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囚禁 自然是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陸沈白回頭,空蕩蕩的車棚內,只餘下布簾在輕卷着飛。
“阿瓷!”
陸沈白立刻提劍追出去。
那人身形快如鬼魅,直朝濃霧裏撲去,他對城中地形極為熟悉,竄逃起來輕車熟路,但架不住陸沈白窮追不舍。
兩人的距離越拉越近,越拉越近,眼看着陸沈白的劍,即将能夠到對方後背時,身後突然傳來‘嗖——’的一聲輕響。
有人在他背後放冷箭。
陸沈白眼臉下沉,沒有任何猶豫,拼盡全力将劍刺向面前的人。
“噗嗤——”
劍尖和劍羽刺破皮肉的聲音同時響起。
陸沈白悶哼一聲,無暇顧及自己背上的傷,又迅速提劍朝那人刺去。
“放了我夫人!”他聲音冷若冰霜,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那人閃身躲開,正要繼續逃時,陸沈白的長劍,幾乎是擦着他脖頸滑過的。
那人心下一驚,知道不能再戀戰,在陸沈白再度出招時,突然道:“還給你!”
說完,一把将懷中的人朝右側推開,身子迅速朝後掠去。
“阿瓷!”
陸沈白顧不得再追人,立刻閃身去撈曲瓷。
可手一碰上那人,就察覺到自己上當了!
這是個稻草人!
陸沈白下颌緊繃,立刻又朝黑影的方向追去。
街上濃霧疊起,四周看的不大真切,陸沈白拎劍在濃霧中疾走。驀的,見前面隐約有人影奔走,擡劍便刺了過去。
“啊!!!別殺我,被殺我,大俠饒命,大俠饒命!”
那人撲通一聲跪下來,看着面如羅剎的陸沈白,和近在咫尺的長劍,身子抖若篩糠,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大俠饒命啊,小人婆娘就要臨盆了,小人不想死啊!”
是個普通百姓。
陸沈白欲收劍時,身後猛的有勁風襲來。
他手腕一抖,立刻提劍轉身迎上去。
“哐當——”
刀劍相碰,發出重響,陸沈白看到來人,眼臉瞬間下沉:“是你!”
“陸大人!”
來人似乎也沒料到竟然是陸沈白,愣了一下,立刻收了刀,看到求饒的百姓,疑惑問:“陸大人這是?”
陸沈白目光銳利盯着薛峰,極快打量了他一眼
剛才那人身形比薛峰矮,反擊自己那一下,那人用的是右手。
而薛峰剛才出刀用的是左手。
不是他。
“陸大人?”薛峰疑惑問。
“薛公子打哪兒來?”陸沈白不答反問。
“從城中而來,”薛峰道:“在下雖未有官職,但平日會幫薛大人去城樓巡視。”
“薛公子一路行來,可曾見過形跡可疑的人?”
“不曾,可是出了什麽事?在下一路過來,看到百姓都神色惶惶的,說是殺人了。”說到此處,薛峰鼻翼輕輕煽動。
他在陸沈白身上聞到了血腥味。
他們是在城門口遇襲,城門未開,那刺客出不去,只能折返回城裏。
而薛峰是從城中而來,卻言未曾見過刺客。
“陸大人?”薛峰又叫了聲。
陸沈白道:“我夫人被歹人擄走了,薛公子既在這附近巡視,麻煩幫忙尋找一二。”
“□□,竟有如此狂徒!”薛峰臉色瞬間變得嚴肅起來,将刀收回刀鞘:“陸大人放心,在下這便去同巡邏的兄弟們知會一聲 。”
說完,抱拳沖陸沈白行了一禮,快步走了。
陸沈白攥着長劍,咬着牙骨,伸手掰斷肩的箭,快步朝馬車的方向折返回去。
街上霧氣未散,行人往來,影影綽綽的全是人影,壓根分不清哪個是人,哪個是披着人皮的鬼。
那個形如鬼魅的人擄走曲瓷後,有人放了幾支箭羽,濃霧中就再沒聲響了。
士兵們不敢掉以輕心,都拿着刀背對背站着,目光警惕望着四周。
見陸沈白從濃霧裏走出來,所有人先是松了口氣,又齊齊行禮請罪:“大人,屬下等無能,讓刺客跑了。”
“自責無意義,分頭行事,”陸沈白點了兩個士兵:“你們兩個出城,将相裏金禾的骨灰撒進河裏,其餘人,回驿館候命。”
話落,便徑自翻身上了馬背,騎馬朝城裏奔去。
“陸大人受傷了!”有人突然驚呼。
士兵們刷的一下擡頭,這才發現,陸沈白後背上暈開了一圈血漬。
有人小聲道:“唉,今天要是孟爺在,想必夫人就不會出事了。”
“誰他娘的早知道!他奶奶個熊的,哪個鼈孫玩意兒,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動陸夫人!”
