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地老 她看過來,像是能看見他一樣
南渚的盛日一直持續到十二月, 才有了點兒冬的意味。謝瓷剛來南渚時,不是很習慣的這樣的天氣,怎麽天還沒冷, 就要過年了呢,這幾年下來倒是習慣了。
往年的十二月,謝瓷總是心情高漲,這樣的天總能出去玩兒。
但今年, 水屋的日子有股說不出的沉悶。
其中,王茉莉感受深刻, 謝瓷不再滿屋子地找相機了, 不再嚷着出去玩, 玩木頭的時間也大大減少。以前,她總是在家等着俞蜃回來,可近日,她企圖去學校裏接俞蜃,還是偷偷的。
這一日,謝瓷又提起這件事。
王茉莉有幾分為難:“釉寶,沒經過阿蜃的同意, 我不能帶你出門。而且放學的時候, 學校門口人很多, 不安全。”
謝瓷眨眼:“人不多,他們晚上才放學。”
王茉莉:“可是……”
“哥哥不會生氣。”謝瓷抿唇笑了一下,而後那抹笑垂下來, “他看到我會很開心的, 帶我去吧,茉莉。”
王茉莉嘆氣:“這陣子都是怎麽了。”
王茉莉到底沒全然由着謝瓷,出門前, 讓她帶上盲杖,給俞蜃發了條短信,才盯着人一塊兒出門了。
謝瓷握着盲杖,走了幾步,忽然問:“茉莉,你會和哥哥一起回洛京嗎?”
“肯定和你們一起回去呀。”王茉莉提起這件事還挺高興,“好些年沒回去,都不習慣過冬天了。”
靜了片刻,謝瓷說:“我不和你們回去。”
王茉莉愣愣的,沒反應過來:“...在南渚還有事兒?那阿蜃不會先回去的,那會兒放寒假,回去也不着急。”
謝瓷:“茉莉,我要去國外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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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王茉莉真愣着了,好半天,問:“阿蜃不去?”
謝瓷:“我自己去。”
王茉莉動了動唇,去看謝瓷,小姑娘言語間沒有不舍,可她垂着眼,安安靜靜的,不說話,讓人無端生出心疼和憐愛來。
她想,難怪。
謝瓷是第二次去二中。
第一次,俞蜃帶着她翻/牆進學校,他們是規則之下的漏網之魚,藏在月色裏,悄悄游走在校園間,還差點被發現了,那一晚她像風一樣奔跑。
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手牽手和俞蜃一起走在學校裏。
謝瓷難過地想。
第二次和第一次體驗相差很多。
白日裏街道喧鬧,她向來喜歡聽這些聲音,今天卻沒什麽興致,王茉莉牽着她在門口不遠的橫椅坐下,和她說話。
王茉莉最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雖不能看見全貌,但也能窺之一二,于是安慰她:“釉寶,治完眼睛就能回家來了,等你回來,我還給你做好吃的。”
謝瓷:“茉莉,你留在哥哥身邊吧。”
王茉莉微怔,遲疑道:“阿蜃回了俞家,應該用不着我。”
謝瓷:“可我走了,他就一個人了。”
半晌,王茉莉嘆氣:“只要阿蜃願意,我肯定留着。釉寶放心,我替你看着他,讓他多吃、多睡。”
謝瓷:“他可能會過得不太高興,茉莉,你讓讓他。”
王茉莉:“知道了,釉寶去多久?”
謝瓷:“可能眼睛治好就回來了。”
王茉莉也舍不得謝瓷,但心底卻有些困惑,這話說的,怎麽像是長年累月回不來的樣子,治眼睛需要那麽久嗎?
不多時,下課鈴聲打響。
教室裏,俞蜃拎着書包起身,無聲無息地離開教室。
向今欲言又止,沒來得及喊住他,拍了拍前桌:“诶,你發現沒,阿蜃最近有些古怪,本來話就不多,現在幹脆不說話了。”
前桌:“還好吧,他不都專心學習?”
