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問我 只要她在身邊,他就能活着
謝瓷有點兒發懵。
太安靜了, 這安靜不同尋常。俞蜃并不喜歡這樣的環境,晴日裏,他一個人的時候, 總會放着白噪音,聽淅淅瀝瀝的雨聲。
謝瓷沿牆,徑直往俞蜃的房門口去。
門開着,她擡腳, 被什麽東西攔住,蹲下來一摸, 是本書, 再往前, 地面濕了一小塊,玻璃碎片劃過指腹,這地上一片淩亂,什麽都有。往裏近了,她聽到斷斷續續的喘息聲,從喉間溢出丁點嗚咽,壓抑而絕望, 似瀕臨死亡的獸。
磕磕絆絆地路過這一地狼藉, 謝瓷在床上找到蜷縮的俞蜃, 他閉着眼,雙手橫在胸前,身體發顫, 對外界的一切無知無覺, 甚至不知道她到了身邊。
謝瓷腦袋嗡嗡的,無措地喊:“哥哥...”
俞蜃陷在混沌裏,浮浮沉沉, 回到被那瘋子抓去的那一晚,他坐在那裏,看着那一張張熟悉面孔朝他看來,六只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厭惡或恐懼,那幾秒裏,是他人生中最安靜的時刻,安靜過後,他的命運被宣判。
然後,再然後……
溫熱的淚水重重地落在他臉側,劃過眼角,一路往下,他哭了嗎,不會,他不會流淚,那是誰哭了?
俞蜃倏地睜開眼:“釉寶?”
他清醒過來,嘶啞着嗓子喊,她伏在他身上,用力抱着他,眼淚啪嗒啪嗒掉,說她不走了,哪裏都不去。
俞蜃将她藏到懷裏,貼着她的頸,用力張着唇,大口喘息着,他又一次活過來了,只要她在身邊,他就能活着。
“...怎麽回來了?”
俞蜃啞聲問。
謝瓷啜泣着應:“爺爺讓我來接你,我們一起回洛京,你陪我去看眼睛。你怎麽了,哥哥?”
俞蜃閉了閉眼,說:“我陪你去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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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上。
老爺子等得心急,這大半天了都沒來,那壞小子總不能又出了什麽事兒吧?正想打電話問司機,兩人來了。
老爺子板起臉:“看在釉寶的面子上才讓你回去!”
不見兩個孩子有反應,他拿眼去瞧——謝瓷牽着俞蜃,低着頭,手裏抱了個小木盒,俞蜃漆黑的眼看過來,瞳色較平時深,他平靜地道謝:“謝謝爺爺。”
老爺子朝謝瓷努努嘴,問俞蜃:這怎麽了?
俞蜃摸摸她的頭,說:“坐飛機,害怕耳朵難受,不想說話。”
老爺子輕嘶一聲,頭疼,忘了這一茬了,臨時買票又來不及,在謝瓷這兒說了幾句好話,便由着他們坐到另一邊去。助理拿來水和藥,老爺子跟做賊似的,避着俞蜃和謝瓷,偷偷摸摸把藥吃了。
助理憂心忡忡:“不成您還是告訴小少爺?”
老爺子嘆氣,低聲道:“讓他們過個安穩年。”
洛京不同于南渚,沿海而生,群山環繞,唯獨西側開了個口子,季風從海面而來,越不過北側高聳的昆羔山,從而以北形成一片寥廓的沙漠。
九月已入秋,夜晚風重。
謝瓷被裹成一條長卷塞進車裏,她趴在窗沿,聞着從北邊吹來的風沙,沙漠和大海的味道很不同,一面是困境,一面是自由。
俞蜃多年沒回洛京,對外面的變化提不起興致來,淡淡掃過一眼,又看向謝瓷,她從出門到現在,沒說過話,臉上卻也沒有沉悶之色,就只是這樣安安靜靜的。
老爺子撫着膝蓋,緩聲說:“釉寶,明天早上我們去醫院,就和以前一樣,做一些檢查,別怕,阿蜃也一塊兒。”
謝瓷輕聲應:“我不怕。”
俞家在城中的別墅區,多年前修建的地方,寸土寸金,鬧中取靜,大片枝蔓從雪白的牆頭垂落,夜間看牆上的影,朦胧的輪廓頗有幾分美感。
謝瓷嗅到桂花香,忽然想起自己那棵橘子樹來,問老爺子:“爺爺,我的橘子樹結果了阿?”
