門。

孟昙掃眼陸沈白的衣擺:“公子,衣裳濕了,如此見那位,怕是不合時宜吧?不若我去通知師傅,給公子換身衣裳?”

“事出從急,一切從簡。”陸沈白道:“更何況,這位并非他父親,不必在此處下功夫。”

孟昙點點頭,随手将陸沈白肩膀上的落雪撣了撣。

“妄議孤,當是死罪。”

不遠處飄飛的五彩經幡後,突然傳出一道碎玉寒冰般的男聲,其音清雅帶笑,卻似雷如電,字與字間旖旎,卻在‘死’字濃墨一點,倏忽令人膽寒。

孟昙臉唰——就白了。

這人話說到此,卻驀地輕笑一聲,極爽朗地道:“不過陸翰林,是特例。”

“殿下說的是。”

另一個同他一起的蒼老聲音笑着回道。

而後,在孟昙偷偷打量間,便見一只枯瘦的手恭敬撩起經幡,僧衣拂地一晃,從老僧身後走出一個少年公子。

這公子氣質極其溫雅,其眼瞳靜若秋水,修長雙眉則舒展如遠山重疊,鼻梁挺擴,水紅唇線微微上挑似銜花之态。他正修雅地将花束攏好,紅梅落了兩三朵,掉在他層疊暗紋的寶藍衣衫上。他倏忽蹙眉,一剎那間,笑意褪散。

老僧趕緊用佛珠拂了拂。

他不甚滿意地黛眉微皺,擡頭間笑意收斂了個幹淨,似鴉羽的黑睫一劃睜開,雙目不怒自威,恍惚身後似乎有流光照過他的下颌。

孟昙趕緊低下頭。

這人不飾珠玉,但僅僅一眼,便已經是貴不可言。

良久,孟昙聽到陸沈白平穩而淡淡的嗓音響起:“殿下,好巧。”

“不巧,是孤在等你。”晏清說完,又散漫地對老僧道:“勞煩法師陪孤論佛經這半晌了,孤等的人來了,你且先退下吧。”

“是,貧僧告退。”

老僧恭敬走了。

等老僧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了,晏清再次開口:“陸探花,你實在叫孤失望,竟然為了個女人。”

他覺得好笑般搖搖頭,又似頭疼,閉了眼睛,用手裏梅花枝輕輕敲敲額角:“此事與孤要你交換的,可并非能同日而語。”

“臣知道。”

陸沈白從袖中拿出昨夜那枚玉佩。

晏清睜眼,輕笑一聲,流光水瀉的目光自玉佩溜至陸沈白臉上,見他不卑不亢一臉雲淡風輕,晏清收了笑,将手裏紅梅遞給他:“你的事,孤應了。孤的事,你也休要做砸了,不然——”

陸沈白去接花,他朝前邁了一步。

“吱——”

一聲突兀的響。

等他接了花再退回來,晏清目光落在地上粉碎的花苞上,再移到陸沈白的臉上,他滿意的點了點頭。

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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