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送花 他怎麽做到的?
夜色深重濃稠,如一方瑰豔的墨被翻手潑開。
三兩星光明滅不定,厄長紅廊上鵝黃蜀錦燈波顫,星點光暈聚攏又被風拍散,光暈盡頭,傳來街上熱鬧的歡笑聲。
曲家花廳內,一架博山爐吞雲吐霧,小幾上紅豔山茶上挂着點點水珠。
“那金家實在是壞透了!”平叔憤憤不平:“小姐,他們趁火打劫,肯定會遭報應的。”
金家遭報應與否,曲瓷不關心,她只想趕緊湊夠銀子。
“不用與他們糾纏,做兩手準備。”曲瓷單手撐頭,細白手指點着太陽穴:“你先去找錢莊支借一部分,至于金家壓價這事,我來……”
“就知道借!是我這個二叔不中用了嗎?”一聲怒喝在院子裏響起,随後一連串的腳步聲響起,亂七八糟的人跟着進來。
“哎呀,二老爺,您慢點。”
“就是就是,地上滑。”
“滑什麽滑?都什麽時候了還附庸風雅,把這院子裏的雪掃掃,別跟着我,少扶我,我還沒老到走不動呢!”
曲瓷嘆口氣。
曲文煜還是知道了。
曲文煜沖進來,一巴掌掀開雕花門。
冷氣驟然竄進來,曲瓷趕緊站起來:“二叔,不是我不想知會你,嬸娘的病——”
“她的病反反複複。” 曲文煜嘟囔一下,旋即又續上方才的大怒:“我說你啊,變賣家産這麽大的事,你不跟我說一聲?你眼裏還有我這個二叔嗎?”
曲瓷不敢頂嘴。
曲文煜長嘆口氣,人在一堆吓得半死的小厮簇擁下,于椅子上落座,他一路走的匆忙,尤其曲文正的愛好:不讓冬日掃雪。
讓他一路差點摔幾個大跟頭。
“不夠的,把這些賣了拿去填補。”
曲文煜将一直夾在腋下的黑匣子往茶花旁一放,‘咄’,震得花盆一顫,撒下斑點水珠落在上面,像極了眼淚。
“二叔——”
“不必多說。”
侄女賣家産這事,他這個當叔父的,竟然還是從同僚口中得知的,當時同僚那個意味深長的表情,簡直像在拿刀刮他的面皮。
越想越氣,曲文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說你。”說到一半,見曲瓷低眉耷眼地站着,乖乖巧巧,周身疲倦的樣子,他酸腐的心忽而一皺,伸出去要指着曲瓷的手,只好立時轉了方向。
“姜平,你也是府裏的老人了,她年紀小胡鬧,你也跟着她一塊胡鬧嗎?那些可是祖業,怎能随意……”
“陸公子來了。”
随着小厮的喊聲,陸沈白出現在院子裏,院子裏明燈火燦,侍女小厮立了一堆,他從人群中央緩步走進來。
曲文煜十分詫異:“這怎麽都不通傳?”
他視線和曲瓷對上,曲瓷一躲,曲文煜唉聲嘆氣:“廉頗老矣,都怪我沒用,要叫你抛頭露面,他一個外男在宅子裏來去都不通傳。”
“是我的意思。”曲瓷臉紅了又白:“爹和兄長的事等不起。”
這固然是原因,但細究起來,也是她的私心,為上次他說閨閣深深,他找不到她的事情賠罪。
兩個人正說着話,陸沈白已經進來了。
“啊,陸賢侄來了,快坐,看茶看茶。”
平叔下去了。
陸沈白笑着謝過,在曲文煜下首位子上坐下,他視線掃過匣子,目光落在曲瓷臉上。
曲瓷不大自然地低頭。
曲文煜:“陸賢侄這大晚上的來,不知可是我兄長的事情有着落了?”
“年前可以出來。”
“哦,那就好那就好。” 曲文煜松口氣。
話沒說兩句,曲文煜的小厮火急火燎跑進來,說他夫人喝的藥又吐了,曲文煜一慌趕緊就要回去。
他站起來又交代曲瓷幾句話,臨走的時候自覺孤男寡女不合适,便叫走了陸沈白。
“陸賢侄,咱們一道兒走吧。”
陸沈白沒推辭。
他在長輩面前一貫尊敬守禮,看着格外熨燙心意。
曲瓷起身送他們,走到花廳外。
曲文煜攔住曲瓷:“別送了,大冷天兒的。”
院子裏一堆小厮侍女正在忙着掃雪,七嘴八舌倒是熱鬧。
曲瓷執意要送,越過唠叨的曲文煜肩膀,她看見陸沈白悠哉地看着她,他眉眼帶笑,一副抓住她小辮子的樣子,仿佛是在說她在長輩面前也蠻乖巧的。
曲瓷不由得耳根紅了,趕緊催促着曲文煜走。
一行人到了府門口,曲文煜上了陸沈白的馬車,眼看已經要走了,孟昙突然從人堆裏出來,将一方板正的盒子遞給曲瓷。
“我們公子送小姐的。”
曲瓷接過盒子。
畫眉八卦的想看,被曲瓷拍了下手,畫眉悻悻站在一邊瞪一眼孟昙。
孟昙笑了。
曲瓷猶疑了一下,還是問道:“他怎麽做到的?”
