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塵封
夜晚,鋒地沿河一路行走,再次來到了谧河邊小屋,月光灑落,斑駁的樹影下,一個纖細的身影,蕭挺站在那裏已有多時。
鋒地站在了不遠處,藍色衣角随風烈烈擺動,道:“怎麽就你一人?”
聽到熟悉的清亮聲音,蕭挺沒有回頭,道:“大哥說有事要辦。”
對于要辦什麽事,鋒地今晚不感興趣,只要在這小屋邊,他都不想談論争鬥之事,
鋒地擡頭看着山間一處幽靜的所在,許久之後,他不由自主的轉身。
卻在此時,蕭挺轉過了身,看向了他,兩人不約而同的相互微笑,轉而傻笑,鋒地指着那處所在,道:“帶你去個地方。”
蕭挺眨了眨眼睛,這雙眼睛裏似乎有星辰大海,望不見底,走近了說道:“好。”
鋒地返身往前走去,自言自語,又仿佛在跟身後的人說着:“這裏的兩年時光,是我來這裏最美好的時光,夫人姓劉,一般在仙家,修仙之人不随夫姓,但她性情溫婉,願為夫姓,都叫她鋒夫人,她的性情和我生母頗為相似,我來了鋒家之後,見她如見母親,恍惚之間,都把當成母親了。”
蕭挺走在他的身後,靜靜聽着,就連腳步聲也沒半點,鋒地說完,還以為她沒有跟着前來,一個轉身,險些與迎面走來的蕭挺撞個正着,蕭挺擡頭,鼻尖差點撞上鋒地的下巴,就快挨着之時,連連後退,因退的慌忙,險些後背撞上一棵榕樹,被鋒地一把抓住,鋒地直搖頭,道:“小心。”
蕭挺輕輕的嗯了一聲,沒有甩開鋒地的手,乖巧的跟着他進了那處所在,門前沒有名字,走近,沒有花香,只有一陣清新的青草味撲面而來,布置很是簡單,也沒有假山亭臺,園中央一汪小小的水池,水池中小魚兒沉在水底,池水清澈見底,底部鵝卵石在這黑夜月光的投射下,隐隐泛出了透明的綠光。
池邊只有長長的一張石凳,上有黑夜繁星璀璨,下有池中五彩斑斓,對面只有一棵松柏傲然挺立,身後是一間白磚黑瓦的小屋,簡潔,一望到底,似乎又望不到底。
鋒地松開了她的手,坐了下來,道:“你,嫌我嗎?”
蕭挺還在打量四周,答道:“嫌你什麽?”
鋒地定定的看着她,又似乎是在看那棵榕樹,道:“嫌我,大你八歲。”
蕭挺把視線落在了石凳上,也坐了下來,道:“為何嫌你,比我大?”
鋒地沒有回答,接着道:“瑚林疊家,知道的吧,我跟你說過,我是疊無間,是疊穩豫的第二個兒子,我的兄長疊無畏和龔清文不知為何打架,結果就是雙雙殒命,那時我還小,父親還沒告訴我,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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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挺看着他的側顏,鋒地雙手撐着石凳,面容平靜無波,就像是在講一個遙遠的故事。
疊無間那年十歲,發生了一件事,此後幾日,疊穩豫心事重重,一直心神不安。
過了幾日,把疊無間送到了一個遠方叔叔家裏,整整兩年,沒有去看過他,疊無間不知父母親為何如此絕情,整天吵鬧着要回瑚林,一直沒有遂願。
直到兩年後的一天,叔叔出了一趟院門,說是去了瑚林,幾天後才回家,回來後神色很是憔悴,命家仆帶着疊無間去街上玩耍,疊無間趁着家仆一個沒留意,偷偷溜了回來,這時叔叔和嬸嬸還在屋內說話。
疊無間那年十二歲,個子比同齡人高,站在窗戶前,看着叔叔和嬸嬸似乎在争執着什麽。
嬸嬸說:“疊家都出事了,萬一他們找到這裏來,豈不是我家也要跟着完蛋。”
叔叔道:“但我們也不能不管這孩子,疊穩豫也是對我們有恩的,在我們困難的時候接濟過我們。”
嬸嬸道:“我們這兩年,替他藏着這孩子,也算是報恩了吧,天大的恩,也不能讓我們家裏這麽多條人命來還啊。”
叔叔道:“要不再等等吧,等到疊無間再長大一點,他現在還小,讓他去哪裏。”
