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執念
山坡上,慕容離雙手持簫,按指吹奏,簫聲纏綿哀絕,與這初夏之景,甚不相融。
與山下熱火朝天的場面,更不相融。
瑤光王宮舊址處,斷壁殘垣盡數挪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巨木、山石和近萬的士兵、工匠。士兵是瑤光舊部,工匠則從各國重金聘請而來。
自從慕容離踏入王宮舊址,駐守瑤光王城之地的天璇官兵就未曾停止對他的剿殺,直到他們全被天權死士關進城內府衙的大牢。
天璇王已經得到了風聲,奈何與遖宿尚在糾纏中,無暇顧及瑤光舊地的變動。
一曲終,慕容離找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了,望着下方忙忙碌碌的人們發呆。這幾日來,他都是如此。
明知此舉會激怒天璇王,他還是做了。單憑一己之力,複國瑤光談何容易,他卻不想再借別人之手。
可天權的死士真是能幹啊,不等瑤光舊部下手,他們就把瑤光王城給拿下了。城中那些工匠,也是他們拿金子請來的。
慕容離幾乎什麽都沒做,除了找出瑤光王宮的圖紙,告訴工匠們議政殿在哪兒,瑤光王的寝宮在哪兒,亭臺樓閣如何布置裝飾,花園林木如何栽植點綴。
馬蹄聲由遠及近,到了他跟前,庚辰利落下馬,施了一禮。
慕容離回過頭來,雙目之中有了些許暖色:“如何?”
“天樞複國已成定局,敗陣的遖宿之軍退至天璇邊境。南北圍夾,天璇雖重陷困局,但最後仍舊将遖宿大軍殲滅。”庚辰從懷中摸出一張紙,“這是天璇戰報。”
慕容離接過,匆匆掃了一遍,冷聲道:“天璇王沉湎舊事無心政務,一群老陳卻赤膽忠心。天璇何其幸運!”
想想那君王風範無人可比的蹇賓,擁有戰無不勝的将星齊之侃,本可所向披靡,奈何朝中餘人盡是庸碌之輩;天樞王年少雄心,仲堃儀野心勃勃,淩司空忠心耿耿,稱首群臣的三大世家卻只顧蠅頭小利;還有天權……天權王倒不昏庸,只是心無天下,這卻是瑤光今日之幸事吧。
庚辰猶豫片刻,又道:“屬下在天璇安插的細作來了信,說公孫副相其實未死。他被神醫所救。不過天璇王據說曾密诏醫丞,像是生了重病。”
“是麽……”慕容離有些訝異,随後又搖了搖頭,“這倒沒什麽。公孫钤雖是賢才,但天璇缺了他尚有老臣支撐,至于天璇王陵光,他便是死了,近親遠親總有人繼承王位。”話是如此,慕容離緊握長簫的手指還是松了些,眉頭也略略舒展,仿佛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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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心所向,方為強盛之道。”庚辰道,“縱然他們僥幸不死,數年後,此起彼伏,也只有他們向瑤光敬懼的份兒了。”
“但願如此。”
慕容離瞥了他一眼,忽然問道:“天璇沒有別的消息傳來嗎?”
庚辰尴尬一笑:“還是瞞不過少主——不過就是天璇王為洩憤,大肆宣揚是少主您為天權毒殺了公孫副相。公孫钤歷來賢名在外,于瑤光百姓也曾照拂一二。天璇王此舉,倒讓不少瑤光百姓對少主您頗有微詞。”
“他對公孫钤倒是上心,也不知比之昔日裘少将軍,卻又如何?聽說,公孫钤神似裘少将軍,可有此事?”
“應該屬實。”
“那我得送他一份大禮才好,趁他還活着,叫他知道何為錐心之痛……”
慕容離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山坡下響起——“你們這群飯桶!不是叫你們近身保護嘛……還頂嘴!近身,近身,看得見才叫近身!你們離他十幾丈遠還彎了幾個轉兒,萬一他遇到刺客……阿離自己就是刺客怎麽了?!他最厲害怎麽了?!那你們也不能偷懶!阿離給你們的金子呢?通通沒收!……看什麽看?不服憋着!本王說了算!”
慕容離錯愕的表情尚未收回,執明已頂着一張笑嘻嘻的臉疾步上前,将滿懷鮮豔的羽瓊花塞進了慕容離懷裏:“阿離!給你!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紅色羽瓊花!好看嗎?我覺得阿離抱着它……”
就像抱着一團灼熱的火焰。
慕容離雙手微松,踉跄後退,懷中的花撒落一地。
執明委屈萬分,彎下腰将花撿起,望着慕容離躲閃的面龐,拉長了音,哀怨無比:“阿離不喜歡嗎?這可是我一棵棵自山上挖來的,怕它幹枯,養在花盆裏帶來,直到方才才從花枝上剪下……”
“美麗之物,就該讓它留在它該在的地方,否則一朝花敗,惹人神傷。”
“阿離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
執明說着将一堆花丢給身後的死士之首:“拿去插進水瓶裏養着,撿些好看的玉瓶,放在慕容大人的房中——書房中,明白了嗎?”
