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鎮北将軍
齊墨腦袋空了兩秒,腦海裏浮現起來的第一個詞,便是“斷袖”。
大齊民風向來開放,京城中也有些士大夫不愛美嬌娘,卻愛那些油頭粉面的男子。齊墨自小在京中長大,這些事兒也見了不少,身邊混着的幾個狐朋狗友也不乏有這種愛好的。
可他從來沒想過,斷袖這玩意兒怕也是會傳染,被他一路攜帶着,竟傳來江北了!
齊墨目光落在了美人隐約露出的修長脖頸上,咽了口口水,忙別開眼去,心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美人的藥勁兒似乎還沒下去,不然齊墨便能肯定他在下一秒就要拿着把劍往自己身上劈來。
齊墨和美人四目相對良久,有些無措地意識到了自己在這兒人家不方便,匆匆套上兩件衣裳,便要擦開簾子往外走,美人突然出聲了:“等一下。”
齊墨下意識擡眼望他,目光在觸及到他光裸的肩時猛地頓了一下,目光又本本分分的回到了地上。
“幫我把衣服穿上。”美人說話冷冰冰的,可能是怕他沒聽懂,又追加了一句:“拜君所賜,我手腳還不能動作,你要我光着出去見人嗎?”
齊墨愣了愣,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伸手去夠落在角落裏的衣服。
美人全身上下只堪堪半圍着一件被扯爛了的深衣,齊墨剛想掀開已經成了破布的衣服,忽然間想到了什麽,手又踟櫥着往後縮了縮。
“怎麽?人家都是有賊心沒賊膽,你總不是有賊膽沒賊心吧?”
美人眼裏含着冰,全身上下都不能動了,剩下了一張嘴卻偏偏不饒人。
齊墨不再遲疑,掀開掩住他上半身的半條碎布,把那件雪白的裏衣給他套上,即使他動作飛快,齊墨還是不免看到了美人身上青紫瘢紅的瘀痕——無不例外都是齊墨給他添上的。
美人很輕,齊墨擡起他的背時還覺得他的骨頭有些硌手,靠近了還能嗅見美人身上沾染的香氣。
齊墨任勞任怨地幫他穿上了衣服,把美人扶坐起來,盡量讓他靠得舒服些。
“敢問公子府上在何處?公子可否告訴我名姓?今日公子解我份急憂,他日定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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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墨這邊還愧疚着把這無辜美人給拉下水了,剛要許諾美人些許報償,話還沒說完,美人不知從哪裏摸到了把匕首,向齊墨這邊看似輕巧地一投,削鐵如泥的刀刃擦過齊墨耳邊垂下來的幾絡散發,直直的釘入了他背後靠着的木質車廂。
齊墨話說一半,哽在喉嚨裏出不來了。
他現在無比肯定,若是美人手腳恢複靈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他滅口。
齊墨閉了閉眼,心道變成美人刀下鬼也是自己罪有應得,好歹也是牡丹花下死,他日做鬼也風流。他這還沒想完,馬車外頭傳來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随即緊跟而來的是密集的腳步聲。
齊墨屏住呼吸,反手拔下釘在車廂壁上的匕首握在手中,聽着車外的動靜。
“這裏有人躺在地上呢!不知是不是死了!”
“這不是出去‘采花’的小蛇嗎?怎麽倒在這兒! ?”
齊墨聽見土匪往自己藏身的轎子走近了幾步,回頭看向美人,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美人安安靜靜地倚坐在遠處,垂着眉,長長的睫毛在眼窩處打下一圈淺淡的陰影,根本不像是剛擲匕殺人的人。
“有人還在此處不遠!去搜!”
