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南部山區的密林,炎熱、潮濕,鞋子裏永遠是濕的,各種想象不到的飛蟲日夜侵擾不停,就算是“認識”的動物,在南方雨林的滋養之下,也巨大化得無法辯識。
他背着巨大的水囊在密林深處走着,炊事班的任務是将給養送到分散在貓耳洞中的連隊手中。
說起來國內的人可能無法相信,在雨林中最缺的給養是“水”。
雙方為了潔淨的水源開展無數次的明争暗鬥。
對炊事班最大的危險不是神出鬼沒的游擊隊和狙擊手而是地雷。
在漫長的邊境線上雙方至少埋下了百萬枚的地雷。
走在他前面的戰友,來自四川農村的小四川忽然停下了腳步……
“班長!”
“怎麽了?”
“我好像踩雷了!”
他看向小四川的腳下,小四川的左腳下面,露出了圓形的地雷一角。
敵我雙方将地雷戰玩到了極致,地雷不再是以殺死敵人為主要目的,而是致殘,遲緩對方的行動。
戰友炸死了所有人都只會悲傷一會兒,致殘、重傷,至少要留兩個人護理、搬擡,延遲一整支隊伍前進的速度。
炊事班的人都走了過來,站在朱逸群的身後。
“都走開!”他轉過身怒吼着,讓所有人向後退。
朱逸群讓戰友們後退,他慢慢摘下背上的水囊,“小四川,你別動啊,不過是個地雷嘛,我排過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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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回首看向身後的戰士們,“都向後退!找掩體!注意警戒!這裏是敵人的活躍區!”
他走向了小四川……
“boom……”巨大的聲音讓靠在狩獵小屋牆邊睡着的朱逸群驚醒了。
炮聲!
他一躍而起,尋找着自己的木倉……
遍尋不着的他,終于在摸到冰涼的爐子時,意識到自己在“家”裏,并不在雨林深處。
他摸了摸額頭上的冷汗,走出門去用雪搓了搓自己的臉。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向密林深處替自己尋找燃料和今天的“食物”。
過年了啊,大爺一家一定在找自己,馬三叔估計也在找,自己這樣不辭而別,想想真有點兒過意不去。
他喜歡寒冷,喜歡光禿禿的白桦樹,喜歡被雪壓得半彎的美人松,這裏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在和平的祖國,他在“家”。
一只狍子傻傻地站在不遠處回頭看着他,他對狍子露出了笑容,“新年快樂。”
“班長,你們東北真是棒打狍子瓢舀魚嗎?”小四川露出了幾分神往,“我小地時候家裏的糧食不夠吃,讀課文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口水都流出來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兒?地雷事件一周之後吧,那以後小四川對他極為佩服,簡直成了他的跟屁蟲。
“狍子也不好打,想打狍子得先藏在雪地裏……”他給戰友們講着關于家鄉的事兒。
“班長,等輪戰結束了,你回去想幹啥子?”
“回去啊?養一群豬,種一饷地,娶個胖媳婦生個胖娃娃。”
“嘿嘿,就想當個工人,我老漢說種地沒得意思,當工人最光榮。”
“當工人掙工資能娶城裏媳婦還差不多。”另一個戰士笑嘻嘻地說道。
“那你說輪戰結束你想幹啥子嘛?”
“我?我想當廚子!我在部隊學得這麽多的手藝,回家開個小館子足夠喽,當廚子不缺吃喝,天天有肉吃。”
朱逸群眨了眨眼,剛才還在眼前的狍子,不知什麽時候跑遠了。
“這次我們走哪條路線?”
炊事班送給養的路線每天都在變,上級領導都不知道,全部由朱逸群在幾條備選安全路線中選擇。
他眉頭皺得緊緊的,手指在地圖上指了一下,“這一條。”
槍聲
手榴彈聲
身邊的戰友的聲音……
電視、電影裏會演英雄們是如何的英勇,他知道戰場上的聲音是什麽。
喊疼,喊媽,喊班長救救我,喊……
一枚手榴彈在他的身邊炸響,他聽不見聲音了。
“呵。”再次醒過來的朱逸群坐地上躍了起來,他靠在牆邊的棉衣在夜晚跟牆凍在了一起。
他将棉衣扯下來,往爐子裏添了幾塊木頭。
他看向牆上畫得道子,大年初五了,破五了……
那天,是大年初二。
将姑姑一家送到了出村的路口,馬大麗把圍巾摘下來重新圍了起來。
走到朱逸群家的時候,他家的煙囪還是沒有冒煙,他去哪兒了呢?