“這花已敗了,我不喜歡。”慕容離輕聲道,“不必了。”
“咳咳,那個,先不忙,回頭找些種在花盆裏的,給慕容大人送過去。”
執明嬉笑着湊上前,抓住慕容離的胳膊。庚辰本想将二人隔開,瞧見少主并無厭惡之色,只好忍下,退至一旁。
執明癡癡望着慕容離,輕聲道:“半月未見,阿離瘦了。可是他們伺候得不好?阿離告訴我,我親自懲罰他們!”
“王上想怎麽懲罰他們?”
“有心上人的,把他們心上人許給別人;沒心上人的,随便許一些歪瓜裂棗給他們。”
“……”
“阿離笑了。”
執明攬着慕容離的肩膀,歪過頭去,貼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道:“阿離笑起來……真好看。”
這分明就是調戲了。
慕容離轉過頭,嘴唇幾乎擦過執明的臉頰。惡作劇得逞的執明爽朗大笑,躲到慕容離背後,避開了庚辰氣急敗壞的舉劍一刺。
天權死士無動于衷,放任他們的王被刺客中的高手一路追砍。
于是下山的一路上,熱鬧無比。執明不停地扯了花瓣去砸庚辰,然後拿慕容離作盾牌。庚辰不停地拔劍、收劍,氣得俊臉要變了形。慕容離就這樣無意中踏着一路鮮紅的花瓣到了山下馬車旁。
“阿離像出嫁的小娘子。”執明忽然笑了,滿目深情。
“你閉嘴!”庚辰忍不下去了。
慕容離本要踩在花瓣上的腳停在了半空。愣神之際,被執明攔腰抱起,送上了馬車,未等他發怒,執明扯開了車廂簾子。馬車車廂內,滿滿當當幾十盆鮮紅的羽瓊花,恍若朝霞,自天空碎裂傾地,劈頭蓋臉砸過來。
“你看,還有這麽多。它們還在枝頭,定能開得長長久久。”執明柔聲道,“就像我的阿離,還有阿離的瑤光,千秋萬代,生生不息。”
慕容離終于正視他。
第一次,在他面前濕了眼眶。
晚飯是在府衙裏吃的。王宮尚在重建中,最華麗氣派的府衙便被慕容離征用,充作休憩之所,也用來接待前來投奔昔日少主的瑤光舊臣。
席間本來只有慕容與庚辰,執明趁着送菜的時機來蹭飯,挑挑剔剔讓兼任掌勺人的死士之首氣得發抖。
慕容大人看起來那麽難伺候,太葷不吃,多油不吃,無素不吃,米不淨不吃,面不鮮不吃,餅不熱不吃,這不吃那不吃,也比這天權王吃下的多!
不是來吃飯的就明說,何必裝模作樣惹慕容大人不開心呢!果然世上一物降一物,慕容大人只需瞟一眼,耍威風的天權王就安分了。
“阿離,我是怕他們平時怠慢了你,所以特意提點他們。”
“少主颠沛流離之時,粗糧野菜也吃過,自然比養尊處優的天權王好伺候。”庚辰沒好氣地諷刺他。
執明裝作聽不懂,殷勤地倒水給慕容離:“所以阿離要跟我回天權啊!天權錦衣玉食,必無粗糧野菜!”
“你有完沒完!”庚辰一筷子戳爛了桌子,怒道,“瑤光複國在即,去那千裏之外的天權做什麽?看太傅大人的臉色嗎?”
執明盯着慕容離,可憐巴巴:“我一日見不到阿離,心裏就難受……”
“喂!”庚辰差點兒掀桌子了。
慕容離也有些受用不住,拿水杯堵住了執明的話頭。
“王上明日便啓程回去吧。瑤光繁雜事多,請恕招待不周。再說,國不可一日無君。”
“阿離當真不與我同歸?”
慕容離輕輕搖頭,垂首斂目:“我的家在瑤光,心也在瑤光,不作他想。”
執明唉聲嘆氣,從懷裏摸出一副極小的卷軸,有意無意地去偷瞄慕容離臉色,道:“我這次來,本是想給阿離引見一個人。阿離若是不願去見,那我就……就讓他消失,省得在天權王宮日日相見,睹人思人,心中苦悶。”
“什麽睹人思人?”庚辰一把抓住卷軸抖開,“這孩子……”
他驀地瞪大了眼睛,嗓音都變了——“這孩子是誰?!”
執明将卷軸奪回,特意塞到慕容離眼皮子底下,得意炫耀道:“我兒子!”
慕容離望着畫卷上那孩童模樣的小像,神色劇變,擡頭怒視執明。
執明收斂了笑容,讪讪道:“好了,不是我兒子——是阿離的兒子。”
“天權王!”庚辰氣憤之極,“少主才過及冠之年,怎麽可能有七八歲的兒子!”
“呃……我代阿離認下的,不行嗎?!”執明嗆回去,“孩子是我找到的,論輩分,阿離算是他的小叔叔,讓他認阿離作父親,我還不情願呢!”
