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山裏比山外氣溫低兩度左右,山上又比山裏溫度低兩度,迎風的一面山上沒有多少積雪,背風的山溝裏雪最深的地方足有一米深,一個壯漢在裏面也走不了多久。

山高林密,幾個人一起出去,轉過一道彎就看不見前後的人在哪兒了。

狩獵小屋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位置在背風處的陽坡,就算冬天太陽跟燈泡似的,多少也得照進屋裏,給屋裏點兒溫暖。

詩裏說冬天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實際上再怎麽冷的冬天也沒辦法阻止吵鬧的鳥兒,尤其是烏鴉喜鵲之類的,大冬天的窩在一處,每次冷風吹過,都能聽見它們叽叽喳喳的叫聲。

朱逸群就是被鳥叫聲吵醒的。

醒來時他愣了許久,屋裏并不冷,爐子不知被誰點燃了,木柴在爐子裏發出噼啵的聲音,大鐵盆裏面放着已經融了一半的雪水。

“醒了?”大麗推開了狩獵小屋的門,“大白天的睡得咋這麽死啊。”

“你咋來了?”朱逸群站了起來,劃拉了一下身上的灰,這丫頭怎麽跑這兒來了?他沒解釋這幾天他一直睡得零零碎碎的,沒有白天黑夜的區別。

“不光我來了,我爸也來了。”大麗指了指外面,“還有它,不然我可找不着這兒。”一只大黃狗從大麗的身邊擠了進來,這只大黃狗是大麗的大爺家養的,是大麗家大黃狗的親媽。

不同于大麗家那只看家護院的“廢物’,這只大黃狗可是厲害狗,打獵的一把好手,要不是它帶路,馬占山和馬大麗真不見得能找到這裏。

大黃到朱逸群跟前,繞着他的腿蹭了好半天,朱逸群卻覺得頗有些尴尬,他并不想讓人知道他大過年的藏在這兒,更不想跟人解釋他為什麽大過年的不好好在家過年,跑山上住。

大麗瞧着他,沒想到從來都是一副我超級“牛”,我是屯子裏最“讷(ne厲害)”的男人,我是“大哥”的朱逸群,竟然還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把朱逸群笑毛了,他低頭瞧着自己,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值得讓人笑的地方啊。

“大過年的,你跑山裏來嘎哈啊?”大麗還是問出了朱逸群不想回答的問題。

現在無論是民間還是部隊上,講究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認為精神意志能戰勝一切,精神意志弱就代表這個人意志不堅,這也是為什麽盡管所有人都知道他心理上出了問題,卻沒有一個人公開承認這件事,只有一個大夫一直憂心他的狀态和他一直通信,卻不肯捅開那層窗戶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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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麗疑惑地瞧着他,她覺得這個問題是必須問的,也必須得到答案的,哪有過年不在家過的啊,“是不是覺得在你大爺家太尴尬了?覺得那不是自己家?”她只能這麽理解了,村裏人多數也是這種想法,覺得朱逸群跟大爺一家生份了,不想在他家裏過年了。

暗中有人講究朱家,也有人講究朱逸群。

“大麗,瞎說啥呢,你有財叔家怎麽不是大林子自己家了?。”馬占山進了屋,“大林子啊,回去給你大爺道個歉,磕個頭,過年了不管咋地也不應該不在家裏過,沒有解不開的結啊。”

“三叔,我不是因為跟我大爺生份了才不回去的,我是因為……”因為啥呢?大過年的,就算是腿斷了人癱在炕上,也得擡着去長輩家裏過年啊。“三叔,我是因為聽不了放炮的聲兒才進山的。”

“啥?聽不了放炮的聲兒?”馬占山皺起了眉頭,“這是啥毛病啊?”

“我也不知道啥毛病,不過年我自己都不知道,過年了村裏放鞭炮的人多了,一聽放鞭炮的聲兒我就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覺,這才進山裏躲一躲。”他避重就輕地說道。

“還有這毛病?”馬占山皺了皺眉頭,“沒找大夫看看啊?”

“看啥看,就是睡不着覺,躲到山上睡得可好了,剛才你們來我都沒聽着。”

聽起來是那麽回事兒,可怎麽那麽不對勁兒呢,“那你往後過年咋整啊?”

“我個人上山躲着呗,難道因為我一個人不讓村裏的人放鞭炮了?”那是不可能的,放炮一是去穢二是迎財,村裏最困難的時候都會自制砸炮聽聽動靜,哪兒會為了他一個人不放炮了。

“你咋有這樣的毛病呢?”馬占山皺眉頭,“睡不着就睡不着呗,堅持兩天!非上山嘎哈。”有啥不能堅持的呢,彼時的人都能堅持,闌尾炎堅持穿孔了的都不是一兩個,更不用說平時了,小病靠挺,大病靠等。

“三叔啊,你是不知道睡不着是啥滋味兒啊。”

“我有啥不知道的啊?我有時候晚上也睡不着覺,白天事兒多,煩得慌,那我也沒躲山裏啊。”馬占山拍了拍朱逸群的後背,“走!回家啊!有困難堅持堅持!人無壓力輕飄飄,井無壓力不出油,堅持到底就是勝利嘛!往山上躲上躲。”

事實證明就算是你“毛病”再多,在山裏人的眼裏也不是什麽事兒,感冒發燒算有病,抑郁睡不着算病?聽見鞭炮就睡不着算病?

