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藥
棠湖郎氏府邸,門房,一張方桌,桌旁幾張椅子,還有一個小火爐,咕嘟咕嘟的燒着熱水,桌上放着幾個大茶碗,每只碗裏随意灑了些茶葉沫子。一人個子不高,臉也小,臉色有點發黃,頭發紮起,用一塊灰色頭巾紮着,穿着一身黑衣,黑色靴子,一看就是廷氏門生打扮,他正坐在火爐邊上,舉着雙手取暖。
現在正值初春,寒意還未褪去,水壺裏的水泛起了熱乎乎的泡泡,他立馬提起了大水壺,把水依次倒進了一個個大茶碗中,那些茶葉沫子瞬間就漂浮到了水面上,看上去似乎有點粘稠,就像湖水裏的水草似的。
他把大水壺擱在了桌上,坐了下來,把一只茶碗移到了自己面前,低頭呼呼的吹着茶碗裏的熱氣。
這時,門房的木門吱嘎一聲開了,帶進一股冷氣,走進了一個清秀的年輕人,也是黑衣黑靴,頭上帶了個黑色小圓帽,書吏打扮,個子也不高,單比那位門生稍許高點,長相很是俊秀,雙眸不豔卻很有神,鼻子小而俊俏,再加上兩片紅潤的薄唇,說他是女子也不為過,但是他的神色很是冷淡,有一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冰冷感覺。
門生見有人進來,擡頭看到是他,不禁一笑,招呼道:“蕭挺,喝茶不?”
蕭挺随意坐在了椅子上,把手中的一個袋子放在了桌子的空處,道:“不了,我給你帶了點吃的。”
門生繼續低頭吹氣,道:“是啊,你在裏面有好茶喝,哪看的上我們喝的茶葉。”
蕭挺嘴角一揚,道:“哪天,我拿點給你嘗嘗。”
門生突然來了近,興奮道:“那敢情好,我就是說,他們都說你太冷,我跟他們說,你對人好,他們還不相信。”
蕭挺擺了擺手,靠在了椅背上,道:“別誇我,我也不是對所有人都好。”他說着,餘光瞥見了桌邊的一疊信上,随意問道:“今天怎麽就你一人在?他人呢?”
門生似乎把熱氣吹得差不多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砸了咂嘴,蕭挺沒有去看他,心裏卻想,這人喝茶怎麽跟吃了一塊紅燒肉似的,有這麽好喝嗎,我就沒覺得有多好喝。
他不太喝茶,一個人的時候常喝白水,雖然在人前,他也喝茶,但也只是淺嘗辄止而已,為何這樣,他心底裏覺得喝這種茶,是男人的愛好,他喜歡喝花茶,但是他為了掩藏她只是個姑娘,所以也不喝花茶,就怕藏了點花茶被人發現。
門生砸完嘴後,也看向了那疊信,埋怨的說道:“昨天他家來了封信,說是他老婆快生了,他樂的不行,就告假回去了,唉,你看他連兒子都快有了,我連老婆在哪都不知道呢。”
蕭挺聽到他說的告假回去四個字,垂下了眼簾,微微抿緊了嘴唇,應該是在想着什麽,所以門生過後的念念叨叨的那些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但是嘴角又轉成了上揚的弧度,看上去像是在仔細傾聽着門生的埋怨。
門生細碎的說了半天,蕭挺也貌似的耐心的聽了半天。門生都把那碗茶水喝完了,話還沒說完,他把茶碗放到了桌子內側,又看到了那疊信,接着埋怨道:“你看現在就我一人,信也沒人送,我又不能走開。”掃了一眼對面的蕭挺,無奈道:“只可惜宗主規定,這信啊,只能我們兩人送,不然我還真想麻煩你幫我送一下。”
蕭挺聽到信字,游離天外的思緒拉了回來,淡淡的道:“是嗎,宗主不讓送,那就擱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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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生眼珠骨碌一轉,似乎想到了什麽好主意,道:“要不你幫我看着,我去送一趟。”
蕭挺沒有立馬答應,思忖片刻,掃了一眼一直在巴巴看着她的門生,幹脆的道:“也行,我這個時間也沒事情,就給你看着,你去吧。”
門生見她答應,高興道:“哎呀,我剛才還在愁着這些信,該怎麽辦,送麽,這裏沒人照看,不送麽,他們又得說話,你能幫我看着,那是最好不過。”
蕭挺站起了身,狀似無意的問道:“那位,要回去幾天啊?”
