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煙火 讓小鳥去飛吧

俞蜃走的那天, 南渚下了雨。

謝瓷站在水屋門口,聽淅淅瀝瀝的雨聲,和他清冽幹淨的嗓音, 他說:“釉寶,以後要習慣用盲杖。”

謝瓷點頭。

老爺子和王茉莉一行人站在一旁,誰都沒說話,眼觀鼻, 鼻觀心,當自己不存在。他們本來會擔心, 兩個孩子舍不得彼此, 場面會失控, 可現在,一個比一個冷靜。

就跟平常一樣,俞蜃要出門上學,謝瓷送他到門口,然後說一聲哥哥再見,晚上他就能再回家來,似乎他們不是在面對分離。

可究竟是不是, 只有俞蜃和謝瓷知道。

俞蜃站在細雨裏, 一瞬不瞬地看着謝瓷。

她今天穿了玫瑰色的裙子, 頭發是他一早起來編的,柔順地貼着她的肩,露出那一截雪白的頸來。她像小時候一樣, 睜着這雙漂亮、無神的眸, 看着他,朝他伸出手,小聲喊, 哥哥。

俞蜃牽住她,半晌,說:“哥哥走了。”

謝瓷用力地攥緊他的手指,沒出聲,好半天,慢慢松開手,轉身回了屋子,徑直走到廊下,摘了助聽器,坐下趴在圍欄邊,裙擺像玫瑰一樣散落一地。

俞蜃垂下眼,下颔緊繃着,因克制住自己已耗費了極大的心神,他邁不動步子,遠望過來,像一塑石像立在門前,久久不動。

老爺子看了半天,走過去關上門,說:“小宋會照顧好釉寶,帶她去安全的地方,安頓好就回來,告訴你情況。”

小宋是老爺子的助理,通常牽涉到俞蜃和謝瓷的事,都由他負責。因為謝瓷情況特殊,他特地去學過該怎麽照顧她。

俞蜃站在那兒,低聲說:“爺爺,你扶我一下。”

老爺子本已狠下心,可聽得這麽一句,忽而大恸,哀聲道:“爺爺這副身子,好歹能撐上幾年。阿蜃,我們帶釉寶一塊兒回去,嚴防死守的,總能不讓人傷到她,等你在俞氏穩住腳跟,你們就能像現在一樣,過尋常生活。”

俞蜃心知肚明,去外面治眼睛不過是個借口罷了,謝瓷是他的軟肋,等到俞氏改朝換代,他都不一定能有善終,更何況謝瓷。嚴防死守,有用嗎,或許有用,可謝瓷卻不能當籠中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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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過的。

她說,我前世一定是一只小鳥。

讓小鳥去飛吧。

俞蜃想。

“爺爺,走吧。”

“......”

為了不讓俞蜃得知謝瓷的行蹤,除了小宋,誰也不知道謝瓷是什麽時候離開水屋的,又是什麽時候離開南渚的。

等俞蜃再收到謝瓷的消息,洛京已是春天。

洛京一中,暮色四合。

零碎的學生走在步道上,享受飯後這點惬意的時光。路邊,洋槐花像魚嘴裏吐出的泡泡,一串串咕嘟咕嘟從樹上冒出來,碎花落在地面,隐進昏黃的光裏。

俞蜃停在原地,盯着石面的矮草和花瓣發呆。

譚立風在不遠處等他,看這這躲在陰影裏的寂寥的背影,緩慢地嘆了口氣。從年初路非野轉學,見到俞蜃,再到他們一個班,又變成同桌,像夢一樣,只不過一次,他不怕俞蜃了,他完全失去了生命力,只剩這一副皮囊。

他覺得俞蜃可憐。

譚立風想,人真的很奇怪。

怎麽會因為失去一個人,他也緊跟着死去了。

“小少爺!”

譚立風聽到了他只有在電視劇和小說裏才會看到的稱呼,默默地往左側看去,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朝他們跑來。

那幹屍般的人終于有了動靜。

他眼睫顫了顫,擡眸看向助理小宋。

小宋抱着木盒,氣喘籲籲地在俞蜃面前停下,緩了一會兒,對上少年泛紅的眼睛,說:“她有東西給你。”

俞蜃的視線落在那木盒上。

半晌,問:“她好嗎?”