“行了,別唧唧歪歪了,趕緊按照陸大人說得辦。”
一群士兵立刻分頭行動起來。
***
薛府花廳。
“哎哎哎,快!攔住陸大人!”
薛管家一招手,手提棍棒的家丁便一湧而上,他只語氣着急,神色卻怡然自得,甚至帶着幾分看戲的戲谑:“可別傷着陸大人!陸大人提劍大清早上我們府裏,可是有事?”
“都閃開!”陸沈白呵斥一聲。
“對對對,都閃開!來人,上茶。”
此時金烏高懸,狠狠刺透森森濃霧,薛府花廳綠肥紅瘦,層疊灑金屏風前,家丁侍女熙熙攘攘,他們看他的目光中,充斥着同情、好笑,手中長劍忽而硌的他掌心生疼,他突然明白過來:自己險些着了薛定山的道!
陸沈白将長劍收回鞘中,在一旁的棗木椅上坐下。
“哎呀,這不就好了,陸大人有話好好說,都下去吧,別吓着陸大人。”
“噠——”
侍女将一盞茶放在小幾上。
陸沈白擡眼看過去。
茶盞薄胎細膩,白而瑩潤,上繪有秾豔桃花。
“薛定山呢?”
“我們大人啊,”管家着意在‘薛大人’三個字咬重口音,綠豆小眼不懷好意的轉:“陸大人未到之前,薛大人不辭辛勞徹夜難眠,一直操勞災民安置事宜,如今陸大人到了,我們大人可暫松一口氣,所以今日怕是要起晚些,想來京中事務繁忙,陸大人也是能體諒一二的。”
陸沈白目光沉沉如水,一言不發。
管家笑意僵在臉上,磕絆了一下:“陸大人請喝茶,這茶可是好茶,須得用沸雪水沖泡,才能出味的。”
“是嗎?”陸沈白漫不經心問了句。
管家上前,正要細說這茶如何好時,陸沈白擡手直接将茶潑了他一身。
管家當即“啊”的慘叫一聲,扯着前襟,一面大力抖動着,一面連連後退,怒罵道:“豈有此理,好你個陸沈白——!”
“讓薛定山滾出來見我!”
管家一口氣梗在心腹之間,尚未發作,已被他冷冷視線,震懾的後退一步。
“你!你帶着刀劍就這麽上了我們府邸,還要這樣見我們老爺,我,我——”
“我不願多與你廢話,若是我夫人有什麽閃失,我要薛定山的腦袋去祭她!”
“你!”
陸沈白在這一刻陡然生出一種悲涼的心緒來,他怨憎起自己來,曲瓷已經被帶走一個時辰了,濃霧散去,這鬼魅人間,實在令人厭惡。
曲瓷是曲家的小姐,盛京中可以被嬸娘和兄長父親庇佑的姑娘,但跟着自己,來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大雪連天,将欽州與外界隔斷,她一路颠簸,從不抱怨分毫,只是因為她心裏是有悲天憫人的,但是,但是,但是——
陸沈白猝然阖上雙眸。
他一瞬間腦海裏空蕩蕩一片,驟然,虛空散去,一兩瓣梨花飒沓而下,帶着流星光點,砸落在地上,砸落在酒杯中
“你是——陸沈白?”