門生攏了攏衣領,拿起信夾在了咯吱窩裏,正準備開門,聽到這句,回道:“昨天剛回去,反正四五天回不來。”說完就推門走了出去。
蕭挺走到門前,把門帶上,走到窗前看着府外的街道,外面人不多,三三兩兩,奇怪的是,不管是從哪個方向經過的人,都是離廷府大門遠遠的,像是躲着瘟神似的。
瘟神,形容郎氏宗主郎萬繼,一點都不為過,為人刻薄陰鸷,心眼極小,手段狠辣陰毒,與烏磚龔拂闌、麻濱伊酌溫、谧河鋒金洪三位宗主甚為交好,總是合夥做一些陰險茍且之事,可謂是不是一路貨,不走一條路。
蕭挺,年方二十,原名廷賽立,妥妥的一個姑娘家,青石廷家三小姐,廷因澤的三閨女。廷家位于青石,宗主廷因澤,夫人王豫宛,二人育有二子三女,只是在十二年前,廷氏已被滅門滅族。
多年過去,如今還有人會偷偷提及當年慘狀,一夜之間,全族被滅,府邸被燒,待第二天膽大的人過去查看,已是一具具焦炭的屍體,殘垣斷壁,整個府邸連人帶物,都是一片漆黑,幾十具屍體,已經分辨不清,只能從身量胖瘦,以及殘存的衣服碎片上,才能稍稍分辨出十幾個人來。
來看之人心中均是大駭,廷宗主和夫人均已喪命,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也已魂飛天外,只是令人奇怪的是,一直找不到他們的第三個女兒廷賽立,但事情過後有人也解釋出,廷賽立從小就不愛華麗打扮,喜歡穿丫鬟服飾,想來是大難之夜,她還是穿着丫鬟的衣服,應該是混在其餘分辨不出的四五十人中,估計也是早已香消玉殒了。
所以世人萬萬不會想到,當年八歲的廷賽立,居然還活着,十二年過後,搖身一變,成了郎家的一名小書吏,改名蕭挺。
許久,蕭挺一直定定的站在窗邊,隔着窗棂格子,悲傷的看着虛無,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直到聽到推門聲,斂了神色,轉身看到門生已經回來,問道:“這麽多信,一下就送完了?”
門生搖頭嘆息,把手中的幾封信扔到了桌上,又發覺自己的行為不妥,又伸出雙手,重新歸攏了一下,道:“還剩這幾封,是大公子的,說今天出去了,明天才回來,讓我明天再送一趟。”
蕭挺似乎有點詫異,問道:“要他親自收才可以?你不交給他那位,或者是丫鬟?”
門生神色突顯驚吓,忙道:“那不可以,宗主和幾位公子的書信,都要他們本人收才可以,旁人不能代收。”
蕭挺點了點頭,走到門口,道:“明天一早,我給你送點茶葉來,我走了。”
沒等門生答話,她就邁出了門檻,直奔自己的住處而去。
蕭挺的住處離幾位正主的住處不遠,因為她是書吏,正主要求抄點什麽典籍文章,也能方便找她。
蕭挺回到住處,關上房門,走進內卧,拉上窗簾,把圓帽摘下,擱在桌案之上,爬上了床,直到內側,掀起被褥床單,床板有一暗格,暗格很小,很不明顯,旁人就算看到了光禿禿的床板,也未必注意到有此暗格,再說她這裏,很少有人來,更是無人到她的卧房。
饒是如此,她還是慎之又慎,在她的卧房裏,從未有一件女子的物件,她趴在床上,打開暗格,暗格之中有一方形紅漆木盒,她拽起木盒鐵質拎手,輕輕拿起,蓋上暗格,鋪好床褥,将木盒塞入被褥下面。
外面傳來一陣敲門聲,聲音輕柔,應是一女子在輕輕叩門,她急忙拉開卧房窗簾,拿起圓帽,戴在頭上,走出房間,走到門口,拉開了門。
門口站一女子,身材纖瘦,緋紅衣衫,黑發梳成兩條長長的發辮,垂于胸前,一雙美眸微波流轉,對他嘻嘻笑着,正是郎大公子郎千古正牌夫人的貼身大丫鬟玉喜。
說起郎萬繼給他這三個兒子的取名,大兒子郎千古,二兒子郎千文,三兒子郎千章,合起來正好是四個字,千古文章,別看郎萬繼為人陰險,卻獨愛道德文章,自诩千古文人,不知他如此這樣,是不是一種有趣的諷刺。