朱家的人在找他,馬家的人也在找他,誰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他家小棚子裏預備的年貨沒動,屋裏除了他的衣裳之外什麽也沒少。
忽然,路上有一個孩子跑了過來,“不給!就不給!”
“艹!你個小犢子!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偷老子的!”
王樹在前面跑,王大酒包在後面追,王樹人小卻靈活,跑得極快,王大酒包被酒掏空了身子一開始跑得還算靈活,過了一會兒就累得站在那裏叉腰喘氣。
村裏的人零零星星看過來,要是別家大人追着孩子打,村裏人非得看看熱鬧,拉拉架,王大酒包追打孩子,村裏人連看熱鬧的勁頭都不足。
王大酒包可不管那個,見來了觀衆他來勁了,“你們評評理!哪有孩子偷自己家錢的!”
“我不偷我跟王花下學期的學費、書本費全讓你給輸了!”王樹大聲吼道!“五百塊錢!過年你倆禍害了二百多!你又輸了一百多!還沒開春兒呢!咱家吃啥!喝啥啊!”
唉呀!這個敗家啊!五百塊錢夠普通人家一大家子人松松快快過一整年了!這才多久啊!王大酒包全造害光了?
“當兒子的還教訓起老子來了!五百塊錢是你爹我掙的!”
聽他這麽說,全村的人都樂了,掙的?真有臉說啊!
王樹用袖子抹了抹鼻涕,這次可能是有他跟王花“看着”,在他倆的努力之下,爸媽買得那些年貨,總算支撐着一家人過完了年,可他們管不了這兩口子看小牌。
要不是怕遇上楊家人,真被楊家兄弟往死裏揍一頓,這兩人不敢出村,只敢在村裏相熟的人家玩小牌,剩下的錢根本不夠輸的,就算是如此,他倆也“輸”掉了一百多。
忍無可忍的王樹,趁着王大酒包和高小雲睡着了,把他們的錢偷了,這兩人自認把錢藏得隐秘,實際根本瞞不過孩子們。
錢丢了王大酒包直接就找上王樹了,王樹當然不肯站着讓他搜身讓他打,轉身跑出了門。
這才有了村裏那一幕。
“王德發,你耍錢了?”馬大麗走了過去,把王樹護到了身後。
“過年誰不玩點小牌!你爸還看小牌了呢!”王大酒包指着馬大麗說道,“我說你咋教的學生!還學會偷錢了呢!”
“呸!我不把錢經管起來!咱全家都得喝西北風!”王樹從馬大麗身後探出頭來,“老師。”
“你經管錢是對的。”馬大麗說道,“王花呢!”
王花果然追了過來,“老師!我在這兒呢!”
“你倆把錢經管好!誰要都不給!他要是再要,你倆就罷工!”現在全屯子誰不知道啊!王大酒包兩口子啥也不幹,家裏家外的活全指着王花和王樹,要沒這兩孩子“伺候”着,王家那兩口子早餓死凍死了。
“馬大麗!你別當個老師就胡亂說話!哪有孩子管錢的?”
“沒有孩子管錢的!還沒有孩子養活一家的呢!讓孩子幹大人的活,就得給孩子大人的待遇。”
“誰養活一家了?誰養活一家了?”高小雲過來了,“我們家是我養着的!”她拍着自己的胸脯。
“你家的柴火是誰整的?屋子是誰燒的?飯是誰做的?衣裳是誰洗的?”馬大麗反問。
“誰家孩子不幹活!”高小雲比劃着說道,“你問問誰家的孩子不幹活!”
