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菜雞互啄
雖說都是依山傍水,可江北不同于坐落于江南的京城一般。
京城是小橋流水,亭廊畫坊,頗有詩意,連山都像染上了脂粉氣一般,秀氣得很,只在朦胧的霧氣中露出一道青色的剪影。
而藏在山疙瘩裏的江北如同它的人民一般粗犷,動辄便是高峻陡峭的山崖,便連水也是如此,混濁的河水裹挾着黃沙,從險峻的高山上奔流而來,浩浩蕩蕩,沖刷着與天地相連的黃土岸。
骐骥營坐落于江北衆多小土疙瘩上一座最大的土坡,如同它的名字一般,這裏只養騎兵。
只可惜江北年年都撥了三成以上的地方賦稅充作骐骥營的軍資,這些騎兵追根結底一次也沒派上用場。
天下太平久了,人心便也不由自主的散漫,這些花了重金豢養出來的騎兵做的最多的便是追剿山匪——
只可惜骐骥營陳都統頗有些辦事不利的意思,連差點危及沈懷璧性命的虎頭幫也沒排查出來。
齊墨從沒來過軍營,在京中時,他便一直待在宮中,最遠去過城郊孟夫子的讀書草堂求過兩天學,卻又因為齊墨不對孟夫子的胃口,沒過幾日便被抄家帶夥的給趕了出來。
沈懷璧分給齊墨的馬是從将軍府裏頭帶出來的,明明那麽多高大俊猛的白馬,齊墨愣是死活看不中,要了一匹雜毛花色的馬。
沈懷璧看着他把自己前些年搜集許久才搜羅過來的千裏馬提了出來,愣是一句話也沒說。
跟着他一通前去的幾個将領見沈懷璧沒發作,也不好再吱聲兒,只好悶聲吞氣地忍了下去。
齊墨三兩下抄起飯碗吃完了早飯,屁颠屁颠的跟着沈懷璧一起走了,全然不記得自己今早上才尴尬過的事兒。
沈懷璧今日穿了一身淺青色深衣,把受傷的那只手嚴嚴實實地遮進寬大的袖子裏,頭上束了青玉冠,整個人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去參賽的,反倒像是去游山玩水的。
齊墨不敢靠沈懷璧太近,只好跟在徐毅旁邊。
徐毅還是一臉剛正不阿,頭發梳的一絲不茍,衣裳上也沒看見一點兒褶皺,兩眼目視前方,一點搭理齊墨的意思也沒有。
被無形之中嫌棄了的齊墨默默地牽着馬往旁邊蹿了點,心道這兩人一個面癱一個嘴厲害,怪不得橫行江北這麽些年,還沒被那些看上去便能生吃幾個人的下屬給生吞活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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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毅沒搭理他,一方面純粹是這小殿下行事頗為詭谲,動辄做出什麽出乎意料的事兒,另一方面,沈将軍在江北近二十年,除了上戰場受傷重了些,也沒受過這樣重的傷。徐毅暫時摸不清他底細,便不好貿貿然動手。
想到這兒,徐毅握着缰繩的手骨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
若不是為了逗這從京城來的小子開心,沈将軍又怎麽會冒着這種風險去騎射賽?
從将軍救人被綁開始,接二連三而來的便是手臂受傷、房子被燒。徐毅真的沒法想象,若是将軍昨晚睡得再沉一點兒,那……今日便再也沒有沈懷璧這麽一號人了吧!
沈将軍對自己有養育之恩,有知遇之恩,他和将軍自沈家滅族開始,便一直相依為命……
可他齊墨今天一來,就威脅到他崩亂的最後一根底線沈懷璧身上了!
徐毅心中氣血翻湧,面上卻一點兒也沒表現出來。他聽見沈懷璧突然笑着對齊墨說:“殿下,您可跟緊點兒,若是您又丢了,本将這腦袋的去就就得好好考慮一下了。”
齊墨還在有意避着他,含含糊糊的應了一聲,不情不願的靠過來了些。
徐毅看着他們,心中總像是有根刺,不上不下的在心頭卡着,極不舒服,卻又觸及不了,只能梗着一口氣縮在他們倆旁邊。
“喲?這不是沈将軍嗎?聽徐都統拒了邀約,末将還以為您不來了呢。”
陳都統本來聽說沈懷璧今年不來,還有些詫異,差點以為沈懷璧不想管他們骐骥營了,這會兒還正高興着。
陳松本來就是京官,因為在京中貪贓枉法給人扒出來了,恰逢典獄大赦,又加上幾朝元老的陳家對大齊卻是有功,陳松這才保住了頭頂這烏紗帽,被外放來了骐骥營做都統。
京官養尊處優慣了,有朝一日卻要委屈在江北這個被小土堆包圍的蠻荒之地裏頭受沈懷璧管轄,整日無所事事,只好變着法兒的撈點油水。
只可惜沈懷璧抓得緊,手上那點款子就是撥不到他口袋裏來,為此陳松一見他便要陰陽怪氣一番,也好報了自己不能如願之仇。
“有陳都統這麽盡職盡責地将領在,本将不來一趟還真是對不起陳都統一番苦心。”沈懷璧對他早習以為常了,漫不經心地全數奉還回去。
齊墨一看這兩人又在打太極,默默往後面縮了縮,想離這兩人遠點。
誰知沈懷璧招了招手,逗小狗似的:“小殿下,你不是想來嗎?讓咱們陳都統帶你去換身衣裳,等會你就替我上場,怎樣?”