老爺子點頭:“結啦!青色的小果兒,遠瞧跟梅子似的,酸溜溜的,也怪,每年都那麽酸,個頭倒是高,比釉寶高多咯。”
謝瓷:“我也在長高呢,吃很多魚,喝很多牛奶。”
老爺子摸摸她的腦袋,生出一股不舍,又看那眼睛跟長人家身上似的俞蜃,狠下心,有盼頭就能熬過去。
...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出發去醫院。
謝瓷在裏面做檢查,俞蜃和老爺子一起等在外面,助理站的遠,椅子上就他們兩個人,也不知道上一回這麽一塊兒坐着是多少年前。
老爺子瞧一眼俞蜃,問:“昨兒怎麽樣?”
俞蜃:“沒瘋。”
老爺子沉默半晌,點頭:“沒瘋就行。等過完年,我去接你們回來,南渚的房子賣了還是留着?”
俞蜃:“為什麽?”
“阿蜃,明年你就十八了。”老爺子嘆氣了口氣,“你舅舅和你表哥我不擔心,他們用不着這份家業,但你不一樣,你得和那些叔叔伯伯去争、去搶,你單槍匹馬,得早點回來,守住屬于你的部分。”
俞蜃:“我想讀醫科大學。”
老爺子:“不妨礙你讀書,你得在洛京呆着,知道他們都做了什麽、想做什麽,對你會造成什麽威脅,明白嗎?”
俞蜃:“一定要嗎?”
老爺子又嘆氣:“你自己一個人也就罷了,有釉寶呢,你舍得她跟着你一塊兒吃苦嗎?你舍得我可舍不得,這點東西都不敢要,出去別說你是我孫子。”
半晌,俞蜃應:“知道了。”
檢查持續了一上午,謝瓷坐在輪椅上被人推來推去,再回來也沒見多不高興,還叽叽喳喳地和俞蜃說:“哥哥,我摸醫生爺爺了!他長得和我們不一樣,眼窩特別深,鼻子可高啦,他說他的眼睛是藍色的,還誇我英語說得好。”
俞蜃牽着她的手,低聲和她說話。
她昨晚睡得早,故事聽了一半便沉沉睡去,沒再問在水屋裏發生的事,一覺睡醒,像是全然忘了昨天,如常般黏着他。
回家吃過飯,謝瓷蹲在院子裏和她的橘子樹說話,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被俞蜃拎回去睡午覺,趁着她睡覺時間,俞蜃去了趟洛京一中。
俞蜃去前給路非野打了個電話,一下車,看見那從來不肯好好穿校服的人,随便挑了輛自行車,往上一坐,懶懶散散地垮着肩,利落的寸頭,鋒芒畢露的眉眼,偏偏眼神困倦,像打着盹兒的獅子。
“小野。”
俞蜃喊他。
路非野瞥過來,上下打量他一眼,輕嗤一聲,丢過來件校服,拖着長調說:“我可不陪你揍人,你現在看起來倒挺像模像樣的,是個好學生了。”
他往下一跳,邁着長腿,勾過俞蜃的肩,搭着他往裏走,随口問:“聽我爸說,你家最近不太平?”
俞蜃:“不清楚,不想管。”
路非野:“早晚的事兒,你就上南渚躲着吧,丢人。诶,我明年得去南邊上學,我媽做個項目,非得帶我一塊兒。”
“去哪兒?”
