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天 想爛進土裏去
“小瓷, 快八點了,該去學校了。”
阿姨輕扣了扣門,溫聲提醒趴在窗邊的少女。
她照顧謝瓷近兩年, 每隔一段時間看她,她都和以前不一樣。少女的身軀如柳條抽芽、石榴初紅,烏發雪肌,容顏一日盛過一日。最近, 她做了第二次手術,暫時還看不見, 卻能感知到一些光, 因而她眼睛上覆着長長的布條擋住眼睛, 嫌戴眼鏡不舒服。
此時是十二月,海島上卻溫暖如春,屋檐下翠綠的枝桠探着尖尖冒出頭,和柔軟的指腹相觸,不多時,那指尖縮了回去。
謝瓷收回手,說:“我晚上回來做蛋糕。”
阿姨點頭:“都準備好了, 那邊說晚上會來個電話。”
謝瓷微頓, 慢吞吞地轉過頭去, 問:“有說是誰嗎?”
阿姨想了想:“沒說,就說晚上來個電話,打完照舊會有漁民來取手機。”
謝瓷說了聲好, 起身拿起盲杖, 拎起書包,慢慢地跟着阿姨下樓,走出大門, 在院子門口站定,不多時,島內的校車開過來。
車上有人喊她。
“小瓷!”
“小瓷今天過生日,過完十八歲了!”
“哇,變成大人啦!”
這座島與世隔絕,民風淳樸。
島上所有的孩子都在一個學校上課,按年紀分成幾個班。車上都是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他們每日一起坐校車一起上學、回家,一年多下來已成了朋友。他們知道謝瓷看不見,車停下都來牽她。
謝瓷彎唇對他們笑:“晚上來我家裏吃飯吧?阿姨做好吃的蛋糕招待你們,塗上最新采買回來的果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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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果醬,要配上法棍!”
“配酸奶也好吃。”
“.....”
謝瓷不用像以前一樣,需要側頭凝神去聽他們說了什麽。第一次手術後,她的聽力漸漸恢複,如今已如常人一般,第二次手術後,眼睛沒好全,餘下的有風險,他們不敢輕易動手,便先擱置着。
迎着鹹濕、溫熱的海風,謝瓷心想,原來隔着助聽器,聽到的聲音是不一樣,那會不會認不出哥哥的聲音呢?
她平白擔心起來。
車上有人問她:“小瓷,你生在十二月呀?我阿媽說,以前的漁民們在立冬後,就會開船來我們這裏捕魚,新的一年就開始了。”
謝瓷輕聲應:“我生在九月,生日在十二月。”
“咦,好奇怪。”
“對呀對呀,隔了三個月呢。”
“為什麽漁民立冬後才過來?”
“老師剛教過,和信風一起來的,順風而下。”
“哦,東北信風。”
少年們叽叽喳喳的,又說起別的話題,你一言我一語,商量着晚上去謝瓷家裏帶什麽吃的。
謝瓷側過頭,面對海風,開始想念俞蜃。她想告訴他,她出門都帶着盲杖,沒摔過跤;她有乖乖喝牛奶、吃魚,又長高了;她給他準備了生日禮物,刻了很多、很多小像……她有無數的話想告訴俞蜃。
但最想告訴他的。
是她想回去,回到他身邊。
看不見沒關系,聽不見也沒關系,他是她的眼睛,他是她的耳朵,她從來都看得見,也聽得見。
晚上九點,謝瓷送走熱情的朋友們,獨自回到廚房,在阿姨的幫助下做完蛋糕,插上蠟燭,而後沒有點燃,她低聲說了句什麽,給自己切了塊小蛋糕,刀刀精準,就像能看見一樣,然後慢吞吞地吃完,再把剩下的蛋糕遞給她,說:“分給鄰居們吧。”
每年這個時候都是這樣,阿姨早已習慣了,她拿着蛋糕出門,去隔壁找鄰居,獨留謝瓷一個人在別墅裏。
謝瓷走到客廳,坐下等電話。
她只是坐在那兒,什麽都不做。
阿姨分完一圈回來,再打掃完衛生,已是晚上十一點。她想了想,對謝瓷說:“該去洗澡了。”
謝瓷溫聲應:“我想在這裏等電話。”
阿姨不再問,她知道,這小姑娘可倔強,看起來溫溫柔柔、天真純稚,性格跟頭小牛似的,有些事怎麽說都不管用,怎麽拉都拉不回來。
等到深夜,海風漸漸大了。
謝瓷蜷縮在沙發上,抱着膝蓋發呆,阿姨給她拿了條薄毯子蓋上,打了個哈欠,說:“我不關門,有事就喊我。”
謝瓷點點頭,聽着那拖鞋聲啪嗒、啪嗒遠去了。
近十二點,謝瓷開始犯困,拆了布條,揉了揉眼睛,起身去關了燈,獨自坐回黑暗裏。她置身黑暗,感覺和以前很不同,似乎終于明白了什麽是黑色。
原來黑色是這樣的感覺。
很孤獨,很安靜。
那一晚,在水屋廊下,譚立風躲在水裏,曾和她說,俞蜃是陷在泥沼和黑暗裏的人,不能妄想去将他拉出來,他只會扯着你一起陷進去。
那時的謝瓷尚不能理解他的話,現在卻知道了。
她想,她也是在黑暗裏的人,這漆黑的世界從來都只有俞蜃,只有他會把一個小瞎子當寶貝,日複一日,不厭其煩。
太傻啦,謝瓷想。
慢慢的,謝瓷耷拉下眼,下意識想,哥哥好慢...倏地,別墅裏放置着的手機叮鈴鈴響起,謝瓷猛然驚醒,去接電話時還撞了一下,她不管,摸索着接起座機,喊:“哥哥?”
