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立誓

陵光是在神醫離開的當晚突然開始肚子劇痛的,似刀割,似繩絞,鑽心入骨,痛得他在寝宮床上慘叫,翻了幾個滾就是一身冷汗。醫丞被召至寝宮時,他已渾身乏力,亵衣濕透。再三診斷,醫丞也說不出所以然,戰戰兢兢不知所措。陵光擡手示意醫丞退下,倚在床頭閉目忍耐。他心知原本就怪不到醫丞頭上。歇了半柱香光景,有了些力氣,去浴桶洗了澡,換上幹淨衣衫,再躺下不到半個時辰,又是一番撕扯筋骨的疼痛。

忍了又忍,陵光沒再召見醫丞,硬生生把慘叫咽進肚子,熬到疼痛稍緩。只是這一次,他疼昏過去了。

原本想在自己寝宮好好歇一晚,到底未能如願。将近天明再次醒來,肚中痛楚隐隐約約,睡意全無。陵光取了紗袍披上,去了朱雀宮。

一路上,燈影幢幢,萬籁俱寂。彎月未落,朝陽未起,将亮未亮,空氣中尚帶着幾分微涼。陵光緩緩踱步,數次停駐,身後的近侍每每差點兒撞上他,吓得出了一頭冷汗。

陵光有意轉回。

那晚公孫钤抵換他的名字引發的狀況,讓陵光覺得無法面對公孫钤。藏在他心底的秘密早被人看透的羞憤,壓得陵光喘不過氣。

這幾日來,他未曾再踏入朱雀宮一步,不過是早晚循例問一句公孫副相如何了。近侍們總回話說人未醒,然看起來好了許多。丞相也去探望過,回頭拜見陵光時忍不住誇王上英明雲雲,說得陵光直想告訴他——本王何止英明吶,本王把命都換給公孫钤了!

可是這公孫钤,竟趁人之危,枉費君子之名!

臉上一熱,陵光暗中唾棄自己:什麽趁人之危,不過讓那該死的公孫钤占了些小便宜。

随後又趕緊反駁自己:不不不,公孫钤并不該死。他罪不至死,還是讓他活着,早些醒來吧。

就這麽走走停停,還是來到了朱雀宮。偏殿門口有侍衛守着,陵光沒讓他們通傳,反正公孫钤聽不到,無法出來跪迎。推門進去,屋內悶熱無比,一股子怪味兒,越往裏走,陵光臉色越難看。

窗子緊閉,半點兒風也無。走了幾步就能熱出汗來。地上藥爐還燒着,藥渣散落一地,居然還有幾個果核!床榻下,兩個近侍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正香,絲毫不知床上悶在厚被之下的人滿頭熱汗,又因缺水嘴唇幹得脫了皮。

陵□□得發抖,擡腳踹醒兩個近侍,在他們驚叫出聲之前侍衛已捂住他們的嘴,随着陵光示意的狠厲眼神将這偷懶的兩個近侍拉出去懲治了。

上前兩步,彎下腰來,陵光伸手将公孫钤額前被汗打濕的碎發撥開,又氣又惱。氣那些近侍如此懈怠,惱自己竟然讓公孫钤吃了苦頭。

跟随陵光的近侍很快取來溫水,幹淨布巾。陵光便親自動手,為公孫钤擦汗。

近侍拿來薄些的被子給公孫钤蓋上,陵光去窗前把窗戶打開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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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東方紅光漸亮,宛若一道展開的紅紗。肚中疼痛漸消,陵光長長松了口氣。

年少時,他躊躇滿志;長大後,志更高遠。他一心所系為天下共主之位,何曾靜下心來看月落,觀日出。這一日看過了,觀過了,心境迥然不同。

公孫钤曾說,惟願吾王,做這盛世之君。

裘振也曾說,惟願吾王,長享盛世。

可這盛世之君不好做,這盛世也難長享啊……他們都不在了,為君王之路何其孤寂,哪還有什麽心思去想盛世!

此後三日,陵光徹底領教了老神醫的手段。每天十二個時辰,有五六個在痛着,還有一兩個用來沐浴,一遍又一遍換下汗濕的衣衫。餘下的時光,睡上片刻,便勉強撐着去看公孫钤。他對公孫钤何時醒來已成執念,對公孫钤活下去更陷入了魔怔。早朝上,瘦了許多的他收到朝中諸臣的關懷,一個個叫他保重身體。陵光暗笑,想着若他們知曉王上命不久矣會是什麽表情,然後他就愣了——若是公孫钤知道以命換命之事,君子如他,該會多麽痛苦!

越想,越心涼,越發地不想死。

也罷,總歸有神醫,大不了再用別的,換本王殘喘于世。

陵光用罷晚膳,想着再去看看公孫钤,途徑禦花園時,腹內絞痛,無論如何走不動了,便伏在園中石桌石椅上休息。痛得厲害,他眼中含淚,只好垂着頭不讓任何人瞧見。

偏有人要湊上前。

來者腳步不穩,到了他跟前,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雙手交疊置于額前,拜了三拜,擡起頭時,眼眶濕潤。正是公孫钤。

陵光勉強笑了一下,伸出右手,公孫钤立刻與他執手相牽。兩手緊握,陵光眼中的淚便掉了出來。

“公孫钤……你來了。”

“王上,臣在。”

“你,還活着……”

公孫钤輕笑,點了點頭:“臣已聽近侍說了——承蒙吾王相救,悉心照料,公孫钤不勝惶恐,感念于心。今生今世,願為吾王,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兩只手我得更緊了一些,甚是疼痛,可奇怪的是,腹中倒是不折騰了,暖暖熱熱,舒适無比。

陵光撲哧一聲,含淚而笑。

“剛活過來,就說什麽死啊死啊的……你呀,大笨蛋。”陵光咕哝着抱怨,笑彎了一雙好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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