小宋:“好,已經熟悉了住的地方和周圍環境,那裏安靜、安全,找了住家阿姨照顧她,白天陪她去醫院看眼睛,晚上和她說說話,她在家裏看書、刻木雕,和以前一樣。醫生說,她的眼睛急不來,分了療程治療,具體的情況老爺子會告訴你。”

俞蜃動了動唇,想問什麽,卻沒問出口,小宋卻明白:“她讓我和你說,她出門都記得帶盲杖了。”

小宋遞過方方正正的木盒。

他也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怪重的。

俞蜃接過木盒,小宋又說了幾句話,便像來時般匆匆離去了。世界照舊運轉,只有俞蜃,停滞在這時光裏。

夕陽逐漸往右側傾斜。

暖黃的光緩慢地路過石面的碎花,爬上少年幹淨的球鞋。

譚立風眯起雙眼,躲着光,看俞蜃從木盒裏取出類似建築一樣的木雕,那似乎是一幢房子,有一片極大的草坪,上面空蕩蕩的,靠近水邊,似乎有兩個人形,他們在奔跑。

俞蜃就站在那裏,長久地注視着手裏的木雕。

不知過了多久,俞蜃将這木雕小心翼翼地裝進盒子,他從陰影裏走出來,一腳踏入光裏,走到譚立風面前,說:“回去吧。”

譚立風一愣,下意識點頭。

他總有種感覺,俞蜃似乎變了,可說不出來他會變成什麽模樣,也不知道那副模樣是真是假。可總歸,不管怎麽變,都比現在好。

走入主幹道,他們路過操場,譚立風側頭看了眼在跑道奔跑的人,忽然說:“對不起,我違背了諾言。”

俞蜃:“我沒信過你。”

譚立風嘲諷似的扯了扯唇角,說:“是不是很可笑,你和我之間,先違背規則的人是我。我不怕他們了俞蜃,也不會再怕你。我以前一直想,人為什麽不能膽小,我就是膽小、懦弱,有錯嗎,就因為這樣,我活該被欺負嗎?可到現在,我都沒有答案。”

俞蜃沒有回答他,時隔三個月,第一次提起謝瓷:“她曾問我,會不會生你的氣,我說不知道。她又說,譚立風和他自己想的不一樣。”

俞蜃想起那日,她坐在廊下,小腿浸在水裏,随口提起譚立風:“他和以前不一樣,敢跳進湖裏來找我,敢告訴我‘俞蜃’是什麽樣的人。他不告訴我才更安全對不對?他是勇敢的人呢。哇,膽小的人也會變得勇敢。如果他膽小比較開心,那膽小也沒關系,對吧?”

譚立風怔怔的,問:“我是勇敢的人嗎?”

俞蜃看他一眼:“勉強。”

譚立風從小膽子就小,所有人都說他膽子小,或打趣或恨鐵不成鋼,他憤懑地想,不可以膽小嗎,他就是膽子小,又沒礙着你們!

可他從來沒說出口。

有人誇他勇敢嗎?

現在有了。

原來是這樣的心情,被人誇獎勇敢的時候,他的身體似乎也被注入了力量,想變得更勇敢。

自那日後,俞蜃在洛京的生活進入正軌。

他比在南渚時更溫和、平易近人,甚至遇見以往的“仇人”,也能心平氣和地和人問聲好,若是對方算起賬來,他慢慢吞吞地敘述前因後果,若是他的錯,就好聲好氣地和人道個歉,若是對方的錯,他便擺擺手,既往不咎。

學校裏漸漸起了傳言,說俞蜃被俞家丢去南渚晾了幾年,可算變成正常人了,漸漸的,他們忘記原本瘋狗似的小少年,接受了如今的俞蜃,紛紛在私底下感慨,原來長大是這樣的,真沒勁啊。

這樣的傳言,宋槐也聽說了。

她有段時間很困惑,俞蜃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來一中沒多久,她明裏暗裏打聽過,他們對他避而不談,只說別惹他,這樣的提醒再結合譚立風的話,那話十有八/九是真的,可如今,又算是怎麽回事?

宋槐越來越不懂了。

于是,這一日晚自習下課,她鼓起勇氣,攔下了俞蜃,問他:“能不能私下和你說兩句話?問完我就走,不...不纏着你。”

俞蜃“嗯”了聲,擡步朝底下花園走。

初春,夜裏還涼。

花園裏蚊蟲不多,但也沒什麽人。俞蜃挑了個路口能看見的亮處,等着宋槐問,可等了半天,她不說話。

俞蜃看向她,卻見她怔怔地看他。

俞蜃問:“要說什麽?”