燦爛驕陽下,樹樹梨花如雪紛飛。
一個高挑的男子走出來,他眉目剛硬,但卻周身極其儒雅,一身天青色衣衫罩在寬肩上,一枚雪白勾玉融在衣擺的褶皺中,輕飄飛動。
“我是沈白,”記憶裏的自己站起來,拱手行個禮,再擡眼的時候,看見面前男子滿意地颔首,這男子的眼睛中十分有神,幾乎一如往昔少年時,也一如那個活潑的姑娘。
“曲兄。”陸沈白說。
“好說,早聽說你到了盛京,一直想見你敘舊,卻是不得空。”曲硯聲音清雅卻帶着年歲賦予的鈍重,如同一個長輩,諄諄教誨:“規矩禮儀不可廢,可行禮,不可弓心。”
“沈白謹記。”
“好你一個曲硯,知道你有個妹妹,也不必這樣抓着逮着我們的探花郎了。”
“就是就是。”一堆人嬉笑打趣着從園子外走進來,曲硯眉宇皺起‘川’字,一臉的不認同,但他也不惱怒拂袖而去,只是不動如山的站着,但也不偏頭分給來人幾分好臉色。
“妹妹——”陸沈白輕輕念。
盛京總是愛刮風,大風起來的時候,所有赤紅明黃的成串燈籠,自八角樓流瀉而下,在風中搖搖擺擺,上面描繪的侍女妖怪美景河山,仿佛活起來一般,在風裏自由灑脫地奔走嬉笑。
明亮的天空上,永遠是蔚藍中一點白,璨亮而光明的意味,如同佛像寶相莊嚴,叫人自覺明朗而沒有一絲陰翳。
他雖不如此天真,卻也是暢想過海清河宴的。
那些盛京的風,刮過高樓,刮過珍寶綢緞,自閨房掠過,吹來胭脂香和羅釵響。
叮。
當。
呼——
他上盛京是順其自然的事情,但是在那一天的那一刻裏,他微微擡高頭,在一堆年輕文官嬉笑中,自雪白梨花中,忽而窺視到一抹豔麗的紅色。
繼而,他失笑。
為何是紅色?
是因他第一次見曲瓷的時候,秋千上她的那抹顏色,這一刻,在婚約、妹妹這樣的詞彙出現的時候,他忽而心中一動,看着呆板被人拉拉扯扯不斷推搡的曲硯,突然就想推開那些人。
然後說:他 不願意與你們同流合污。
還說:陸某欽佩曲大人。
最後說:我沈白,尚未婚配,于曲大人的小姐有意,不知能否,不知能否聘她為妻,我雖如今只是翰林,但是假以時日,我會給她诰命夫人,讓她吃穿不愁,護她平安無憂,愛她敬她,如同珍重一個世間珍寶。
但是他才張口,有人推了他一把,笑:“別介意啊,小曲大人不喜玩鬧,今日來此,已是給足了面子,來來來,沈白啊,我們喝,我是你同僚,明日你進翰林院,與我怕是同張桌子了,以後,有好事莫忘了我啊。”
他笑笑,而後擡腳就追了出去走到大門外,朱紅大門上兩只猙獰的銅把手,有風吹過,吹來院中梨花,也吹得曲硯遠行的背影灑脫而自得,他綠色袍袖如同躲了兩簇風,呼呼地吹——
那一日,他沒有追上曲硯,但後來,他也娶到了曲瓷。
他握着她的手進了陸府的大門,他陪她送曲硯去上任。
他——
他——
他還是丢了她。
“阿瓷。”陸沈白心中锵然。
他對不起曲硯。
陸沈白陡然睜開雙瞳,眼中明光一點,猶如羅剎怒目,又似睥睨困獸,他森森看向管家。
“薛定山若不來,便不必來了。”
“已然,已然着人去請了,陸大人稍坐。”管家擦擦腦門上的冷汗,不敢直視他,一改方才的嚣張氣焰,此刻豆大眼睛都帶着誠惶誠恐。
“大人稍等,真的馬上就來!”