大當家終于發話了,土匪四散,向着山野裏不同方向查探而去。
刀刃擦過茂密枝葉,帶來一陣“沙沙”聲,齊墨握着那把匕首,呼吸都有些停滞。
那道腳步聲由近及遠,堪堪在離他們這架隐藏在林叢中的馬車不過五步遠的地方折轉而去。
齊墨微微松了口氣,捏着匕首的手骨節發白。
無聲無息坐在馬車一角的美人面色有些過白,像刷了一層薄釉的瓷器,齊墨估摸着美人身上的藥效還未褪去,還沒辦法自己靈便行動。
齊墨香着寂靜無聲恍若睡着了一般的美人,只覺得心中冒出了兩個小人,正互相拿着利器打鬥着——
此處離山下不遠,自己一個大活人,身上又沒什麽好拖累的,只消趁現在那群土匪不注意溜出馬車,在哪個草堆裏隐藏一會兒,待到土匪上山去了,自己再順着山下小路走出山間,不愁有什麽生命危險。
但……
齊墨的目光只要微微一偏,便能看見靠在車廂壁上休憩的美人。
對方本就無辜,被自己惶然拉進這場紛争才落此境地,若是棄之而不顧,也未免太那什麽了點兒。
齊墨有些頭疼,現在才有些戚戚然地想,若是自己一個人便好了,他也不會有這麽多顧忌。
若是放任美人自生自滅,這樣大一架馬車,被發現只是遲早的事兒,若是萬般僥幸沒被發現,那麽這樣大一座深山,也不知是否有什麽虎豹豺狼,在美人藥效消退前便把他拆成了一堆破落骨血也未可知。
如若自己引開那些土匪,或許還能給美人争來一線生機……
土匪現如今知道他是皇室貴胄,定然不會輕易殺害自己,等到容叔他們找來,便也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想到這兒,齊墨覺得自己這一計真是絕妙,既保全了自身性命,又不會将美人至于險地。
他心下一動,當即就要掀開簾子去引走土匪。誰知,他的手剛剛碰到車門簾兒,美人淡淡地出聲了:“這麽多土匪,你趕上去送死麽?”
齊墨愣了愣,回頭看向他,半天才從他嘴裏蹦出這麽一句:“ ……土匪不會拿我怎麽樣的。你等藥效消了便速速離開,不要回來。待我下山,定然報你救我一命之恩....”
沈懷璧眉角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還未等他說話,他便看見這二愣子提着把長不及手掌的匕首單刀沒馬地撩開車簾出去了。
他見狀也不去攔着,活動了下手指,垂着眉,給自己系上了齊墨因為慌亂沒有給他綁好的上襟衣帶。
齊墨沒有傻到直接沖到土匪面前去的那個地步,伏下身,半個身體都隐藏在高低不平的草叢裏,怕搜查的土匪長個大眼睛不夠用,特意露出半邊衣角。
在這荒郊野嶺之中,青草肆意生長,齊墨頭壓得低,鼻邊便盈滿了青草和泥土的氣味。
他有些沒頭沒腦地想,美人身上的香味比這個好聞多了。
“老大!那兒,那兒好像有人!”負責搜查他們這邊兒的眼拙土匪小喽哕終于發現了齊墨,齊墨心道做戲也得做全套,見自己被他發現了,便不管不顧地站起身,胡亂地把土匪從馬上掀下來,騎着馬往馬車相背的方向奔馳而去。
“他往那邊跑了!快追!”被帶跑偏了的小喽哕扯起嗓子,帶着還有些錯愕的七八個土匪跨上馬去追他了。
“你們不過是群山野雜碎罷了!還敢攔本公子?你公子我這小半輩子見過的豪強纨绔比你們這些莽夫吃過的飯都多!你們算什麽東西?”
齊墨怕留在原地的人會發現那架并不隐蔽的馬車,一邊騎還要邊吸引土匪的注意。
留在原地的土匪果真有些蠢蠢欲動,按下馬缰繩剛想去追他,虎頭幫大當家的壓了壓手,示意他們先別動。
“去的人那麽多就已經夠了。你們沒看出來?”大當家看着齊墨在山間的忽隐忽現的身影,輕哼了一聲:“這小子自作聰明,在調虎離山呢。你們幾個随我一起去,看看他藏了什麽寶貝。
被點到的三兩騎土匪跟在大當家身後,閑庭漫步一般率着馬往馬車藏匿地走去了。
沈懷璧抻了抻自己有些酸麻的筋,便聽見了嘚嘚噠噠往這兒來的馬蹄聲,又坐回馬車裏靠着車廂坐下,與齊墨走時的姿勢并無不同。
“喲,還真有馬車呢!讓我看看,這裏頭藏了什麽好寶貝!”粗聲粗氣的聲音隔着薄薄一層簾子,清晰地傳入馬車內。
土匪用刀尖挑起簾子,陰陽怪氣的叫了一聲:“我道是什麽呢,原來是個美人兒!”