她擔心他。
救曲文正不是小事,陸沈白做的幹脆利索。但他如果不尚公主,不過就是個沒實權的翰林而已。
他能做到,肯定是付出了別的代價。
那個代價是什麽?她能不能還得起——
“小姐不必憂心,公子一切都好,至于其他的,可以改日同公子詳談,想必公子對于小姐的問話必定是知無不言。”
“還知無不言?就是個冷冰塊!你是不知道盛京的小姐怎麽說你們公子的……”
“畫眉。”
畫眉噤聲,孟昙笑着行過一禮,轉身快步走了。
地上白雪皚皚,踩出數行腳印,怪誕而綿長,瑩潤的雪色上,油棕馬車中央掌了燈,顯得香車寶馬暖意融融。
恰好此時,陸沈白撩起車簾,遠遠看過來。
曲瓷仿佛被針紮到,十指扣住盒子。
陸沈白淡淡笑了笑。
他的笑意淺淡,卻深情而柔和,讓她不由得松口氣。
小厮喊聲:“駕——!”
馬車駛動,陸沈白放下簾子。
“小姐,快看看啊。是什麽?”畫眉叽叽喳喳。
曲瓷打開,盒子裏是一把豔豔紅梅。
陸沈白從曲家出來,先送曲文煜回去,而後兀自回府。
馬車轉過一個彎兒,有人湊上來,蹲在馬車外的車轅上,壓低聲音道:“我們的人抓到那兩個混進牢裏的人了,公子可要見他們?”
“先關着。”曲文正父子還沒出獄,不宜節外生枝。
那人走了。
過了會,孟昙道:“公子,那金家壓價這事,可要我們的人動手?”
“暫時不用,”馬車裏傳來輕笑聲,陸沈白語氣裏帶了幾分縱容,“先讓她自行處理,若有問題,再暗中相助。”
“是。”
曲家典賣産業第二天,金家生意就出了問題,他們一時自顧不暇,也沒空再來攪局,之後曲家莊宅鋪子賣的很順利,很快就湊夠了贖罪銀。
封玉玺的前一天,曲瓷剛起來,平叔就喜不勝收跑進來道:“小姐,陸公子派人送來消息,說老爺他們今天就能出獄了。”
曲瓷将筆撂下,迅速站起來:“快,讓人帶着贖罪銀,跟我去趟刑部。”
平叔卻沒動,而是道:“這事小姐去怕是不方便,不如讓二老爺出面?”
與官府打交道,她個未出閣的姑娘去,确實不方便。
曲瓷:“那就讓二叔帶着銀子去。”
平叔去找曲文煜了,府裏的侍女小厮們,聽說曲文正父子要回來了,便手腳麻利的開始灑掃庭院,布置府裏。
曲瓷也坐不住了,索性便帶着畫眉,早早去府門口等。
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稀薄日光裏,一頂軟轎朝曲家行來。
侍女婆子們呼啦跟了一堆,一個年長的婆子,扶着轎子,甩着帕子嚷嚷:“走穩些,別颠到夫人了!哎呀,慢點慢點!”
“我是泥捏的不成,一颠就碎了?”轎子裏傳來一聲悶咳,繼而響起冷冷的女聲:“還是你覺得我藥喝久了,骨頭喝軟了?”
那婆子頓時悻悻閉嘴了。
曲瓷愣了一下,急急迎上去。
轎子停下,未等侍女上前,裏面的人一把掀開轎簾,彎腰下了轎子。
來人是個身形高挑的婦人,神色冷冷的,眉宇間有股英氣,這樣的人,本該窄袖輕羅英姿飒爽而活的,可這婦人卻被埋在錦衣華服裏,行走間,步履虛浮似有病态,一下轎便捂着帕子低咳。
曲瓷快步過去,握住來人細白枯瘦的手,“嬸娘,你怎麽來了?”
賀瑛身患頑疾,終年只在院中,甚少出門的。
“你二叔去接你爹他們了,我過來看看,咳咳咳咳咳——”
“來,先進府。”
“不必,”賀瑛擺手,“你爹他們應該快回來了,就站這兒等會吧。”
“哎呦,這怎麽行?大夫說了,您不能——”有婆子想勸,賀瑛冷冷看過去,她立刻噤聲了。
曲瓷自幼喪母,賀瑛算是她半個母親,知曉她說一不二的性子,曲瓷便沒再勸,拿了件厚狐裘替賀瑛披上:“嬸娘可知,聖上怎麽突然放了爹爹他們?”
平叔走的急,她什麽都沒來得及問。
“聽說是太子上奏,說你爹雖然失職,但罪不至死,再加上災後,咱們家積極救安置災民,聖上便從輕發落了。”
太子?!
難怪當時在天牢,孟昙接過玉佩,還十分詫異看了她一眼。所以那枚玉佩,其實是太子許給陸沈白條件的信物?陸沈白卻用來救了她父兄?
若真是這樣,那這個代價太大了,她——
“老爺他們回來了。”畫眉的叫嚷聲,打斷了曲瓷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