玉喜經常來找蕭挺,說是無意也算有意,在她看來,蕭挺長得很是斯文,話也不多,雖看着清冷,但是相處時間長了,也是一個性格溫和之人。
蕭挺沙啞的聲音,說道:“姑娘有事?”她這沙啞的聲音倒不是裝出來的,确是十二年前,廷府滅門那晚大火所致,那場大火燒得太旺,整座府宅煙霧彌漫,一片煙熏火燎。
玉喜遞過來一本書籍,道:“公子很是喜歡這本書籍,從朋友處借來,閱後愛不釋手,但是外面沒有賣的,所以要麻煩你替他抄寫一本。”說完對他嫣然一笑。
蕭挺報以禮貌的一笑,道:“好,姑娘客氣了。”玉喜很是客氣,不過想來郎千古沒有這麽客氣,定是桀骜不馴把書扔給玉喜,傲慢無禮的說道,讓那小子給我抄一遍。蕭挺暗想,這家人,果真是一家人,明明做不了文人,卻還是一個個裝的像個文人一樣。
蕭挺接過書籍,并未細看,而是直直的站在門口,沒有像往常一般,讓出一條路,留給玉喜進門。玉喜心裏不悅,問道:“你今天,不歡迎我來?”
蕭挺淡然道:“不是,姑娘多慮,我今天不太方便。”
玉喜仔細瞅着蕭挺的臉色,心想,臉色正常,不像不舒服的樣子,心中猶豫,不知該不該深問,但是按照兩人的關系來看,蕭挺一直保持與她若即若離的狀态,想了半天,或許是他有什麽事情吧,坦然道:“那我走了,改日再來。”
蕭挺繼續禮貌的說道:“姑娘慢走。”待玉喜猶猶豫豫的走遠,她才無聲的松了口氣,關上了門,目光落在了書籍的封面上,嘴角微勾,鄙夷的冷冷一笑,輕輕将書扔到了桌上。
她繼續來到內卧,坐在床榻邊上,拿出木盒,打開盒蓋,盒中八個小格,上下各四,分別放着八只小布囊。布囊之中分別裝着八味中藥,是她這些年來,留心積攢而得。
她拿出一只布囊,倒了一半藥在掌心,取出懷中手帕,小心裹好,揣入懷中。複又放好布囊,蓋上盒蓋,打開暗格,放入木盒,一切歸于原樣。走到桌前,拿出手帕,,将藥材倒入罐中,用木棍反複搗碎,直至粉末,取出一張小紙,小心翼翼倒在紙上,折起包好,揣入衣襟之中。
一切做好,她走到外屋,坐在了桌前,拿起那本書,一頁頁仔細觀瞧,微微點了點頭,心道,書是好書,拿來看看也是好的,取出書紙,擺與自己面前,将書擱在上方,磨墨取筆,認真謄抄。
她喜歡抄書,一是可以看看百家好書,有些書就算那幾位正主再怎麽喜歡,也不會讓她來抄,所以一般讓她抄寫的書籍,都是好書,二是抄書可以靜心,她這十二年的心境一直不太穩定,就算午夜夢回,不是冷汗連連,就是暴躁難安。
她的确需要靜心,她來郎府已有兩年,清冷性子一是她有意為之,怕看到郎家這麽多仇人,按捺不住自己的痛恨,二是她也慢慢磨成了這種性子,身旁無親人,也無熟人,自己心中所想,不能告知任何一人,都是深藏于心底,有些仇恨,再想起已無悲傷,只有隐忍和等待,等待最後的一搏。
已到深夜,蕭挺合上書本,閉上了眼睛,想起茶葉一事,歸攏了一下書桌上的書頁,仔細碼好,用鎮紙壓住。來到香案之前,拿起三根線香,在燭火上撩了撩,點着,朝着東南方,鄭重其事的拜了三拜,青石廷家,就在棠湖郎家的東南方。
蕭挺拜完,緊緊冥想片刻,其實她不是冥想,她是在心裏跟父母,跟哥哥姐姐們說說話,不能說出來,只能心裏想,就怕再小聲說,也有外邊的耳朵聽到,這兩年在郎家如履薄冰,步步小心。在香爐上小心插上線香,又拜了三拜,看着正在燃燒的寥寥輕煙,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走開,走進了卧房。
茶葉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仙門百家多喜歡喝茶,郎家也不例外,郎萬繼見她做事踏實,少言寡語,從不惹事,故有時會賞點茶葉給她,她也照收不誤,拿回房中,也不喝,放入一木盒中,心想留着以後總會有用。