向今:“你不懂!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難不成……”
前桌:“難不成什麽?”
向今撓撓頭,前陣子,向葵和他說,謝瓷的課就上到這學期結束,原因也沒說,也不知道幹什麽去,難不成家裏出事了?
俞蜃走出教學樓,忽然停在空地前。
他的上半身微微弓起,手捂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口氣,黑眸無焦點地落在地面,所見都是虛幻。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還在這裏裝模作樣地上學。
不喜歡說話,不喜歡笑,不喜歡同學,不喜歡學校,不喜歡南渚,世界上他唯一喜歡的人即将離他而去,他到底為什麽還要在這裏。
為什麽?
“...俞蜃,你沒事嗎?”
女生微微訝異,聲音輕輕柔柔的。
俞蜃擡眼,冷戾的眸落在她身上,對上他眼裏的狂亂,女生一怔,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似是被他眼神吓到。
俞蜃緩了片刻,垂下眼,低聲說:“沒事。”
原來是因為這個。
因為見不得別人用這樣的眼神看着謝瓷,聽不得別人說謝瓷,所以他得茍延殘喘地裝下去。那就裝吧,裝到精疲力竭,再也裝不下去。
俞蜃沒再管她,徑直往校門口走去,刷完校園卡,轉彎走向地鐵口,才跨出兩步,聽見王茉莉的聲音。
“阿蜃!”
俞蜃頓住,倏地回頭。
杉樹下,謝瓷安靜地坐在那兒,白淨的側臉對着他的方向,凝神聽着動靜。光斑落下來,在她的裙擺上晃動,平日嚣張的陽光落到她身上時,變得那麽輕、那麽溫柔。
他停在原地,邁不出步子,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許是久久沒有聽到回應,她站起來。
俞蜃攥緊拳,走過去,低聲和王茉莉說了句話,王茉莉點點頭,先行離開。他看向謝瓷,啞聲問:“怎麽過來了。”
謝瓷朝他伸出手,藕節似的小臂橫在他眼前,掌心攤開,說:“想和你牽手去學校裏,我和他們說,我看不見,就不會違反校規啦。”
俞蜃靜了片刻,将她攥進掌心裏。
走到門衛處,俞蜃和他解釋,想帶妹妹去學校看看。門衛叔叔認識俞蜃,就這麽一個孩子天天不上晚自習,他之前還疑惑怎麽能不上課,今天看到他身邊那個小姑娘,才知道為什麽,他沒說話,直接打開了門。
謝瓷聽見聲音,抿唇笑起來,露出淺淺的梨渦:“謝謝叔叔。”
門衛聽了,轉身探頭,從桌上抓了幾粒糖,遞給俞蜃,說:“給妹妹吃,想看多久看多久。”
俞蜃接過糖,牽着謝瓷往裏面走。
“想吃嗎?”他問。
謝瓷搖頭。
白日的校園和夜晚有什麽區別呢,對謝瓷來說是沒有區別的,只是這次她能聽見不一樣的聲音,聽見學生們結伴走過,交談着、嬉笑着。
一定很美,謝瓷想。
但俞蜃在這裏不快樂。
謝瓷輕捏了捏俞蜃長長的手指,上移握住他的手臂,說:“想去你們食堂吃飯,可以去嗎?”
俞蜃低聲應:“可以,我找向今一起。”
食堂人多,他一個人沒法顧好謝瓷。
向今在教室裏,聽見俞蜃喊的時候還納悶,忘帶東西了麽,一回頭,吓得他差點從桌子上摔下來,瞪圓了眼睛看着教室外的女孩,她趴在圍欄上,仰頭不知道聽什麽,來往的人都往她身上瞧。
驚訝過後,向今匆匆跑出去,想看謝瓷又不好意思,只能磕磕巴巴地問:“.妹妹怎麽、怎麽來了?”
俞蜃:“想在食堂吃飯,一起嗎?”