管家不住瞟着通往後堂的走廊。
他是看出來,這陸沈白特麽雖是個文官,但武官那一套也吃得生透,薛定山這次,是真的踢到了釘板!
自己也是,在府裏這麽久了,真是狐假虎威久了,都忘了自己幾斤幾兩重,也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何況,這天,還是從盛京來的——
不過都說負心多是讀書人,看來倒是有例外,且還是個癡情種。
管家兀自點點頭,對陸沈白莫名生出幾分欽佩來。
不過,倒也還有癡情種,就是這‘種子’太帶血,管家輕嘆口氣:“比如那位,唉——”
“陸大人!”薛定山笑眯眯從紅廊走來,他人未到,聲音先甜絲絲地飄出來。
如同一碗下了足量糖的□□,甜的令人作嘔。
管家聳聳肩,退到一邊。
薛定山走進來,瞪一眼管家,意思是:沒用的東西!
再一擡頭,他已經換了一副臉色,笑着說:“實在是不湊巧,你瞧瞧,下官就今天起得晚,偏巧就讓陸大人見笑了。”
“我沒空跟你虛與委蛇。”陸沈白道:“我夫人被人在城中劫持——”
“哎呀!”薛定山一掌拍在桌子上:“你看看!我說這堆刁民可怕,肯定是有人觊觎着陸夫人的美貌,所以才下的手,所以說啊,婦道人家,在家裏待着,繡繡花就成了,抛頭露面的,早晚會出事。”
“薛,定,山!”陸沈白森森然。
“哎,下官在。”薛定山皮笑肉不笑,怡然自得地與他對視,仿佛一切他的怒火,是他歡樂的養料,薛定山眼睛笑意溢出,流瀉在黃而糙的面皮上,人活像一個成了精的黃鼠狼。
“陸大人,有何吩咐啊?”他問。
陸沈白道:“若我夫人有事——”
“知道知道。”薛定山收回前傾的身子,板正地靠窩回椅子裏,端起茶盞,單手撩開杯蓋,徐徐垂眼一吹,複而在朦胧水霧中,看着陸沈白笑出聲:“陸大人吶,你才到欽州,怕是不知道,這欽州呢,不管是張貼榜單布告,或是審案追兇,都是需要先給府衙遞一張狀子的,我呢,雖然是欽州的父母官,但是呢,總不能置我朝律法不顧。”
見陸沈白臉上黑氣漸盛,薛定山得意而滿意地垂下眼睑,喝一口茶,品着咂摸兩下,悠悠道:“不過呢,我與陸大人也是有些交情,再加上陸大人此番前來是為了救欽州的百姓于水火,于情于理,陸大人的這件事啊,都該加急辦理,不如這樣——”
陸沈白唇齒間森森蹦出兩個字:“怎樣?”
“咳。”薛定山道:“欽州呢,一個案子要想水落石出,得五月一年的樣子,陸大人丢了夫人這件事呢,本官着力盡職去辦,約莫三個月,對!”
薛定山笑:“三個月定然給陸大人一個交代!陸大人,你看如何?”
“三個月?交代?”陸沈白道:“我要的不是交代,是我完好無損康健的夫人!再說三個月,三月之後,已然入夏,薛定山,我不與你打啞謎,欽州的事,我已經查看過賬冊,也知曉你們這種人,都是些什麽手段。”
“手段?!”薛定山尖叫:“哎我說陸大人你這話就有失偏頗了吧,怎麽能這樣诋毀我呢,我雖官職沒有陸大人高,也處在這等地方,但是,侮辱朝廷命官,律法——”
“欽州的事,我知曉該怎麽做,我夫人的事,希望用不了三個月。”
薛定山看着陸沈白,良久,他忽而一笑,将手中捏的指骨泛白的茶盞終于放在小幾上,他收斂了那高深莫測又戲谑至極的誇張神情,淡淡而厭倦又漠然地說:“陸大人早如此識相,尊夫人何必受苦呢。”
薛定山視線下垂,唇角扯開一點笑:“你瞧瞧,我也不想動刀見血的,現在這,哎,也非我所願,陸大人,想必我府裏的大夫沒有你随行的醫官用着順手。即是如此,便請吧。”
他垂下眼睑,只看着一只螞蟻順着棗木椅的小幾爬上來,又不自量力地爬進純白透光的骨瓷盤中,妄圖想撕下一塊糕點拖走。
“哈哈哈——”
薛定山高聲笑,伸出食指,定住它的身體,感受着它的掙紮和蠕動,繼而,他倏忽收了笑,森冷的面孔像是泛着烏煞的白。
他手指狠狠撚動。
他擡起手指,眨了下眼睛湊近看了下螞蟻,又将視線從螞蟻身上掠到陸沈白臉上。
陸沈白冷眼旁觀了全過程,此刻頓覺有些反胃。
“陸大人,可還有見教?”