那頭似頓了一下,他喊:“釉寶,是爺爺。”
謝瓷有一瞬的恍惚,這兩年,他們都是叫她謝瓷、小瓷,小朋友叫她看不見的天使,太久、太久沒有人喊她釉寶了。
她抿抿唇,小聲喊:“爺爺。”
老爺子問:“釉寶過生日了,有沒有吃蛋糕?聽醫生說,上次手術很順利,快的話明年釉寶就能看見。手術報告我和阿蜃都看了,你放心,他好着呢。”
謝瓷垂着眼,低聲問:“爺爺,我可以給哥哥寄禮物嗎?不讓人發現的那種,你幫我給哥哥。”
這兩年來,謝瓷和俞蜃從未聯系過。
一個聯系不到,一個不敢聯系。
老爺子遲疑半晌,正要拒絕,卻見院裏開進來輛車,小宋下了車,去後座開門,把爛醉的俞蜃背了下來。今天是他的生日,趕完學校的場子,又去公司的,不知被灌了多少酒,連路都走不了。
老爺子心軟,應:“可以,但你得聽爺爺的。過兩天會有人上門來取,到哥哥手裏或許要一個多月,但爺爺一定給你送到。”
謝瓷終于露出笑來,她說:“爺爺,幫我和哥哥說生日快樂,還有……讓他不許看別的女孩子,男孩子也不可以。”
哥哥是她一個人的。
老爺子又酸又澀,他們家的小姑娘也長大了。他應下,挂了電話,拆了電話卡掰斷,将手機和電話卡都一并丢進垃圾桶,下樓去看俞蜃。
客廳內燈火通明。
王茉莉急匆匆去廚房煮醒酒湯,小宋背着俞蜃還沒到門口,俞蜃從他背上滾落,趴在一邊将晚上喝的酒都吐了出來,清俊的面龐充了血,青筋凸起,模樣狼狽又可憐,半晌,他擡起猩紅的眼,問:“幾點了?”
小宋看了眼表,說:“十一點五十七。”
俞蜃癱坐在臺階上,随手解開領結往邊上一丢,松開扣子,露出鋒利的喉結,黑眸對上院子裏幽然靜立的橘子樹,半晌,低聲說:“釉寶過生日了。”
小宋微怔,正準備去扶俞蜃,卻見老爺子走出來,居高臨下地看着俞蜃,他退到一邊,聽老爺子說:“自己站起來。”
俞蜃一瞬不瞬地望着橘子樹,想爛進土裏去,用血肉喂養它的根系,或許來年秋天,這樹上便會結出甜蜜的果實,那時候,或許釉寶就能回來了。
老爺子見他充耳不聞,又重複了一遍:“阿蜃,站起來。”
俞蜃緩慢地轉頭,紅着眼看他,說:“爺爺,釉寶...釉寶十八歲了。我想她,我想她,我想她,我想她,我……”
他止住哽咽,忽而抱住了頭。
俞蜃頭疼,身體要炸開了,混沌又混亂的感覺卷土重來,他似是陷入某種迷幻中,嘶吼、嚎叫着,有人來抓他,他掙紮着反抗,又咬又打,直到被丢到沙發上,老爺子和他說:“釉寶讓我和你說,別在外面胡來!”
俞蜃停住顫栗,緩慢地擡眼,問:“胡來?什麽胡來……”
老爺子用看醉鬼的眼神嫌棄地看他一眼,說:“讓你老實點兒!別看外面的那些花花草草,聽不懂?”
俞蜃滞了一瞬,霎時清醒過來。
他怎麽會不老實,他答應過釉寶,會乖乖的。
會乖乖地長大。
王茉莉端出醒酒湯,看俞蜃這狼狽的模樣心疼地不行,不由怪老爺子心狠,這麽點年紀,偏偏要把他丢進吃人的地方去。
俞蜃安靜下來,喝完醒酒湯,輕聲和他們道晚安,而後扶着扶手上了樓梯,一步步,很慢卻極穩。
老爺子嘆了口氣。
兩年了,馬上就要到最後關頭,快了。
大年三十這一天,俞蜃忙項目到深夜,回家時他們都睡下了,王茉莉在桌上給他留了晚餐。
俞蜃像平常一樣,脫下大衣、圍巾,放下包往餐廳裏走,倏地,他停住腳步,定定地看着桌上的木盒。
方方正正的木盒。
和兩年前小宋拿來的盒子一模一樣。
俞蜃蜷起指尖,盯着木盒看了片刻,平靜都走過去,安靜無聲地吃完飯,收拾幹淨餐桌,停在木盒面前。
約莫過了有五分鐘。
俞蜃擡手碰了碰盒子,冷白的指節覆着深棕的木盒,久久不動,顯出一股奇異的靜止意味。
忽然,“啪嗒”一聲響。
俞蜃打開了盒子。
盒子裏,沉默地立着二十四個小像,或立或躺,每一個都是他,小巧的瓷瓶或在他身上,或在他身邊,他們一直在一起。
俞蜃垂着眼,聽見她說——
我會想你的,每想你一次,我就給你刻一個小像。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歡刻小像了。你也想我吧,你想我我會知道的,我閉上眼就知道。
謝瓷不喜歡刻小像,最慢三個月,最快一個月。他們分離兩年,二十四個月,他收到二十四個小像,她年年、月月、天天在刻。
她對他說。
我每一天,都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