宋槐舌尖發苦,說:“在我心裏,你一直是這樣的人,溫柔又細心。夜裏會看着我上車,會挑大家都能看見的地方。可是,別人說不是,說這都是假象。我想親口聽你說,你這個樣子...都是裝出來的嗎?”

俞蜃停頓片刻,忽然問:“你還有我微信好友嗎?”

宋槐呆了一下,說:“...我把你拉黑了,但、但可以放出來。”

俞蜃:“我給你發個視頻,你看完可以繼續拉黑我。”

俞蜃發完視頻,坐上俞家的車離開了,獨留宋槐茫然地站在花園內,視頻裏……有什麽呢?

宋槐抱着疑問,點開了視頻。

視頻畫質清晰,清楚可見是個小區裏的草坪,一個小女孩蹲在那兒,拿着根木棍戳着什麽,宋槐睜大了眼睛,這是謝瓷。

拍視頻的人是個少年,他調笑着說:“看見沒,俞家的小瞎子。俞家不知道做了多少髒事,一個瘋一個瞎。”

“啧,這事兒鬧得這麽大,我媽吓得一周沒讓我出門。”

“多風光啊,一家子都上法制頻道了。”

“哈哈哈哈哈哈。”

“嘶,別說,小瞎子生得還挺漂亮。”

他們肆無忌憚地笑着,忽而,有人止住笑,往後退了一步,驚恐道:“俞...俞蜃來了,別說了。”

“俞蜃來了?當着他的面兒我都敢說,讓他來。”

“怕什麽?我們幾個人,怕他一個?”

鏡頭晃動一瞬,拍視頻的人忽然後退,藏在一棵樹後,放大畫面,往後畫面漸漸模糊了,宋槐企圖看得清楚——十二、三歲的俞蜃徑直走向謝瓷,手在她耳朵邊停留一瞬,而後轉身朝他們走來。

她看見了俞蜃漆黑的眼神。

模糊的畫面裏,他有一瞬看到了鏡頭,暴戾、盛滿狂躁的眼神冰冷,像爪牙一般摁在你的頸上。

宋槐捂住嘴,俞蜃和他們打了起來,他赤手空拳,一個人打他們三個人,他誰也不怕,用手,用腳,用牙,瘋狗一般和他們纏鬥在一起,最後,他額間青筋臌脹,把說謝瓷長得漂亮的那個男生摁進泥地裏,說:“別用你惡心的眼神看她,你不是不怕麽,怕疼麽?”

俞蜃随手撿了塊尖銳的石頭,蹲下身,靠近那人的雙眼,面無表情地聽他吱哇亂叫的哭嚎聲,說:“很快。”

“俞、俞蜃!”

拍視頻的人驚惶地一聲喊。

宋槐的心猛然一跳,畫面忽然黑了,視頻就到這裏結束。她緊緊摁着狂跳的胸口,大腦一片空白,俞蜃他……

往後近一年,宋槐都沒再和俞蜃說一句話,看見他就繞道走,神色蒼白,像見了惡鬼似的,譚立風每每見到她這樣,欲言又止,終是沒多說。

在洛京的日子一晃而過,眨眼便到了放寒假的時候,譚立風收拾好書包,問俞蜃:“你寒假幹什麽去?”

俞蜃:“去我們家公司。”

譚立風一愣:“這麽早?”

俞蜃:“不早,我回來就是為了這個。”

譚立風也不懂他們圈子錯綜複雜的情況,提前和俞蜃說了新年快樂,等他打掃完衛生,正準備走,忽然被人攔住。

譚立風愣了一下:“宋槐?”

宋槐有陣子沒和他說話了,從上半年就躲着俞蜃,他常和俞蜃在一起,她便也躲着他,這麽忽然來找他,是有什麽事?

不等他開口,宋槐問:“你一直都知道的,俞蜃是什麽樣的人,現在為什麽和他同進同出,讓我離他遠點的人不是你嗎?”

譚立風沉默一瞬:“是我。”

宋槐:“那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麽?”

譚立風實話實說:“我欠他的,我還可憐他。”

宋槐咬唇:“他可憐?他有什麽可憐的?”

譚立風:“你看過俞家當年的新聞嗎?”