疊無間聽到疊家出事了,心中波濤翻湧,五味雜陳,一個晃神,身體往前一撲,撲倒在了窗臺,窗戶砰的一聲,被他的腦袋撞了開來,頭正好探了進去,迎面對上了叔叔嬸嬸詫異為難的目光,三人目光相接,靜默對峙半晌,疊無間嘿嘿一笑,道:“叔叔,嬸嬸,我在捉一只小松鼠,剛剛看到它從窗戶裏跑進去了,你們看到了沒。”
屋裏兩人尴尬的笑了笑,瞅了瞅屋裏,道:“無間,沒有啊。”
疊無間擺手,往外退去,道:“沒有就算了,算了,可能是我眼花了。”立馬掉轉身,眼眶裏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他狠狠的抹了一抹臉頰上的淚水,飛快的往外跑着,迎面碰上了趕回來找他的家仆,家仆正要開口詢問,看見了滿臉淚水的疊無間,張了張嘴,一時沒有說出話來。
疊無間則一個側身,拐彎走上了另一條走廊,遠遠的把家仆抛在了身後。他沒有回屋,而是一個人跑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就在山頂上吹着冷風,度過了一個冰冷的夜晚。
家裏的人沒有一個人出門來找他,他并不怨恨,心裏還是很感激他們的,他的性命一半也是他們救的,如果沒有他們收留,他也會像父母一樣,慘死在壞人手裏,但是他還是要知道,到底是誰殺死了他們。
太陽晨起,他卻在山頂上睡着了,伴着溫暖的陽光,身上的冷氣慢慢消散,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懵懂醒轉,忽然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昏睡在此,暈暈乎乎的下了山,走到了家門口,才想起來,這個家現在已經不屬于他了。
疊無間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邁進了門檻,他朝着這些人苦笑,在他們同情的目光中,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胡亂的收拾了一下衣物,簡單的打了個包,叔叔就在門口看着疊無間,心情也是非常沉重。
疊無間走到門口,向叔叔恭敬的行了個禮,叔叔還是一言不發。
疊無間邁出了家門,叔叔才跑了出來,往他手裏塞了些零碎銀子,支支吾吾道:“無間,真是抱歉,這些你就拿着吧,不管去哪,總要有些盤纏。”
疊無間沒有拒絕,對于身無分文的他,是真的需要這些錢,又恭敬的向他施了個禮,叔叔連連擺手,退進了大門,随着大門吱嘎一聲關上,疊無間轉身揚長而去,沒有回頭。
他現在要考慮的是,以後那條漫長的路,該如何去走。他低頭看了看掌心,寥寥幾個碎銀,掏出手帕,仔細的包好,揣進了懷裏,舉目望去,遠處有一條河,長蛇般彎曲着伸向了前方,河面寬闊,他走進河邊,手搭涼棚,對面是蜿蜒的山脈,此山是谧山,而這條河是谧河。
他漫無目的的順河而走,走了幾天的路,餓了就趟河抓魚,燒火烤魚,渴了就着河水,喝上幾口,困了靠着河邊小樹,昏昏睡去。
他走之前,也想問問叔叔,到底是何人殺了父母,可是見他神色,怕是就算知道也不會說,因此他沒再問,在這數日之內,遇上一些修仙的人,一邊休息之時,聽說了自家的事情,父母皆被幾大仙門世家的宗主所殺,為了一本殘卷,所講宗主名氏他都銘記在心,正是後來廷家滅門的罪魁禍首。
鋒地講到這裏,偏頭看着蕭挺,蕭挺雖眼神黯淡,但笑容溫和的看着他,右手緊緊的抓着他的衣袖,就像當年,她在他的身後,緊緊的抓着他的衣服。
鋒地也溫和的看着她,問道:“你知道那本是什麽殘卷嗎?”
蕭挺搖頭,緊接着又點了點頭,道:“和悟靈秘籍有關?”
鋒地輕笑了一聲,道:“沒錯,是悟靈秘籍下半部的殘卷。”
蕭挺直起了身,心中略感詫異,道:“悟靈秘籍是兩本?”