“忘了,反正沒你那麽南邊兒,你那破地方熱死,我才不去。”
這會兒是上課時間。
路非野和俞蜃一塊兒熟練地翻過牆,進了學校,兩人避開人多的樓往裏頭走,有一搭沒一搭說一句,也不見外,就跟從來沒分開似的。
路非野:“來了那男的挺有意思,聽說初中和隔壁班幾個人鬧過別扭,這隔三差五地就要幹一仗,他還挺厲害。我瞧過幾回,起先還不敢打,最近越打越兇,這陣子那幾個人老實點兒了,原本是要私下堵人,被人攔下了。你爺爺盯着?”
俞蜃:“盯着、攔着,怕我沒輕重。”
路非野輕啧一聲:“該。說那倆人呢,這男的有意思,那女孩兒也有意思,看着挺安靜的,成績也還成,但私下裏打聽你事兒,也不怕。”
俞蜃:“打聽出來了?”
路非野:“哪兒敢說啊,我還在這兒。指不定下學期我一走,人家把你老底都掀了,不過你這人也不在意,沒勁兒。”
俞蜃:“讓她打聽,不用管。”
路非野:“來得巧,下節正好體育課,我把人給你喊出來。不過,人不一定配合,少不得得用點手段,多沒面兒啊。”
俞蜃:“你話越來越多了。”
路非野:“?”
白瞎他給這人倒來倒去寄了那麽多快遞。
路非野本也不是話多的人,多年不見俞蜃,發善心多說幾句,還遭人嫌棄,手一擺,也不說了,等到下課,進教室逮人。
譚立風近日敏感,來人指節在桌面輕扣兩聲,他擡眼時眼裏還藏着警惕,見是路非野,他愣了一下,他們平時沒有交集,唯一的交集……
“俞蜃找你。”
路非野輕飄飄地丢下一個炸彈。
譚立風瞳孔微縮,手腳霎時冰涼,短暫地失去思考能力,磕磕巴巴地問:“你說誰、誰找我?”
路非野挑了挑眉:“俞蜃,南邊兒來的。不認識啊?”
“......”
路非野雙手環胸,朝他笑了一下:“出去嗎?我可不想拎着你出去,給你五秒,想想怎麽出去。”
譚立風僵着身體,問:“他在哪兒?”
路非野挺意外:“這麽怕他啊?底下花園站着。”
譚立風冷靜片刻,喝了口水,抹了把臉,如僵屍般走出去,連背影都寫着生無可戀。這讓路非野更好奇了,俞蜃到底是怎麽一邊裝好學生一邊讓人害怕的。
小花園。
俞蜃穿着一中紅白色的校服,安安靜靜地站在陽光下,清俊的側臉泛着光暈,幾乎是年少時所有人夢中情人的模樣,譚立風卻如至冰窖,他知道,俞蜃一定發現了,那晚他去找過謝瓷的事。
俞蜃微微側頭,看向譚立風。
半晌,他輕聲說:“你吓到她了。”
譚立風攥緊拳,低着頭沒說話,慢慢的,他朝他走過來,白色球鞋停在面前,一如南渚的那節體育課,只不過,那時候他說的是,我們談談,這一次……
俞蜃慢條斯理地揪緊他的領口,把如爛泥般不敢反抗的人摁在牆上,慢吞吞地說:“我該怎麽懲罰你呢,聽說你不怕他們了,你還怕我?”
譚立風漲紅了臉。
俞蜃履行了他的諾言,反而是他撕毀了約定。
譚立風想說不怕,但他确确實實地是怕俞蜃的,到謝瓷面前說出真相,已經是他能做出的最大、最有效的反抗。
俞蜃垂眼看着不敢喘氣的譚立風,松開手,說:“那晚和她說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露地告訴我,然後你就可以滾了。”
“……就這樣?”譚立風問。
俞蜃冷漠地說:“快點。”
譚立風就這麽滑坐在地,把初中時從別人那兒聽來、自己看見的事,盡數告訴了俞蜃,以及,當時謝瓷說的話。
俞蜃一滞,問:“她說什麽?”
譚立風重複道:“她問我,你受傷的時候多不多;問我,你在學校有沒有開心過,哪怕一天;問我,是不是沒有一個人對你好;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