向今:“...當然!走走走,這會兒人少點,去找個好位置。”
謝瓷彎着眼睛和向今打招呼,向今偷偷臉紅,想起謝瓷看不見,又沒那麽害臊了,和她說起話來——
“聽我姐說,下學期不上課了?”
“嗯,要回洛京。”
“回洛京?!那阿蜃呢?”
向今一臉震驚:“不是,你們一個個商量好了嗎?怎麽忽然都回去了,這還沒兩年就走了。”震驚過後,他有點失落,他又少了一個好朋友。
謝瓷想了想,說:“你考去洛京吧,哥哥在洛京上學。對吧,哥哥?”
俞蜃“嗯”了聲。
向今愁苦:“夠不上分數線,要是想上就上,我肯定去洛京。可以努力試試看,去了洛京阿蜃罩着我?
謝瓷:“一定,他可厲害了。”
兇巴巴的,誰都怕他。
向今又問:“我想去繁華的都市醉生夢死,有阿蜃罩着,我能在洛京橫着走嗎?就是聽到我的名字,就吓死那種。”
謝瓷:“可以!”
向今:“哇。”
向今只是開玩笑似的問謝瓷,但她卻說得和真的似的,他心下感嘆,當小朋友真快樂。直到多年後,向今才知道,謝瓷說的一個字都不假。
到了食堂,向今去打飯,俞蜃帶着謝瓷在位置上坐下,無數視線朝着他們看來,他對此視而不見,只問:“吵不吵?”
謝瓷搖頭,她好奇地聽着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叮鈴哐啷的,像一首吵鬧的樂曲,食物的味道裏混着人聲,擁擠又熱鬧。
“哥哥,你每天都在食堂吃飯嗎?”
“有時候下了課會去打球,打完去外面吃。不去打球就來食堂,會等人少一點,也是和向今一起。”
“有喜歡吃的菜嗎?”
“都一樣。”
謝瓷鼓鼓臉,握着俞蜃攤開的手掌,指尖沿着他的掌紋劃來劃去,玩了一會兒,忽然小聲說:“你會好好吃飯的吧?”
俞蜃垂眼,喉結滾了滾,低聲應:“嗯。”
謝瓷抿了抿唇:“我讓茉莉留在你身邊,她照顧你,好不好?”
俞蜃:“好。”
謝瓷輕呼了一口氣,還想說什麽,向今端着七八個菜回來了,還拉了個人幫他,三人湊在一塊兒吃了頓飯。
吃完,向今送他們到校門口,眼看着人走了,幽幽地嘆了口氣,不知道怎麽回事,總感覺那兩個人之間,情緒沉沉的,讓他也蔫了吧唧的,莫名喪起來。
十二月過去,二中迎來了期末考。
俞蜃考完試,去辦轉學手續,班主任看着他差點流淚,多好一個孩子,才到手一年多,就飛走了,他的狀元丢了!
班主任問:“非走不可嗎?”
俞蜃低聲應:“家裏長輩身體不太好。”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班主任嘆了口氣,帶他去辦手續,又念叨:“成績出來老師發給你,走前加一加老師和同學的聯系方式,以後再回南渚來,遇見難事就找老師。要是碰見題目不會,也可以問我。”
這話說的,哪裏沒有老師呢。
他不過是舍不得這個孩子罷了。
俞蜃安靜地聽着,直到班主任問,不過年就走嗎,他才應:“過完年再走,提前祝老師新年快樂。”
班主任感嘆:“老師祝你前程似錦,回家去吧。”
進入寒假後,俞蜃出去和六班同學吃了頓飯,其餘時間都留在家裏,一轉眼就到了年三十。
年三十這一天,趙姨知道他們要走,中午過來吃了飯,又和他們依依惜別了一會兒,和王茉莉一起離開,俞蜃和謝瓷在家裏。
“又過年了呢。”謝瓷盤腿坐在房間裏,和俞蜃一起整理箱子,“哥哥,過完年你十八歲了,還會長高嗎?”
“會的。”
“那我呢?”