陸沈白緊繃着臉,沒有說話,徑直走出了花廳。
驕陽兜頭照下來,陸沈白才恍然察覺到一絲活氣來。
他一路出了薛定山的府邸,孟昙已經等在門外。
“公子!你的傷!”孟昙一把揪住身邊的醫官領子,提溜着将人拖近:“快瞧瞧!金瘡藥呢?都拿出來!”
“嘭——!”薛府大門猛地關上。
“你們!”孟昙氣不過。
陸沈白攔住他:“多說無益,先松開醫官。”
孟昙松開,醫官誠惶誠恐從這個一貫笑臉示人的孟昙手裏,如虎口逃生一般,感激地看向陸沈白:“大人,小的給您瞧瞧。”
“有勞。”陸沈白語氣淡淡。
醫官看了他一眼,陸沈白似乎和昨天一樣,但似乎又是哪裏不一樣了。
醫官搖搖頭,又惹得孟昙一陣大驚小怪。
“看起來嚴重,實則還好。”醫官說:“好好将養,不會落下病根的。就是這段時間,最好少走動,少費心勞力為好。”
“嗯。”陸沈白淡淡應了。
孟昙來的匆忙,只提溜着醫官,瘋了一樣策馬跑過來,此時此刻,見陸沈白無恙,才想起問曲瓷:“夫人呢?薛定山怎麽說?”
“他不松口,要我成他的同謀。”
“啊?!”
“我答應了。”
“什麽?!”
陸沈白走下石階,一手握着劍,一步一步朝着驿館走去,孟昙趕緊跟上,一行人到驿館的時候,正好碰上歲歲。
歲歲換了一身衣裳,被一個美貌侍女抱在懷裏,正在折花。
早春花朵伶仃,被手指一折,頓時脆生生斷了。
“我給小姐戴上。”美貌侍女笑,聲音清潤柔和。
“我不想戴,花兒太可憐了。”
“花有什麽可憐,花開無人賞才可憐。”侍女握住歲歲的手,不由分手就要給她戴。
“不要!”歲歲一把推開她,她摔進薔薇花叢,嬌嗔一聲,幽幽就哭了。
“沈白大人!你回來啦?事情是不是都辦完啦?我們是不是能走啦?”歲歲連環問。
陸沈白在她面前蹲下,看着她白淨的臉,她洗幹淨了,依稀能看出幾分相裏金禾的影子。
他遇上曲瓷的時候,她也約莫是這個年紀。
“我辦砸了。”陸沈白輕聲說:“不過我很聰明的,我會盡力去補救,很快就能辦好。”
“真的嗎?”
“真的,若是辦不好——”陸沈白舌尖的話險些脫口而出,但面對着這樣的孩童,他一瞬間止住了自己的話,他淡淡笑了,擡手撫過她發髻,輕聲道:“我會辦好的,沒有若是。”
“嗯!”歲歲重重點頭:“我相信沈白大人!”
小小的手,握住陸沈白的食指。
陸沈白站起來,反握住歲歲的手。
“嗚嗚,大人——”侍女哭泣着。
陸沈白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她瑟縮了一下,頓時忘了抽噎。
陸沈白道:“粉殘露褪,滾。”
他從未在女眷面前用過如此不文雅的字眼,但是此時此刻,他心中一把怒火,已然燒穿了他,叫他失去理智,只剩下攻城略池的敵我陣營。
再者,他第一次見這侍女,便知道這侍女也罷,薛定山也罷,都打的是什麽算盤,當時他還需要周旋,現在——
“不要讓我再看見你。”他語氣森森然,說完,不再吝啬給予她一個眼神,徑直帶着歲歲就朝着內堂走去。
走到廊下,陸沈白才覺胸中濁氣散了些,問道:“王爺呢?”