鋒地點頭,道:“對,分上下兩部,但是封面上沒有注明,在你家的上半部,在我家的是下半部,不過不知什麽時候,只剩下了少許殘卷,這本書要了很多人的命,不能留啊。”
蕭挺問道:“那殘卷呢,被他們拿到了?”
鋒地嗤笑道:“沒有,父親在送我到叔叔家的時候,就讓我帶出了家門,所以啊,那時我離開叔叔家,是對的,不然也會給他們全家,招來殺生之禍。”
蕭挺低頭瞥見了自己的手還抓着鋒地的衣袖,陡然松開了手,自嘲的笑了笑,又看了看被她揉皺了的衣袖。
鋒地收回了手臂,接着道:“那本殘卷我看了,後來被我毀了,雖然上面的內容我也看過,到現在還歷歷在目,不過上面的邪術,我還沒用過,這種方法,不到最後的時候,我還是不想用的。”
蕭挺這才想起,鋒地對于鬼哨,對于鬼靈稍有了解,原來是這個原因,鋒地又道:“我希望,我們報完仇後,你就把那本書給毀了吧,這書,不應該存在于塵世間,不然還會導致更多人的死亡。”
蕭挺答應着道:“這個我答應你,發誓!”她信誓旦旦的并起兩指,鋒地伸手握住她的手指,道:“我相信你!”
兩人對視了良久,蕭挺問道:“然後呢,你是怎麽成了鋒家二公子?”
鋒地一笑,說了接下來的事情。
疊無間順着谧河走了幾天,這天傍晚,他遠遠的看到河中央,來了一條大船,船雖大,旗杆高高豎起,一面藍色旗幟随風飄揚,旗面上并無圖案和文字,除此之外,其餘皆不張揚,船板上也沒幾個人,而這幾人全是一身藍色長衫,還有一位年齡與他相仿的少年,遠遠的看不清容貌,卻身穿一襲白衣。
河邊船民都駕着小船回來了,有幾人唉聲嘆氣,抱怨道:“今天真倒黴,本來看着今天天好,可以多打幾網魚,沒想到,被人趕了回來。”
另一人道:“你知道這船上是誰嗎?”
有人搖頭,問道:“誰啊,很了不起嗎?”
那人撇了撇嘴,道:“算是了不起吧,但僅僅在谧河,鋒家知道嗎?”
有人就點頭,問道:“鋒家宗主,鋒金洪,我怎麽看着船上是一個小少爺打扮的小孩,從相貌上看,十二三歲吧,個子倒不矮,和人家十五六歲差不多高。”
那人湊近了,小聲道:“是鋒家二少爺?”
一人不禁叫出了聲,立馬掩嘴,道:“鋒家不就鋒添一個少爺嗎,鋒金洪一直想着他那夫人再給他生一個小兒子,叫鋒地呢,不是一直沒如願嗎?”
那人似乎知道的很多,又道:“這個小的,就叫鋒地,不過不是自家夫人生的,找了個外面的女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這次,恐怕是要接回家裏。”
寥寥幾句,疊無間聽得真切,也沒生出什麽心思,這是別人家事,何必勞煩自己煩心,再說也是一件美事。
大船行的很慢,疊無間沿河一路走着,倒是能日日見到,隔河相望,無奈船上人不知,他沒事看看大船,也算是解悶。
有天晚上,他再次挨着樹根,開始一日緊趕慢趕後的休息,他現在似乎有個目标,總希望視線之中,這船不能離開,船雖行的再慢,随意的步行想要趕上,恐怕是不行的,所以他加快步伐,也算是勉強的趕上船行的速度。
大船也很是有趣,到了晚上必停,就像是等着疊無間一覺醒來,好與之共行,一路搭伴下來,疊無間心中覺得有趣,這時,也正在專注的看着大船,以及大船上挂上的紅色燈籠,和燈籠裏面微微搖曳的燭火,這些燭火,就像是召喚他對于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對家仇必報的期待。
漸漸地,疊無間的眼神開始迷糊,眼睛也時開時閉,依稀看到,對面船上有一人影從船上跳進了河裏,飛快的游到了河對岸,又飛快的爬上了岸,消失在黑夜之中。