齊墨愣了愣,半晌沒說出話來。
他本就想去看看騎射賽,卻沒想過自己上場。沈懷璧倒好,一句話就把自己給頂上了風口浪尖來了。
陳松皺了皺眉,近日聽聞十一殿下從京中來江北游覽,卻沒想到齊墨這麽快就到了江北。沈懷璧這只老狐貍倒好,三兩下就把齊墨給拉攏走,讓他替自己出賽。
“末将見過殿下。”陳松遲疑道:“殿下,您可真願意替沈将軍上場?賽場上不管你王室貴胄,也不管你平民布衣,傷着哪兒了是在所難免的事兒……”
齊墨還愣着沒說話,對上了陳松擡起的眼睛。
陳松被他看得又垂下眼,接着道:“還望殿下三思而後行。”
沈懷璧手中支着一把紙折扇,輕輕晃動間,涼風吹動了他旁邊坐在馬上齊墨的垂下來的兩绺頭發,齊墨被飄動的發梢弄得有些不自在,往旁邊躲開了點。
沈懷璧輕笑道:“這就得看殿下的意思了。”
齊墨只覺得自己站在風口浪尖上,下一秒就會被雨打風吹去。
徐毅騎着馬,站在他旁邊,以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殿下,沈将軍為您而受傷,這事兒萬萬不能讓其他人知曉。您不如就應下,待會末将與您來一場,讓着您點便是。”
齊墨猶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還是勞煩都統大人帶我前去更一身合适衣裳。”
陳松拗不過他,只得着人帶他去更衣。
沈懷璧也對徐毅招了招手:“麻煩你了,多擔待些。”
徐毅把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眉間微蹙,卻還是抱拳行禮:“屬下聽命。”
沈懷璧看着陳松幾個走遠,面上維持許久的平靜終于露出端倪。
他輕輕挑開青色的袖子,那傷口果然崩開了,流出的血浸染繃帶,綿裏藏針的痛感在整條左手臂彌漫。
昨日大夫告訴他,他的左手傷到筋骨了,最好是讓左手什麽也不做,乖乖待在府裏養傷才是。
沈懷璧輕輕甩了甩充斥着痛麻的手,面上表情歸于平靜,他像個沒事人似的,徑自往觀賽席去了。
齊墨換了一身玄色騎射服,他沒穿過這樣的衣裳,只覺得腰束的還不夠緊,便又找陳松多要了一根腰帶,把松松垮垮的上衣衣擺悉數紮入腰帶。
他出來時,站在外面等他陳松拍馬屁道:“哎呦我的殿下,愣是把咱們骐骥營的騎射服穿出了英武的意思。”
齊墨不懂他在說什麽,腳步頓了頓,沒動。
陳松解釋道:“殿下您是有所不知,咱們這裏有些人就算穿了什麽,那也就是一塊板子似的,了無生趣。”
正好走出來的“板子”徐毅涼涼哼了一聲,沒理他們兩人,徑自走了。
齊墨大概懂了,陳都統這話話裏話外的都是在刺和沈懷璧一條心的徐毅,以讓對方不好過為目的,樂此不彼地互相中傷。
齊墨嘆了口氣,跨上那匹從沈懷璧處借來的雜色馬,輕輕拍了拍馬頭,低聲說:“靠你了。”
骐骥營的騎射賽不分組,骐骥營的箭去了鐵質箭頭,用刷了瓷粉的布包裹其上,只要有人一被射中,便會在黑色的衣服上留下痕跡,這場便算輸了,勝者則算得了他這個人頭的籌碼。
“殿下,您可小心點。”徐毅也抽了三支箭,放在身後背着的箭囊裏,他垂着頭,掩下了眼裏藏着的殺意,微微勾起嘴角:“別敗壞了沈将軍的名聲。”
齊墨腦袋裏正一團亂麻,徐毅這句話從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點也沒被他聽進去。
有哨兵吹起邊塞獨有的崗哨,栅欄應聲被放開,幾十騎兵一起被放了出來,一支支無頭箭乘着輕快的風,裹挾着江北特有的幹燥空氣呼嘯而來。
齊墨還沒反應過來,身邊便有好幾個騎兵被擊落馬下。
骐骥營都是實打實精鐵鑄造的鐵箭,就算沒有箭頭,也依舊威力不減,足夠把人打落馬下。
身邊的徐毅早就被人潮湧得不見身影,齊墨小心翼翼地尋索了許久,終于在場子上的東南角發現了他。
他與徐毅遙遙相隔整個場地,一時半會兒徐毅是趕不過來的。
遠處的徐毅一點也不知道珍惜手上僅有的幾支鐵箭,一出手便拉滿了弓,将兩支箭一齊射出去,把擋住他的兩個人全部射落馬下,往齊墨這邊奔來。
齊墨看着他一邊駕着馬,一邊還從箭囊裏抽出一支箭來,手裏拉滿了弓,像是在尋找什麽人。
徐毅在人群中尋索了片刻,那只蓄勢待發的箭找尋到了自己的目标,他不再遲疑,鐵箭離弦,箭身刺破空氣的聲音比齊墨聽見的任何一聲都要大。
齊墨一晃神,那箭已經近在眼前!
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在此刻凝固了,齊墨于事無補地側過身,閉上了眼。
金石碰撞之聲若磐石撞鐘,震得齊墨一滞。
“真是胡鬧。”沈懷璧的聲音響在耳畔,齊墨睜眼,沈懷璧騎着一匹高大紅馬,面上表情淡淡,開口道:“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