“應該在院中。”
陸沈白将歲歲交給孟昙,自己去找晏承。
人還未踏進院中,便聽到淙淙的琵琶聲,夾雜着晏承甜糯的抱怨聲:“哎,幸虧有姐姐陪我同來,否則我可真要無聊死了。”
“那可說不準,昨夜不有人給王爺送美人來了麽?”
“嗐,那些庸脂俗粉,怎麽能跟姐姐比。”
話音剛落,就見陸沈白一臉冷色進來,晏承怔了下,躺在娼伶腿上沒動,懶洋洋問:“怎麽了這是?瞧你這蔫眉耷眼的樣,跟曲瓷吵架了。”
“她被人擄走了。”
“什麽?!”晏承吓的橘子都掉了,一溜煙爬起來,怒道:“誰幹的?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欽差夫人都敢動手!”
陸沈白沒說話,冷冷看着晏承。
晏承怔了一下,瞬間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他們這一路上,什麽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昨天剛來欽州,今天曲瓷就被擄走了。
還事能是誰幹的。
“不是,本王就不明白了,”晏承道:“怎麽本王睡了一宿的工夫,薛定山就狗急跳牆了?你們倆查到什麽?”
“我若說了,王爺可願為欽州百姓伸冤?”陸沈白擡眸,直勾勾望過來。
晏承平日裏被人嘲笑慣了,從來沒有人會用這般眼神,寄予厚望的眼神看他。
他瞬間如芒刺在背,立刻避開陸沈白的目光,扶額道:“哎喲,我頭好疼,好姐姐,快把那醒酒湯端來喂我一口。”
話落,身子一滑倒在娼伶腿上,哼哼唧唧就着娼伶的手喝醒酒湯,他只想在富貴溫柔鄉裏醉生夢死,哪怕被脂粉酒氣泡爛骨頭,也無意與人為敵。
陸沈白長睫微斂,已然知曉了答案。
他後退一步,神色冷淡下來:“我夫人被人擄走,我亦受了傷,安置災民一事,就交由王爺負責了。”
“什麽!?”晏承迅速跳起來,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麻溜說出自己的口頭禪:“我不行,我不會,你找別人去。”
“沒有人天生就會,”陸沈白聲音冷冷的,不冒一點熱氣:“王爺不會便去學,我讓孟昙教你。”
“陸沈白,你算哪根蔥,竟敢跟本王這麽說話,本王告訴你——本、王、不、學!”
回應他的是陸沈白決絕的背影。
“本、王、不、去,本、王、不、學!”晏承又恨恨重複了一遍,這才坐回榻上。
娼伶攀上來嬌笑道:“王爺,王您不是說要帶妾身去撒金珠麽?”
“撒什麽金珠啊!”晏承一臉如喪考妣:“我怕到時候,他們會把我們倆吃了。”
“哎呀,到時候我們多帶些護衛去,不會有事的,”娼伶來了興致:“去嘛去嘛,妾身還沒見過施粥呢!”