馬占山覺得朱逸群就是矯情,小小孩子心思怪多,上部隊五年他還以為學好了呢,沒想到跟小時候一樣是個小怪人。

馬大麗牽着狗走在他倆後面,卻覺得朱逸群不是那麽簡單矯情的人,她回憶着在木屋裏看見的正字(寫正字記數,一畫為五筆),回憶他眼底淡淡的青影,睡覺時緊皺的眉頭,睡覺對他來說似乎都是痛苦。

她回憶着尚老師給她的書裏的內容,這個時候的書裏也沒有什麽心理方面的內容,卻也有對病人要多加寬慰,讓病人提起面對生活的勇氣,占勝病魔的決心之類的話。

可是啊,勇氣啊,決心啊,那些缥缈的東西,真是一“勸”就能有的嗎?

朱逸群回來了,先拎着年貨到了大爺家,在大爺家裏跟全家人吃了一頓飯,他對大爺朱有財的解釋跟對馬占山的解釋一樣。

“你這毛病在部隊沒給你看啊?”

“當時沒發現吧。”

“部隊的大夫也不行啊!得回去找他們去。”朱有財說道。

“爸,找啥找啊,咱自己慢慢養着吧。”朱逸理說道,“來,喝點兒酒,哥跟你說多喝點兒酒,迷迷瞪瞪地往炕上那麽一躺,啥事兒也不想,直接就睡了!連夢都不做!外面別說放鞭炮啊!放山炮都聽不着!”

“就是!喝酒!喝多了啥也不尋思!”

朱家兄弟勸着朱逸群喝酒,不是事兒!就算真把什麽炮彈休克綜合症之類的跟他們說,他們估計也會覺得沒事兒!反正屯子裏八百年也聽不見一回炮聲。

無知是多快樂的事兒啊。

大麗在信上貼好了郵票,封好了口,葛鳳芝湊了過來,“我讓你寫在信裏的事兒你都寫了?”別看葛鳳芝看着“精明”實際這位一家之主不認字,給大兒子寫信也要女兒代筆。

“寫了。”

“問沒問他在部隊有沒有對象的事兒啊?告訴他上回寄來的錢收到了,跟他說不用惦記家裏,有錢個人攢着留着娶媳婦兒。”

“知道了。”

“注意跟同學老師搞好關系,不要招惹是非,多做事少說話,不要說犯忌諱的話,不要得罪人,咱家是農民,不能給他撐腰。”

“媽,我哥知道着呢,再說了部隊也不是龍潭虎穴,還要人撐腰。”

“你這孩子啥也不懂。”母女兩個正說着話呢,馬玉珍從外面呼哧帶喘地跑了進來,馬宏生在她後面愣是沒跑過她。

兩人在院子裏就開始喊,

“媽!”

“媽!”

“嘎哈嘎哈?這一天天的我是不能丢,媽媽的……跟小羊兒一樣。”葛鳳芝下了炕推開門。

“媽!公社來放電影兒的了!放三天呢!”

“放啥電影兒啊?”

“我聽人說有少林寺、追捕、南征北戰和戴手拷的旅客!”

“除了少林寺都看過。”葛鳳芝盡量表現得平淡,身體卻很誠實地到了櫃子那裏,找衣裳,“你說這個時候放啥電影啊,晚上多冷啊。”

“過年麽。”大麗也跟着過去找衣裳。

“明天白天還有縣劇團演沙家浜和二人轉呢。”馬宏生說道。

“縣劇團演多少年沙家浜了,還演。二人轉倒是不錯,縣劇團有兩對唱得還行。”話雖這麽說,葛鳳芝還是更忙碌了,“你說非得上公社演,一演就是一小天兒……不行!我得烙點兒餅啥的帶着。”

“媽,公社小吃部啥都有,我聽說有一家的熱湯面條裏還有肉呢。”馬玉珍搖晃着葛鳳芝的手說道,他們雖然在公社上學但是沒條件去外面吃,都是自己帶飯。

“我看你像熱湯面條!”葛鳳芝瞪了她一眼,“說好了啊!到時候誰也不行要東西吃!誰要是要了,後天就不帶他去了。”放三天的電影,三天的大集,當然得天天去了,少去一天都不成。

整個村子都因為放電影兒的消息沸騰了,家家戶戶都開始忙碌了起來,看電影成了整個村子最熱門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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