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前塵舊事

八月初五,天權王駕與天樞王駕同日到達天璇王城,天璇王陵光率副相公孫钤并一幹文武大臣于城門口相迎。本已是盛景難遇,誰料又一隊伍以國君之儀仗出現,且打出了瑤光王旗,讓歡慶的場面頓時陷入僵局。

陵光怒火中燒卻不得不強裝鎮定,朝中大臣可不依,紛紛叫嚷,請陵光下令将膽大妄為的瑤光舊部餘孽當場圍殺,幾名武将帶了部下候在一旁,與瑤光衆侍衛刀兵相向。

天樞作旁者觀,天權只當沒看見。

慕容離一言不發,漫不經心地下了馬車,将緊緊跟随的慕容晗抱在懷裏,與陵光隔了兩國将士,遙遙相望。陵光自瞥見慕容離身影便殺意頓生,恨不得親手将他刺死,可轉眼看到慕容晗,他渾身殺意立退。

只因為,慕容晗手裏拿着本屬于裘振的短劍,而慕容離的神情再清楚不過——今日他未必能讓慕容離命絕于此,慕容離卻可輕易将此劍毀去。

陵光雙手緊握成拳,微微發抖,一雙明眸很快泛了紅。身側的公孫钤眼底掠過不易察覺的失望和傷感。僵持了許久,陵光終于開口讓将士退下,以王子之禮請慕容離與慕容晗入城。于是,幾國賓客便在這詭異的氛圍之中踏入了天璇王宮,分住在精心布置過的宮殿裏,比鄰而居。

瑤光恭賀天璇王喜結良緣的文書遞交到了陵光手上,可是那折子上,半句好聽的話也沒有,只有傻子也看得懂的要挾——瑤光王子自稱意外得到裘少将軍的神兵利劍,為此劍曾遭遖宿王追殺,九死一生,天璇王若想重獲此劍,須拿國境東北三座城池來換。

陵光看了文書掀了桌案,跌坐在地上,憤恨又無奈。他恨自己當初不夠決絕,沒有把瑤光文臣武将全都殺了,更恨自己輕視了瑤光彈丸之地居然還有複國的骨氣,弄得天璇如今欲戰而無兵将,更不得民心,硬生生被如此羞辱。三座城池啊,慕容離好大的胃口!

然而,真的不換嗎?

那是裘振唯一留給他的東西了……

公孫钤看着他哀傷彷徨,只覺心如刀割。沉思許久,他向陵光提起了之前救過慕容晗之事。挾恩圖報,本非君子所為,奈何他不忍陵光為難,更不願陵光一怒之下發兵瑤光,毀掉了天璇休養生息的好時機。慕容離是個能狠下心來攪亂天下的人,他能利用遖宿一次,難保不會有第二次。天璇不願兩敗俱傷,瑤光卻敢破釜沉舟。

“臣願與慕容離一談,令他放棄觊觎我天璇疆域之心。”

“他曾拿毒酒害你……”

陵光擡頭看向公孫钤,有些慌張,起身要攔他。公孫钤搶先一步後退,垂首低語告退,沒讓陵光把話說完就走了。

一路上,公孫钤走得極快,像是怕陵光派人來把他喚回似的。

其實,他只是不願意再看見陵光為一把劍黯然的模樣。

前塵難忘,舊事凄涼。

到底要多久,他才能徹底抛下過去種種?恐怕,這一輩子都難了。公孫钤心中百般苦楚,也唯有隐忍。為陵光也好,為天璇也好,他不得不如此。

慕容離正與天權王執明下棋,天權王棋藝不佳,悔子一次又一次。公孫钤進了宮殿庭院大門,就聽到慕容晗滿含嫌棄的叫聲,指責天權王耍賴。

吵吵嚷嚷,其樂融融,公孫钤有幾分羨慕。

守門的侍衛禀報了慕容離,不多時,天權王不大情願地帶着慕容晗出門,跟公孫钤打了個招呼,轉身去了天樞王所住的宮殿。

進了屋子,慕容離已經撤下了棋盤,安排好了茶水。四下無人,公孫钤也不甚在意。死過一次的人,對于生死也看淡了幾分,他如此坦然也有了解慕容離脾性這個緣故。

“公孫兄真是好運氣。”

“那得謝謝慕容兄手下留情。”

“并非我心軟,實則是你們家王上多情啊!”

“……王上當時不過是挂念在下于天璇有幾分苦勞。”

“或許吧。然公孫兄如今不是苦盡甘來了嗎?”

慕容離笑了笑,恰如初次相見時,嘴角彎彎,如春花秋月,明豔動人。他倒了茶,親手将茶杯遞上,舉到公孫钤面前,靜靜望着他,說是打趣,也有幾分誠心祝福。

公孫钤頓了頓,拿過茶杯,仰頭一飲而盡。

放下茶杯,公孫钤苦笑:“慕容兄的細作遍布天下,天璇王宮裏亦不知有多少。難道還不是心知肚明嗎?王上立我為王君,何嘗不是因着挂念故人?”