欽州在封城的大雪消褪後,迎來了幾日大晴的天氣,白日裏日光靡靡,夜裏則軟糯香美,街上的草民無處容身,只好擠在才紮好的帳子裏,孩童調皮,在大人長籲短嘆的交談聲中,将自己腦袋偷偷自帳子裏露出來放在外面,頭枕着手臂看星星。
而浣花樓的夜裏,卻是熱鬧鼎沸,大堂內衣香鬓影,人們褪去白日的僞善面具,摟着花娘歌姬,恣意調笑取樂,靡靡之音不絕于耳。
同樓下的歡歌笑語聲不同,頂樓唯一亮着燈籠的那間房間,卻是鴉雀無聲。
高高書架後露出一張清冷孤絕的臉來,這姑娘生的并不十分美,身穿一件紫色底兒印花短衫,雪白裙擺逶迤隐在書架後,擡眉之間,頗有霜露的仙冷之感,叫人覺得不俗。
“你問我浣花樓是什麽地方?”她的嗓音也是冷冷的,如淙淙泉音,又似铮铮古琴弦,即便輕笑,也是恹恹的,懶懶的。
“自然是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她說。
“你跟那些刺客是一夥兒的?”曲瓷問,見她不回答,又隐在層疊書架後,曲瓷趕緊哎哎兩聲:“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這我都跟你在一塊待了好幾天了,你也不告訴我。”
“說了也無用。”
“哎——”曲瓷眼睛一轉,又道:“那你把繩子給我解開怎麽樣?”
“不可。”
眼看着姑娘的聲音走遠了,曲瓷慌了,想叫,遙遙傳來姑娘的聲音:“你莫不是又想餓着了?”
曲瓷就老實了,耷拉着頭乖巧下來。
掰着手指頭數,這是她被劫持來的第五天了。
這五天來,她只見過這個姑娘,知道這個地方是浣花樓,是欽州內最大的花樓,除此以外,再沒別的線索了。
“是不是青樓的我不在乎,倒是我該給沈白去個信兒才好。”曲瓷被捆了手腳,扔在矮榻上,她撲閃着眼睛看着窗子外面。
已經是夜裏,浣花樓裏是看不見星星的,各色燈籠影影綽綽,再加上如織的人,一會兒走遠一會兒走近的,影子來來回回,簡直晃得曲瓷暈頭轉向。
曲瓷心裏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她在想怎麽出去。
還有沈白那邊,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薛定山敢這麽明目張膽抓她,顯然是有恃無恐了。
晏是個不作為的草包,沈白一人,要如何應付那群豺狼虎豹!
曲瓷憂心忡忡。
過了沒一會兒,姑娘走進來了,這次她帶着一個食盒,雪白皓腕提着朱紅盒子,步履搖曳,偏生眼波太冷,她在曲瓷對面坐下,臉上赫然是一個大手印。
“你的臉——”
“搶不走我的恩客,她生氣,就打了我一巴掌。”
曲瓷震驚了。
這不就一會兒的工夫麽?
曲瓷之前去花樓,看到的姑娘們都是嬌美可愛的啊,怎麽還有這樣打人的?!
“敷藥了麽?”曲瓷問。
“不急,等你先吃過飯。”
曲瓷:“……我餓一會兒不要緊的。”
“不,很要緊。”她給曲瓷解開右手,讓曲瓷可以自己吃飯,每次曲瓷吃飯的時候,這姑娘就坐在她對面,說實話,這姑娘不太像個接客的煙花女子,太随意,太散漫,太冷了,倒是有點像小姐。
“小姐——”曲瓷心裏忽然一動。
曲瓷道:“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刺客啊?”
“嗯?”她似乎覺得這個話題有意思。
曲瓷道:“他将我帶來這裏,你就一直對我很好,我這不像被劫持,倒像是在做學規矩的小姐。”
曲瓷敏銳地注意到她在聽到‘小姐’兩個字的時候,眼睛撲閃了一下。
“是不是啊?你們兩情相悅,但是父母不同意,所以你們私奔來此地,一個做了魁娘子,一個做了刀口舔血的營生。”曲瓷眼睛轉動,試探着道:“可是我聽你口音,又分明是欽州人氏。還是說——”
“別猜了。”姑娘開口:“你運氣好,在這裏待不了太久,陸大人快要赴京了,到時候,你就會被放了。”
“啊?”
曲瓷愣了一下,陸沈白真的決定算了?
這個想法只出現了一秒,很快,曲瓷掃開這個想法,不着痕跡地一笑,這姑娘看似聰慧,但卻有兩個弱點不能碰,一是‘郎君’,二是‘家裏’。
吃飽喝足,曲瓷又被捆好,姑娘推門出去了,躺着的曲瓷,忽而靈機一動,她知道怎麽将自己在浣花樓的消息傳給陸沈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