執明與庚辰相互怒目而視。
慕容離沖着畫像中七八歲模樣,與他有五分相似,粉雕玉琢的孩子笑了。這一笑,如春風過耳,如春水起波瀾,把執明魂魄都勾去了。
“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慕容晗。是你一位遠房堂兄的嫡子。你堂兄少年時曾因犯錯被貶谪至偏遠之地,但爵位仍在。王妃去世後,這孩子流落街頭。我有一日在瑤光邊境……咳,總之就是我撿到了他。晗兒聰慧堅忍,必成大器。阿離并無心繼任王位,不如讓晗兒來代勞,你也樂得清閑。”
“他若堪得重任,自然是好。勞煩王上回天權之後,将他送回瑤光吧,或者讓庚辰一道同去,将他接回。慕容離感激不盡,瑤光能付的酬勞自然不會少……”
“阿離!”
“夜深了,該歇息了。王上趕路數日,不累嗎?”
論三言兩句打發人的手段,誰也比不上慕容離。手中畫軸被奪走,門在眼前關上,随後庚辰堵在門口守着,晃了晃手中長劍。
執明垂頭喪氣,只好返回給他安排好的院落。
室內,慕容離洗漱完畢,披散着一頭烏發,坐在了書桌旁,将那畫卷鋪展在桌子上,靜靜看着,嘴角不覺彎了起來。這孩子更像少年時候的他,慕容離越看越歡喜,滿心都是期待。他本以為在這世上孑然一身,誰料還有親人在世。雖是遠親,可同宗同脈,骨子裏就透着親近。他是有想着親自把慕容晗接回,只要那孩子喜歡,這王位他拱手相讓,且必定盡心輔佐,讓瑤光與那孩子俱得太平安穩。
可是他不能親自去,他怕自己翻過了昱照山,就再也回不到瑤光了。
執明卻有癡心,可癡心之下,執念更深。
到底還是中了招。
慕容離醒來時,是在馬車內。渾身發軟,手腳不能動彈,就連轉轉頭都艱難。馬車車廂的木板上鋪了厚厚的錦被,他身上還蓋着薄毯子。一旁的執明正胳臂肘支地手撐着腦袋,側身躺着,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把玩着慕容離額前的一縷頭發,瞥見慕容離醒來,心虛無比,随後索性放下拘謹,沖慕容離癡笑。
“庚辰呢?”
“在後面馬車裏。”
“他可不是那麽容易被迷藥弄暈的。”
“我知道啊,所以多給他放了點兒。”
“要是他出了什麽事兒——”
“阿離你偏心!為什麽對他那麽好!”
“你!”
執明輕輕拍打慕容離的胸口,哄勸道:“阿離不要生氣嘛!我也是怕那些天璇刺客找你麻煩,天璇王陵光心眼特別小,他自從知道是你下……什麽公孫钤,不知道派出了多少刺客來報仇。瑤光複國也不需你事事親力親為,有我安排的人看着,阿離只要書信傳遞,告訴他們怎麽做就行了。”
“是我要複立瑤光,不是王上您……”
“我收了報酬的啊!那座小金礦看着小,挖出的金子可不少呢!阿離非要計算的話,我還要為阿離做許多事才不算失信呢!”
慕容離啞口無言,閉上眼睛不願意理會這個胡攪蠻纏的家夥。偏偏這天權王愛逗弄他,見阿離來了個“眼不見心不煩”,就拿慕容晗作誘餌。
“其實宮中畫師偷偷畫了晗兒好多畫像呢,我都藏在馬車的暗格裏了。阿離想看看嗎?有晗兒鬥蟋蟀的,爬樹摘果子的,給馬兒綁辮子的……”
“荒唐!你怎麽能教他這些!”
“冤枉啊阿離!他自己從小就愛玩這些的。阿離不相信的話,親自去問他啊!還好這孩子心性不壞,待人親厚有禮,不怕比不過我。就是從小吃苦太多,身子骨不大好……”
“王上!”
“好好好,我讓馬車再快些,你也好早日親眼見到他。”
“你……你!”
“阿離生氣也好看。”
暖風和煦,拂動窗紗,執明躺倒在厚被上,與慕容離肩抵肩,舒适無比地伸了個懶腰,順勢擡起慕容離的腦袋,讓他枕着自己的肩膀,怕他不舒服,幹脆把他半個身子都攬在懷裏。執明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準備趁着時辰尚早,補個懶覺。
慕容離神色微動,面露苦笑:“你何苦如此?不過是執念太深,若你肯——”
“阿離,”執明并未睜開眼睛,可是言語之間,真真切切,“我執明所念,惟阿離而已,自然是不肯放棄的。眼下我離不得天權,可我發誓,總有一日,我會抛下束縛你我的一切,帶着阿離你四處闖蕩,潇潇灑灑,然後把這一生的痛苦過往都放下。你逝去的親人總會得到安息,阿煦……也會體諒你。你對阿煦的心意,我不知道有多深,但我明白,若阿煦對阿離你也癡心一片,阿離斷不會放任他替你而死。所以阿離的好,這世上只有我最清楚,阿離的歸屬……自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