就在他快要進入美好夢鄉的時候,砰的一聲巨響,把他炸醒了,他猛地睜開了雙眼,而他的瞳仁裏,不再只有黑色,還有烈焰的紅色,竄動不止。
他的腦袋這才清醒了過來,船上出事了,他的頭頓時炸裂了開來,望去的谧河中央,滿眼的紅色,他的心撲通撲通的狂跳,迅速的站了起來,膽戰心驚的看着那條大船,赤紅色的烈焰在瘋狂的跳動,很多人從船上跳進了河裏,應該說是被炸飛到了河裏,河面上一陣鬼哭狼嚎,慘叫連連,片刻後卻沒了聲音,慘叫聲煙消雲散。
他舉目眺望着船板,有一稚嫩瘦長的身影出現在了欄杆邊上,朝着河這邊使勁的揮着手,但還沒有揮幾下,火焰從船艙中噴薄而出,少年被随之帶出的巨大力量,彈到了半空中,又重重的被拍進了河面上,旋即沉入了河水之中,人影消失不見。
疊無間冥冥之中聽到了少年的求救聲,胡亂的踢掉了靴子,縱身一躍,也跳進了河裏。疊無間五歲開始就跟着父親下水,玩笑打鬧,抓魚摸蝦。後離開瑚林之後,也常在谧河裏游泳,早已深谙水性,故離開叔叔家後,也順着谧河行走,像是只有在河邊,他才有了一定的安全感。
他飛快的往大船所在的方向游去,剛游到一半,又是一聲爆炸的巨響,把他從水中狠狠的彈起,又有滔天的河水把他拍了下去,他喝了幾口水,重重的咳了一聲。
他雙手用力的往前劃着,河水在身體兩邊一次次分開,又合攏,快要看到那件白色的衣服之時,一簇火焰裹挾着一根木頭朝着這邊飛了過來,他不由自主的伸手一擋,手剛碰到木頭的邊緣,一種無法言說的滾燙帶來的痛楚襲來,立即撤手,往河裏沉去,拽着少年的腳往下一拉,險險躲過了已經砸将下來的木頭。
疊無間一瞪雙腿,向上緩緩升了幾寸,攬住少年的肩膀,轉身往回劃去,發覺到少年的胸口在劇烈的起伏,似乎是憋氣已到極限,又迅速的升至河面。
他飛快的掃視了一圈,看見了河面上都是被炸裂飛至河面,已經燒成黑炭的斷裂殘木,以及漂浮在水面上的多具屍體,屍體的傷口處還在流着血,一股濃烈燒焦的可怕氣味從四面八方撲鼻而來,場景之慘烈,讓人不堪入目。
疊無間側過了臉,不忍再看,又把少年往上扶了扶。水面上燃燒着的諸條火舌,像一條長蛇般蹿向了他們所在之處,他瞅着還有一處空隙,躲開了火舌的侵蝕,帶着少年,飛快的游向了河邊。
他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又架着白衣少年,匍匐的扒上了河岸,費勁的把少年推到了岸上。
随後,他一條腿擱在了岸上,雙手拼命的撐着身體,好不容易上了岸,立即轉身,幾乎是拖着少年的肩膀,把他一寸一寸的挪了上來。
少年一陣龇牙咧嘴,想是後背傷口被沙石磨破了,正受着第二次傷害,他立即脫掉了外衣,把衣服墊在了少年的身後,少年的痛苦叫喚聲才稍稍輕了一點。
他朝少年身上看去,衣服已經被燒的破爛不堪,滿是血污,露出的皮膚都是一條條猙獰的傷口,有深有淺,都流着血,尤其是腹部的傷口,傷口很深又很寬,剛剛被河水沖刷幹淨,流出的鮮血尤其多。
疊無間把身上的中衣也脫了下來,撕成了長條狀,緊緊的裹住了少年的傷口,卻還是無濟于事,血流不止。
少年咬牙堅持了一會,無力的睜開了眼睛,看着疊無間把衣服堵上了自己的傷口,輕聲道:“沒用了,□□炸的,很多人都死了。”
他強撐着自己的身體,擡頭怔怔的看着河中那條已經面目全非的大船,烈火熊熊,濃煙滾滾,船上的桅杆已經折斷,船板塌陷,大船在慢慢的縮小,就像一個垂死掙紮的将死之人,在默默的等待着死亡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