“誰家也沒大人啥也不幹就指孩子。”人群裏不知誰說了一句,村裏人都點頭同意。
“媽!你倆要是不把錢交給王樹!我啥也不幹了!”王花也學會了。
“我打你個啥也不幹!”高小雲上去就是一巴掌。
“你打死我也不幹!”王花不如王樹聰明,卻比王樹執拗,她認準的事兒,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對!有能耐你就打死我倆!”王樹說道,這個姐啊!真是傻啊!放狠話先藏到馬老師身後啊!馬老師是村長的閨女,他倆不敢動手啊。
果然,不知道找掩體的王花,又被高小雲打了好幾下,王花不管怎麽被打還是那句話,“我不幹!不幹!打死也不幹!”
“高小雲,你再動手打孩子試試。”一聲利喝傳來,所有人都看向發聲的人,尚老師分開人群走了過來。
高小雲看着尚老師,收回了自己的手,向後退了幾步。
“王德發,高小雲,你們倆個現在也是名人了啊!我在縣城都聽說了你們的光榮事跡!回屯子一看,你倆更光榮了啊!”尚老師不緊不慢不陰不陽地說道,村子裏凡是被尚老師教過的學生都不由自主立正站好,回憶起被尚老師支配的恐懼。
“尚老師,王樹這孩子偷錢。”王大酒包指着王樹說道。
“王樹,你跟老師說你偷錢了嗎?”尚老師問王樹。
“老師……”王樹哭着把之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尚老師看向王大酒包和高小雲,這兩個人,歲數越大下限越低,原來她覺得他倆還有一線希望,現在真覺得這兩人是爛泥糊不上牆,“你們倆個真得在過年期間花了将近四百塊錢?”
“過年麽……”王大酒包小聲說道。
“你這個年過得可真肥!”尚老師搖頭,“我是有工資的人,過年也只不過花了二十塊錢,支出最大的是給親戚家小孩包得紅包,一人一塊錢。”
二十塊錢對于村民來說,用來過年已經是大額投入了,馬占山家實際也就是花了二十塊左右,馬家可是一家子,尚老師是一個人,就算是如此跟王大酒包家相比,可以說是節儉。
“不管咋樣,錢是我家的,孩子是我家的。”高小雲小聲說道。
“是,錢是你家的,孩子也是你家的。”尚老師把王樹從馬大麗身後拽出來,“王樹,你跟王花站一起。”
王樹并不甘願從安全的馬大麗身後到王花跟前,但還是乖乖地站過去了。
尚老師指着王樹和王花,“你們倆個現在可以打孩子了。”
王大酒包和高小雲面面相觑,誰都知道這個時候要是真傻乎乎的“打”孩子,後果會很恐怖。
“不打啊?”尚老師背着手轉了一圈,“王樹,你能分配好家裏的錢嗎?”
“能。”
“你跟我說你手裏的錢要拿來幹什麽?!”
王樹看了看尚老師,看了看馬大麗,他想要回答交學費書本費,話到嘴邊又覺得這樣不對,“買種子化肥備春耕。”
“說得好,孩子都知道農時不等人,要備春耕,大人呢?大人還想着玩小牌呢!現在地承包給個人了,打多少糧食,一家人是挨餓還是吃肉,全靠自己的雙手,國家把土地分配給農民,是相信農民自己的種糧積極性,想想吧!羞愧不羞愧?”
尚老師這話不光是對王大酒包夫妻說的,是對在場所有人說的。
“今個兒初五,你們覺得還早是吧?還能玩是吧?一年到頭,明日複明日,明複何其多……回去吧!回去想想自己該幹什麽!”
尚老師當衆上了一堂課,村裏人老老實實聽完,又在她的示意下離開,王大酒包和高小雲也不敢說別的了,自己扭頭回家了,王花跟在他們的後面也回去了。
“你在家讀書了嗎?”尚老師問馬大麗。
“讀了。”
“我聽說你家裏人在給你介紹對象,你要記住,對象沒有知識重要,男人長腿的,知識學到自己的大腦裏永遠不會走。”尚老師說完背着手走了。
人群散去,王樹悄悄走到馬大麗跟前,“老師,你是不是也幾天沒看見朱逸群了?”
“呃?”
“他可能在狩獵小屋,我看見他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