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釋懷
鈞天歷三百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七日,遖宿國國君毓埥遇刺重傷;六月三日,消息走漏;六月十八日,天璇反擊遖宿守軍,天權陳兵國之南方;六月二十日,天樞反擊國內遖宿守軍,逼其退至南方邊境,擁立前天樞王孟章複國,改國都于衡安城,并昭告天下,谕令昔日文武百官鹹聚于王都議事。
六月二十九日,久病卧床的天樞王孟章掙紮起身,上朝接受百官跪拜。衡安王城大殿上,孟章下旨冊封仲堃儀為副相,前太傅周同英為丞相。兩相分列左右,位極人臣。群臣議事,争辯不休,仲副相置身事外,只待周丞相指點過後再表贊同。朝中諸事,接二連三處置妥當。孟章于下朝之後再請周丞相私下議事,誰知仲副相不請自來。孟章倒也不究責,與周丞相在密室內圓桌旁自顧說話,仲副相在一旁穩立如青松,不言不語,着實詭異。
孟章咳疾略有好轉,然氣虛乏力,臉色灰白似末路窮期,惹得周丞相幾番嘆氣。
“丞相也看到了,孤王毒入肺腑,病入膏肓,只怕熬不過冬日。”孟章苦笑道,“孤王年紀尚輕,未及留嗣,要勞煩周丞相在孟氏一族遠親中留意,若可為儲君,接入宮中,悉心教導,将來也好……”
不待周丞相接話,仲堃儀倒了茶水遞過去,正色道:“王上洪福齊天,無需多慮。只要找到神醫,定能讓王上長享安康。”
孟章接過茶杯,卻沒看他,搖頭:“孤王已不奢望其他。”
周丞相咳了一聲,暗中沖仲堃儀翻了個白眼:“仲副相不去管邊防軍務了?”
“此事大将軍職責所在。”
“安置流民之事呢?”
“戶部尚書已着手。”
“祭祀宗廟之事呢?”
“已交予禮部。”
“王宮修繕之事?”
“工部人才濟濟。”
“百官安頓在何處啊?”
“王宮臨近宅院,大小一百五十六位官員及其家眷俱有落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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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糧草呢?”
“十日前已備齊。”
“哼……那神醫究竟何時到啊?”
周丞相怒目以視,仲副相冷臉相看。二人似水火不容,然幾句話下來,天樞政務悉數安排完畢。
孟章垂首不語,暗中卻彎起了嘴角。
周丞相人老牙口尚好,難怪每每将蘇翰等人氣得跳腳的仲堃儀在周丞相面前也讨不到好處。
仲堃儀好像猜出了孟章心中所想,微笑道:“王上肯展笑顏,臣縱是被丞相罵得啞口無言,也是情願的。”
孟章頓時收斂了笑容,将茶杯重重一放,扶着桌子起身,往床榻走去。
因着複國再為王上,這密室的床榻也多了些裝飾。床幔換做淡青色,錦被是鵝黃色,簾帳銀鈎均系着綠色流蘇,與他一襲綠衣相互映襯,讓這昏暗之地多了幾分活潑。
可惜病重難醫,他如今邁步都顯吃力。
仲堃儀要扶,孟章冷淡地甩袖拒了,緩緩踱步到床邊,拽着床幔坐下再躺倒,背過身去,悶聲悶氣如同撒嬌:“丞相,孤王累了,就不送您了,您且自便。”
“無妨,王上歇着就是。”周丞相丢給仲堃儀一個警告的眼神,捋捋花白的胡須,笑眯了眼鏡,揚長而去。
仲堃儀苦笑,上前為孟章拉過被子蓋上,被他掙開,再蓋上,再掙開,于是再給蓋上。
“王上,受涼就不好了。”仲堃儀哄孩子一般勸道。
孟章氣惱地回頭,仲堃儀耳邊垂下的發束堪堪擦過他的脖子。君臣二人俱是怔了片刻,很快将幾乎貼在一起的臉挪開。仲堃儀詫異于王上雖臉色不佳,卻是平滑細嫩,半點兒瑕疵也無。王上的眼睛,也是頗為好看。那張小臉上,帶着幾分少年的稚氣,卻也難掩男子的英氣。而孟章,只覺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仲堃儀相貌出衆毋庸置疑,可方才近在咫尺,越發地讓人……移不開目光。
也不知這仲大人施了什麽秘術,惹得朝中諸臣對他依仗萬分,連周丞相都私下贊他“卓爾不凡”“亂世之雄傑”。
孟章咳了一陣,心中苦惱。怎的就無人贊本王“年少有為”,“英明神武”!
“王上?王上?”仲堃儀輕呼。
孟章裝睡不理他。
這情形,已持續多日了。
荒野暴雨之中昏迷,王城密室裏再次醒來,仲堃儀便侍奉左右,盡心盡責,言語也少了許多。
起初幾日,孟章只當看不見他。之後礙于情勢,加上周丞相從中斡旋,君臣二人才不至于成陌路。但比之之前初識之際,遠遠不如。
恨他嗎?孟章自知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怨他嗎?倒是有幾分怨怒。不過當他聽近侍說起仲大人連續七日都跑去跪求周太傅出世,又是雨淋又是日曬,還給潑了一身洗米水,依然恭敬有加時,那幾分怨怒就成了無奈的嘆息。
這仲堃儀,還真是讓人猜不透。
被子到底還是蓋在了孟章身上。六月天已熱,奈何密室陰涼,他又懼冷,薄被子搭在身上剛好不冷不熱。
仲堃儀徑自去圓桌旁坐了,拿起堆砌成疊的奏折,飛快地翻,飛快地批。
孟章不曾回頭也知他在做什麽:“奏折你也敢批閱,好大的膽子!”
仲堃儀笑了笑,頭不擡,手不停:“能者多勞,微臣願為王上分憂。”
怎麽變得如此厚臉皮!
孟章氣惱,用力捶打床榻,用力過猛,頓時咳得渾身顫動,面目憋得通紅,一口氣幾乎提不上去。仲堃儀丢下奏折幾步上前,隔着被子輕輕拍打他後背,待他好些,又喂了一杯溫水。
“王上會好起來的。”仲堃儀像是說給他聽,又更像是自言自語。
孟章鼻子一酸,閉上眼睛,一滴淚便滾出了眼角。
這世上,有人盼他活着勝于他自己,他便覺得此生無憾,心中所念種種往事,俱已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