“多吃魚,喝牛奶。”
謝瓷哼哼唧唧的,轉移話題:“我要走啦,你有沒有東西要給我?我的木頭和寶貝工具你都給我藏好,不許弄丢了。”
俞蜃:“不會丢。”
謝瓷:“放得都是我喜歡的衣服嗎?那雙小皮鞋我要穿去,那雙白色的,有蝴蝶結,還有你給我寫的信。”
俞蜃:“都放了。”
整理完箱子,謝瓷朝俞蜃張開手,要他抱着下樓去吃飯,俞蜃抱起她,卻沒下樓,轉而往暗室裏走。
“咦,到這裏來幹什麽?”
謝瓷被放下來,腳踩到地,摸索着往裏走。
俞蜃:“小心碰到。”
謝瓷試探着往裏摸,原本空蕩蕩的暗室,此時似乎放了很多東西。她擡起手,一點點去觸碰,她摸到照片,一張、兩張、三張……從一整排,再到一整個牆面,暗室內挂滿了照片,桌上疊着幾個木盒,正中間是謝瓷找了近半年的相機。
謝瓷仔細撫過相機的形狀。
俞蜃告訴她:“Epson R-D1,是它的名字,精致、嚴謹,也複古。你剛才摸到的是鏡頭,現在是旁軸取景器,翻轉屏可以打開,再下面……給快門上弦,需要扳撥片,按一次快門,扳一次,一次只能拍一張。”
謝瓷每往下一步,俞蜃就解釋一句。
最後,俞蜃告訴她:“我給它裝了肩帶,這臺相機送給釉寶,我不在,它能替你看見、記得。”
謝瓷靜立在昏暗的室內,握着相機,問:“都是我的照片嗎?”
俞蜃“嗯”了聲:“這些不能給你,木盒也不能給你,要打開嗎?”
謝瓷想了想,搖頭:“以後再打開。”
謝瓷在裏面站了一會兒,只拿着相機出來,問:“你把它藏在哪兒了?我怎麽找都沒找到。”
俞蜃:“在船上,船上有暗格。”
謝瓷呆住,俞蜃每天劃船出行,白日裏,小船就停泊在岸邊,她摸不着也看不着,等他回了家,她沒有心思再找,哪會注意到上面有暗格。
“我好笨。”
謝瓷悶悶地低下頭。
俞蜃摸摸她的頭,牽她下樓,輕聲應:“釉寶不笨,等眼睛好了,還能讀大學,将來掙錢養哥哥。”
謝瓷重重地點頭:“我會掙好多錢,給哥哥買大院子。”
年夜飯如往年一般,熱熱鬧鬧的,什麽都有。
謝瓷和俞蜃坐在客廳裏,聽電視上放的春節聯歡晚會,謝瓷能認出他們的聲音來,挨個叫名字,偶爾一張嘴,吃俞蜃喂過來的海鮮。
等磨磨蹭蹭地吃完飯,已是九點。
謝瓷不肯上樓洗澡,纏着俞蜃貼對聯,家門口貼了還不夠,要給門廊下也貼上,還要自己來。
俞蜃搬過椅子,扶着她站穩,仰頭看她,說:“一直舉到頭頂,好了,往左邊一點,再往上一點。”
“上不去啦!手就這麽長,還踮腳了呢。”
“那就貼在這兒。”
“我貼正了嗎?”
“嗯。”
謝瓷貼完,興奮地想貼另一邊,不等站上椅子,夜空中忽然一陣巨響,而後噼裏啪啦的聲音展開,像細碎的小紙片嘩啦啦往下掉似的。
謝瓷側頭,下意識往聲音處看去。
俞蜃擡手捂住她的耳朵,安靜地看着她,看絢爛的煙花在她眼裏綻放,看璀璨的光芒映亮她的雙眸,倏地,她看過來,像是能看見他一樣。
俞蜃屏住了呼吸。
謝瓷踮起腳,緊緊摟住他,貼着他的耳側,小聲告訴他:“新年快樂,哥哥。明年、後年、大後年……每一年,永遠都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