宋槐微怔:“什麽新聞……?”

洛京是個年味氣息濃重的城市,不到年三十,各家各戶清掃門前,貼上新對聯,挂上紅通通的新燈籠,到處都是熱鬧的景象。

年三十這一天晚上,王茉莉急匆匆拿出保溫盒遞給俞蜃,叮囑他:“看完爺爺早點回來,讓他自己在醫院呆着去!”

俞蜃回來後,老爺子沒再強撐着,老實入院治療,這小半年過去,病情竟是好轉了,醫生讓他回家去,在家養着去,他偏不,就要在醫院呆着,說要看看公司還有什麽心懷不軌、暗度陳倉的人。

俞蜃溫聲應:“我陪他吃完餃子就回來。”

王茉莉笑:“外頭冷,戴條圍巾再出去,這兒不比南渚。南渚冬天也不見冷,釉寶……”她止住笑,不說話了。

俞蜃顯得平靜,輕聲說:“過完年,釉寶又長大了一歲,也不知道她長高沒有。王姨,我出去了。”

王茉莉點點頭,沒再提謝瓷,進廚房繼續忙活去了。

俞蜃在原地站了片刻,取了大衣,戴上圍巾出門。

到病房時,老爺子正在剝橘子吃,一聽見動靜,手忙腳亂地往被子裏頭藏,待看見是俞蜃,松了口氣,嘀咕:“小兔崽子,進來也不知道喊人,還以為是護士,不讓我吃冷的。這人吧,越不讓幹什麽,就越想幹什麽,真古怪。”

俞蜃放下保溫盒,說:“王姨包的餃子,問你打算在這裏呆多久,要是不回去,就不收拾你的房間了。”

“什麽?”老爺子拉下臉,“我可是病人!”

俞蜃:“吃餃子。”

老爺子動了動鼻子,拿起筷子吃了口餃子,又放下,從櫃子裏拿出兩張卡,遞給俞蜃:“一張你的,一張釉寶的,你給她藏着。”

俞蜃微頓,垂眼看了片刻,說:“你不給她?”

老爺子翻了個白眼:“別在這給我裝模作樣,你試探也沒用,我不知道那小丫頭在哪兒。小宋也不知道,早換了地方。那樣看我幹什麽?往好了想,我們不知道,俞氏那群老東西也找不到,她安全着呢。”

俞蜃慢吞吞地“哦”了聲,說:“吃完我就走了,等着我回去吃年夜飯。過幾天,我去見舅舅,再去俞氏。”

老爺子瞥他一眼,說:“靠過來點。”

俞蜃不怎麽願意,最後被扯過去揉了揉頭發,又挨了下打,老爺子說:“新年了,爺爺祝你和釉寶新年快樂。”

俞蜃應他:“爺爺長命百歲。”

老爺子眼睛酸酸地吃完了幾十個餃子,最後撐着肚子看俞蜃離開,心想,家裏餃子真好吃啊,要不還是出院回家去吧?

年三十到處都是一派熱鬧景象。

唯獨醫院冷冷清清,俞蜃低着頭,拎着保溫盒,不緊不慢地往外走,倏地,大衣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兩聲。

他停住,垂眼看信息。

宋槐:[抱歉,新年打擾你。我想了很久,想再次向你和你妹妹說對不起,因為海島上的話。冒昧問一句,你妹妹,她好嗎?]

俞蜃:[好。]

俞蜃按下靜音,将手機放回口袋,獨自走進夜色裏,走過她愛的梧桐大道,經過她愛的陳舊書店,看過她不曾見過的燈火輝煌,最後停在俞家的院子裏。

他們家是院子是小區裏最奇怪的院子。

因為就在大門前,正中央,不左不右,正正好,一棵橘子樹就這麽擋在路中間,大大咧咧的,也不怕什麽時候就被人挪走了,曬着太陽,喝着雨露,卻也不見它長出甜蜜蜜的橘子來,盡是些酸掉牙的。

俞蜃靜靜地看了片刻,擡步往裏走去,倏地,空中一聲悶響,煙火綻開。他放在口袋裏的手下意識動了,想給釉寶捂耳朵。

但釉寶不在這兒。

俞蜃反應了一會兒,擡頭看向亮澄澄的天,星星一樣的煙火往下墜落,他似乎聽見她說:“哥哥,新年快樂。”

俞蜃眼睫微顫,低聲應:“明年也想聽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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