随行的其他土匪聽見有美人,争先恐後地沖上來往馬車裏看。
“還真有呢!不過好像是個男的……哎呦!我看這還是個斷袖呢!”土匪依稀見那人是個男子,便嘻嘻笑道:“好一對野駕鴦,是不是看死到臨頭了也要來一發,好到黃泉底下做情人吶? !”
土匪幾個嘻嘻哈哈地吐露着那些污穢至極的下流語言,本還等着裏頭的人出聲與他們争辯幾句,裏面那人卻與死了無二,什麽也沒說。
“怎麽還不動呢?死了?”那領頭土匪皺了皺眉,剛要去動他,便聽見同行有人答話了:“怕是中了蒙汗藥吧,二當家的可不要輕易靠近,怕染了藥性。”
大當家的向來看不起斷背山之間這些破事兒,遙遙站在幾十步遠的地方,不耐煩地吩咐道:“留個人解決了,其他人和我去追那小子!”
其他人聽他這麽說,立時不敢逗留了,只留下個獐頭鼠目好男色的土匪二當家自己好好“解決解決”。
齊墨在京中便時常騎馬,仗着自己騎術精堪,就着此地錯綜複雜的地勢,和一衆追跟過來的土匪玩起了藏貓貓游戲。
“這就是稱霸江北的虎頭幫?依本公子來看,也不怎麽樣嘛!你們倒說說,你們怎麽和鎮北王商讨的?該不是鎮北王随便挑了個破落山嶺讓你們在這兒過家家酒吧?”
齊墨怕沒挑起土匪十成十的怒氣,一邊躲藏的間隙還要抖兩句機靈。
大當家的恰時趕上這場鬧劇,見那麽多土匪都抓不住一條如泥鳅一般躲躲藏藏的齊墨,便向身邊跟着的随從擡了擡手。
随從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極懂眼色地遞過一杆弓與一支箭。
大當家擡手拉弓,繃成滿月一般的弓弦輕輕一顫,那支箭便被射了出去。
從遠處而來的弓箭擦過凜冽的風,帶來一陣尖嘯聲——
齊墨瞳孔驟縮,這時已經來不及躲避,他只得往右一偏,那支箭在下一秒險伶伶穿透他的袖子,釘入了他後方的樹幹上。
他這一躲,讓與他周旋己久的土匪逮了空子,絆倒他那匹馬的馬腿,五花大綁縛住了他。
“這小子可真邪門兒我們兄弟幾個抓了這麽久都逮不到他,還是大當家的厲害!”
大當家沒理身邊小弟的胡吹亂噓,望着那輛廢棄馬車的方向,皺了皺眉,不滿道:“二弟還未歸來嗎?
他身邊的土匪邀功似的搶着回答:“二當家現下還不知道在消受什麽美人恩呢!兄弟幾個不如先走,也不要誤了二當家的良辰美色!”
大當家沒什麽異議,一行人不再耽擱,抄了山間近道,往寨子間飛掠而去。
馬車處,花落自家的虎頭幫二當家搓了搓手,一邊想着江北可沒有哪家黃花館有這麽模樣周正的小信,心急火燎地挑開簾子,下一秒便瞪大了眼——
一把袖中劍自剛才還不能行動的“斷背山”手中而出,幹脆利落的沒過了二當家的咽喉。
虎頭幫二當家的連一句嗚咽也沒能留下,被對方接住癱軟的身體,輕手輕腳地放在了馬車中。
沈懷璧面無表情地拾起地上二當家掉落下來的佩劍,以劍為筆,行雲流水地在馬車車壁上刻下了“虎頭幫”三字,兩步跨上二當家的馬,抄小路往虎頭幫營寨方向奔馳而去。
齊墨被一條黑布蒙住眼,手腳處皆綁着粗麻繩。
那些土匪不肯讓他知曉虎頭寨的位置,讓他半吊在馬上,前頭自有人拎着缰繩帶他走。
不知過了多久,齊墨終于從那種半吊挂的姿勢中解放了下來,眼睛上覆蓋的黑布卻仍沒取下。他感覺有一只手捏在他下颌骨上,手勁大得幾乎要讓他懷疑下巴還是不是自己的了。
“小子,你老實點,你是哪號人物?若是錯說一句,我便剁了你一根手指;乖乖說,我也好讓人來救你呀。”大當家到了寨子,心裏一塊大石頭總算是落地了,便好好盤問起齊墨來。
“若是我少了一根指頭,你可信不信?你這座山頭都得被削平。”齊墨使了個巧勁兒,讓自己的下颌骨從大當家的手中解放出來。
“好大的口氣!”大當家的向來不信這些邪門東西,招呼着靠得最近的土匪:“ 你去把他手指剁一根下來,看看到底是我的山頭被削平得快,還是他這條小命沒得快!”