慕容離似乎想起了什麽,沉默許久,才輕聲道:“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王上于我有幾分愛慕,我自然是知道的。可王上對一把劍和三座城池衡量了許久,我也是知道的。”

“公孫兄莫不是在嫉妒?”

“并非如此,我只是感嘆,前塵舊事于王上,竟然這般難以割舍。其實,就算換作他人,只怕也一樣。一把劍能值幾何?有時候,三座城,十座城,乃至一國都比不上。慕容兄當時拿走了王上心愛之物,恐怕也是存着擾亂他心神,逼着他亂了方寸的心思吧?”

慕容離沒有說話。他似乎早料到公孫钤會來,那把短劍就放在他身邊。聽到公孫钤這麽說,慕容離将短劍放在了桌案上,橫亘二人當中。

公孫钤對着那柄短劍,怔忪片刻,起身拱手一禮,朗聲道:“瑤光之事,已無可挽回,慕容兄如此咄咄逼人,脅迫我國王上,天璇縱有愧意,也不能任由瑤光羞辱。眼下雖不易開戰,可若真的燃起戰火,瑤光能為一國之尊嚴破釜沉舟,天璇也能做到!然天下百姓,何其無辜?非為暴君,非為奸佞,只為兩國顏面便要生靈塗炭,公孫钤實不忍心!瑤光要複國,天璇可以答應,只當慕容兄刺殺遖宿王解了天璇之困的謝禮。可三座城池,天璇不能換。”

他見慕容離臉上露出幾分譏诮,忍了忍,待臉頰上熱氣散去,又道:“公孫钤此前曾救了瑤光皇族中人,本不該以此邀功,奈何事态情急,若慕容兄認為貴國慕容晗值得三座城,那麽請看在我曾救過他的份兒上,把裘少将軍的佩劍還回來吧。”

慕容離神色漸漸沉靜,他站起身,看向長身玉立,君子之風的公孫钤,不由得搖了搖頭:“你對他,還真是情深義重。”

“為臣之所應為,情義倒在其次。”

“天璇有你,陵光有你,實在幸運……也罷,本屬于他的,我不會強留,不過是心中憤懑,給他添些不快。可我瑤光皇族盡亡之痛,陵光難以體會,我終生也難釋懷!天璇輕輕一句可以複國便算了嗎?”

“……你要如何?”

“我還能如何?!難道把殘害無辜的罪名攬在自己身上嗎?天璇不願見血,瑤光的百姓也不是命賤的!陵光親族所存無幾,我便是殺了他們也不抵恨!唯有……唯有叫他也嘗一嘗,失去至親至愛的滋味!公孫兄,天璇若真的有誠意,那麽不如請天璇王下旨,将王君大人您作為特使出遣瑤光,為瑤光開墾荒田吧!放心,你們大婚在即,我不會那麽心急讓邊疆大軍南下的。天璇王有三天的時間考慮,還有半年的時間與王君大人溫存!”

公孫钤目瞪口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怎麽都沒想到,慕容離會提出這麽一個要求來!

把天璇的王君作為質子押在瑤光,來換兩國兵戈平息,戰火不起?

“如此一來,天璇顏面何存?”

“公孫兄不是說了,百姓之命,勝于兩國顏面嗎?再說……你确定天璇王舍得?”

公孫钤愣住了。

他不知道。

陵光會為這個條件發怒發火,可冷靜下來之後呢?他會不會舍得?天璇沒有了公孫副相照樣能屹立,天璇王沒有了王君也未嘗不可,那陵光失去了公孫钤,又該如何?

慕容離冷笑,彎腰拿起短劍,塞進了公孫钤手中,自己擡腳往外走。

他的确從天璇國讨不回什麽公道,無論如何都只會是兩敗俱傷。若沒有晗兒,他能狠下心來毫不在意,可慕容家還有後人,這孩子有能力讓瑤光強大,他會以別的方式,讓殉國的父兄親人在九泉之下欣慰安息。至于陵光,慕容離殺不了他也不想殺他,卻也不會讓他逍遙快活。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慕容離願意為自己的猜測賭一把。

邁出房門口時,慕容離側過臉,沉聲道:“冊立王君的典禮還未舉行,公孫兄若是後悔,眼下還來得及,只需拿我方才給你的條件做借口便成了。”

公孫钤緩緩搖頭:“此心既已許他,此生便無悔。”

“一生雖短短數十年,然而日日夜夜,又何其漫長!公孫钤,你癡心一片,着實令我敬佩。若要與他心意相通,何不将舊事與他說明白,也省得憋在心裏,熬得辛苦!”