這樣藏着也有幾個月,木盒之中已經盛了大半,她拿出一紙袋,拿出一半灌入紙袋,小心折好,放在桌上。今日之事已經全部做完,她微微緊繃的身體頓時一松,靠着椅背,看着鏡中之人,取下頭上圓帽,擱于桌前,松開頭上發帶,長發如潑墨般垂下,直至腰際。
黑發披散開來,遮住了她不算白皙的臉頰,也遮住了她左邊臉頰,靠近鬓角處的細小且狹長,仔細看去有些猙獰的傷疤。她将長發攏在身前,拿起梳子,緩緩的梳着頭發,半晌之後,雙手捂着臉頰,朝着鏡中的自己,嬌羞一笑,露出一個羞怯的小女兒情态,只在此時,她才能真正的做她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蕭挺抄了半個時辰的書,拿起昨晚準備好的茶葉袋,離開了自己的住處。
一路上,晨光暖暖,心情也滿滿,來到門房,門虛掩着,蕭挺站在門口,正正開着房裏能看到的一切,小火爐上燒着水,應是有人,便沒有直接推門而入。
輕輕的敲了敲門,屋裏傳來門生的說話聲:“誰啊?”
蕭挺輕輕的咳了一聲,穩定的聲音響起:“我,蕭挺。”
門生的聲音突然亮了起來,道:“蕭挺,這麽早就來了。”門生跑出來開了門,卻沒有給蕭挺讓路,直接邁着門檻出了門,忽然想起了什麽,停住腳步,道:“我內急,幫個忙,幫我看着點水。”
蕭挺道:“好。”說完徑直走進了屋子,提着茶葉袋往桌上一放,悠悠的坐了下來,從衣襟裏掏出了那包藥,翻來覆去的在掌中把玩了一番,一看桌上沒有茶碗,目光又移到了那只放在火爐上,正在咕嘟咕嘟燒水的水壺,心想不妥,遂把藥重又揣入了懷裏。
她坐在那裏,靜等片刻,門生才呲溜一下跑了進來,抱歉道:“不好意思,麻煩你了。”沒等蕭挺回應,他看見了桌上的紙袋,眼睛一亮,高興問道:“難道你這麽早,就是為了給我送茶葉?”
蕭挺嘆了口氣,道:“一會要回去給大公子抄書,所以今天早點來,省的到時忘了。”
門生問道:“公子又讓你抄書了,讀書人好,寫寫弄弄,不像我們,只能幹點體力活。”
蕭挺懶懶的靠着椅背,道:“我也就只是個讀書人,一點功夫都不會,不像你們能修修仙,練練劍。”
門生擺手,道:“你就別高擡我了,我天資不行,入了個門檻,再也上不去了,不然怎麽會只在門房裏做活。”說着從櫥裏拿出一只碗,放在了桌上。
蕭挺訝異道:“你怎麽就拿了一只碗,我看昨天你可是拿了幾只碗。”
門生憨笑一聲,道:“我喜歡喝茶,就是有這個習慣,習慣一次性泡好幾碗,可這次不同了,這茶葉金貴,我可要就着一碗喝。”
蕭挺攤了攤手,意思是你自便,門生從茶葉袋中,手指摸了一點茶葉出來,放在鼻尖細細聞了一聞,贊道:“果真好茶,沒喝過。”
蕭挺起身,說道:“我有事先走了,回頭再來看你。”
門生正在忙着泡茶,沒有回頭,只是道了聲好,急忙把那個茶葉袋藏進了櫥裏。蕭挺不易察覺的回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背對着她,一個急轉彎,走到了門房後面。
沒多久,一陣悠悠的茶香從屋裏飄了出來,蕭挺心中贊道,郎萬繼果真喝的是好茶,只是這再好的茶,她也不喜歡喝,其實以前小時候在家,父母與幾個姐姐哥哥,都不愛喝茶,想來是遺傳了父母的習慣。
許久之後,門生估計是喝了幾大碗茶水,又一次內急,出了門房,蕭挺又想到,哪有他這麽喝茶的,只是這喝茶習慣,暗中幫助了自己。她一個閃身進了門房,從懷中掏出藥包,飛速展開,将藥粉倒入了門生的茶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