小土匪摔着刀,屁颠屁颠地湊近齊墨,手中的刀比劃了兩下,他深吸了口氣,那把高舉的刀便要落到他小拇指上!
一只竹箭從不知何處偷襲而來,穿過洶湧翻卷的斑駁竹葉,從站立一旁剛才還饒有趣味看着的大當家正後心處穿過,于他前胸射出,倏地墜在了地上。
死不瞑目的大當家倒在了還驚慌無措着的持刀土匪身上,把那柄本該落到齊墨手上的刀砸落了。齊墨只聽見一聲不大的悶響,随即是刀背着地的一聲刺耳脆響。
周圍的聲音突然嘈雜起來,齊墨雖是蒙着眼睛,卻覺得自己的聽覺也被封住了大半,只能從中分辨出這麽幾句:
“大當家!大當家怎麽了!”
“有蹊跷! ?誰在那邊? !”
一聲聲重物倒地的聲響自遠而近,如同悶雷一般重重擂上他的心。
慌亂之間,忽然有一只手肘粗魯地格住了他的咽喉,讓齊墨喘不上氣來
“你要知道我是誰也不是不可以……你大可打着我的名號去要銀子,無論,無論多少……”齊墨粗喘着氣,缺氧帶來的眩暈讓他無法說出成句的話,他強忍着肺部快要爆炸的膨脹感,說出來最後一句:“就算,就算你殺了我.也....你告訴我,你們把那個藏在馬車裏的人怎麽樣了?”
沈懷璧壓抑着自己混亂翻滾的氣息,平息了一會兒劇烈起伏的胸口,鮮血順着手中刀背刻畫的紋路蜿蜓而下,與他手臂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落下的血一起,一滴滴落在了已被染紅的草地上。
土匪人數衆多,就算他們只會些三腳貓功夫也夠沈懷璧好受的了。更何況他一路奔馳而來,刺中大當家的箭都是拿路邊竹子現削的,打鬥中不知哪個已成為他刀下亡魂的土匪得了空子,竟讓他砍中了自己左臂一刀。
難以忍受的疼痛讓他的動作不可避免的有些遲鈍,沈懷璧不管最後剩的那個土匪手裏有沒有快要被悶死的人質,甚至還未等那已到窮途之末的土匪開口要挾,便一刀精準劃過了對方的咽喉。
在已近暮色的昏暈中,一串血珠順着揮刀方向酒出,宣告着與他鎮北王沈懷璧“稱兄道弟”的虎頭幫已悄然退出了江北,如塵煙一般消散在青天下了。
齊墨沒了那個土匪的支撐,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跪倒在地,有人幫他解開了那塊礙眼的黑布,齊墨不适應地眯起眼,那個被他挂念了整整一程的美人正站在他面前,手中支着把刀,左臂的傷口還在不停往下滴落着血。
齊墨看見他将手上的刀提了起來,對準自己的脖子。
不知是他疼的太厲害還是怎麽,那把一直被美人拿捏得穩如泰山的刀竟抖了抖。
“殿下!您怎麽在這兒!您沒事兒吧?”
低矮的緩坡終于露出了容叔的身影,齊墨張了張口,剛要回答,就聽見容叔又驚呼道:
“沈将軍! ?您怎麽在這兒?”
齊墨倏然愣住。
世人都知道,江北只有一位沈将軍,那就是世傳兇神惡煞面目可憎與匪患勾結徇私枉法的……
沈懷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