慕容離言之懇切,絲毫沒有虛情假意,公孫钤聽得分明。

想來,他也曾為前塵舊事所困,而如今已然看得透徹。這,大約是那位天權王的功勞吧。

公孫钤拿着短劍,想着慕容離勸他與陵光說明白的話,不由得動搖了心思。逼迫陵光做出選擇,他實在做不到,可說得明白些,二人之間少些尴尬疏離,倒也是好的。冊立王君大典在即,成婚之後他就要搬入王上寝宮,屆時同床共枕,總不能仍以君臣之禮相待吧?

陵光不在寝宮裏,問了近侍,近侍結結巴巴,含糊其辭,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公孫钤漸漸便心涼了,最終還是挪動腳步,去了地宮。

這一次,陵光沒有昏倒在裘振棺椁前。他只是坐在臺階上,一只胳膊支在膝蓋上,手撐着頭,對着裘振的牌位發呆。陵光生得膚白,一哭起來眼眶便顯得格外紅,令人不注意都難。瞥見公孫钤的身影,陵光下意識地擡手遮眼睛,被公孫钤攔住,将短劍塞進了他手裏。

公孫钤行了半禮,轉身就走。

陵光愣住,旋即起身去抓他衣袖,沒料想踩到了自己衣擺,一個踉跄摔下了臺階,撲倒在地,額頭膝蓋都磕在石板上,痛得他不知道捂住哪裏才好,忍住了眼淚,沒忍住呼痛。

公孫钤聞聲反應過來,已是遲了。他将陵光扶起,陵光趁機抱住他的腰,顫抖着聲音喚他的名字。

“你別生氣……別生氣了……”陵光哽咽道,“這是最後一次,孤王……我,我是與他來道別……”

剎那間,所有的委屈都不翼而飛。

公孫钤笑了,他将陵光緊緊摟在懷裏,哪怕那柄短劍就隔在二人中間,他也不在意。

他明白過來了,在意前塵舊事更多的,不是陵光,而是他自己啊!他自以為坦蕩,其實不過是自卑,怕王上一直把他當做裘少将軍的影子罷了。

可陵光不傻,陵光早就把他們二人分得清清楚楚,陵光的心裏若是沒把他公孫钤當做今生的依戀,又怎會以冊立王君之名,情願為他孕育子嗣呢?

公孫钤避過所有人把陵光偷偷帶到朱雀宮大殿裏,吻上他雙唇,引得二人俱是情動不已難以自制之時,天權王帶了一個小娃娃,把心高氣傲的天樞副相仲大人氣得差點兒拔劍。

一進門,執明就把七八歲的娃娃往孟章懷裏塞,沉甸甸的重量讓從未抱過孩子的孟章吃不消,可又不能随手扔了。這孩子對他格外親近,叫得軟軟甜甜,一口一個哥哥,漸漸地讓孟章有些觸動,只恨不得這就是自己親弟弟,也好讓自己過一把兄長的瘾。盡管仍是繃着臉,卻忍不住拿了甜點去哄,端了水來喂。

“天樞王也到了立後的年紀,若本王有個妹妹,定要與天樞聯姻,将來本王的外甥似天樞王這般清秀,真是再好不過了。”說得如此誠懇,好像他真有個妹妹似的。

“天權王早過及冠,怎麽還不立後呢?莫不是……”仲堃儀冷笑,沒有說下去。言外之意,自然是——只怕有病。

“立後?本王不立後。本王要跟天璇王一樣冊立王君。人選麽,你們都認識啊,就是阿離。怎麽樣?本王眼光不錯吧?阿離生得好,又聰明,從不花心,立為王君再合适不過了。”

“慕容公子可沒同意吧?”

“天樞王不必擔心,憑本王的癡心,早晚的事兒!對了,天樞王不願立後,莫非也存了冊立王君的心思?可有心儀的人選?本王沒有兄弟真是可惜,不過天權的莫郡侯人還不錯。對了,瑤光的禁軍統領庚辰人也很好。唉,就是晗兒還小,不然天樞王等幾年?”

幸而慕容離來尋慕容晗,順帶着把執明也引走了。不然仲堃儀定要來個暗害天權王順便嫁禍給天璇,成為攪亂天下的第二人。

孟章沒注意到仲堃儀臉色有多難堪,只是不大贊同執明的想法——“天璇王冊立王君,是因為王族中尚有後嗣,天權王沒什麽兄弟,以後王位傳給誰?本王沒有親族,更不可能考慮冊立王君了,就算遠親中有合适的人選,本王也不放心。”

不等仲堃儀說話,他又困惑道:“瑤光禁軍統領是何人?慕容離随行之人中貌似沒有武将啊!”

仲堃儀暗中咬牙,想着能有什麽辦法推倒昱照山,然後踏平天權,教教天權王怎麽才能管住自己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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