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在養傷
淺淡的藥味萦繞鼻尖,忽而變得濃重起來。齊墨向來對這些氣味敏感異常,他試着翻身去躲避着令他不喜的藥味,便被人一把按住。
“小殿下,您別亂動啊,壓到傷口可疼了。”
他迷糊着睜開眼,李管家手裏正端着一只淡青色的翠玉瓷碗,酽酽的藥湯還在冒着熱氣。
齊墨有些迷糊了。
入眼便是他在江北的卧房,頭頂上面的房梁柱子雕刻着一只鷹——那是江北所特有的夜枭。
淡淡的苦味灌進他鼻腔,告訴他,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不是他一人的瞎想。
他不是還在花滿山莊外的徐州北郊嗎,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還有沈懷璧哪去了?
齊墨一個激靈,當即掙紮着要下床找他,剛才沒有察覺到的一股巨大的疼痛從背後而起,火燒火燎的感覺襲上心頭,劇烈的疼痛又讓他跌回床榻去了。
李管家頗為擔憂地望着他,把手裏端着的藥碗放下。
“殿下,不用太過擔心我們将軍,陳年老傷都是家常便飯了,他扛得住。倒是你,殿下。”李豐偉眉間染上一絲淡淡的愁,他接着道:“你背着将軍爬出來的時候,那真是兩個血人啊!将軍還好,至少看起來沒那麽糟糕,殿下你的背部被燒着的木條砸了一下,還背着将軍爬出來,破了好大一塊。大夫給你上了藥,走之前還說了,不能亂動,不能下水,堅持擦藥。”
他直起一根手指,在齊墨面前晃了晃:“至少十天半個月。”
比起他自己,他更擔心沈懷璧的身體狀況。雖然李管家說了不必擔心他,可是沈懷璧他也是人,他也會痛的啊。
齊墨斂着眉,微卷的羽睫簌簌顫動,如蝴蝶展翅高飛時震顫的雙翼。他看着李豐偉道:“我想去看看他。”
李豐偉拿他沒法兒,只得帶他去。他伸出手想攙住齊墨,誰知齊墨避開他的手,笑道:“又沒什麽事兒,待會兒将軍看見了,指不定怎麽說我呢。”
他勉強支撐起了自己,一只手靠着牆,一點點往前挪動着。
Advertisement
李豐偉深知齊墨的臭脾氣,打死了也不會回頭一下,便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好在沈懷璧修養的卧房與他的房間相距不遠,饒是如此,齊墨也艱難地挪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到了他那間卧房。
彼時沈懷璧也已經醒了,齊墨從半開的窗戶往裏面看,沈懷璧正斜斜的依靠在黃木雕花大床的靠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屬下彙報。
也許是剛睡醒,他的神情有些恹恹的,像一只倦懶的貓。
他的左臂又纏上了潔白的紗布,新受傷的腰部也上了藥,薄薄一圈白色顯露在外裳下緣,整個人都是蒼白的。
齊墨的心最柔軟之處不知為何突然被狠狠揪了一下,白着臉繼續注視着他。
“……屬下派人去查過了,徐州那邊的花滿山莊什麽人都沒了,全都空了。也許他們料想到将軍會活着出來,便把那裏全關上了。屬下去查探的時候,那兒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山莊。”
聽了這麽長一段,半阖着眼睛的沈懷璧這才開口道:“可查清楚了那個滿月坊和其他幾個館主的底子?那麽多兵器與□□,說是沒有一點二心,我沈懷璧三個字都能倒過來寫。”
那屬下搖搖頭,遺憾道:“一點線索也無。”
沈懷璧掐着眉心,沉默許久才道:“先把消息藏好了,切不可輕舉妄動。去查查有哪個幫派以梁作為幫派稱號,消息壓緊點,不必我多言。”
那人點頭稱是,剛要扯開話題繼續禀告,沈懷璧突然打斷他,問了一句似乎與前面的事兒毫無關聯的問題:“容大人那邊怎麽樣了?”
“屬下已經派人前往江陵,遞送和書,容大人大抵不會出很大問題……”
沈懷璧蹙着眉聽完,眉心的褶皺似乎淡了些。他舒了口氣,不知在與誰說:“那就好,那小殿下脾氣臭得很,一言不發就跑了,這會兒估計還在休息呢。小孩子什麽的,真是難搞。”
屬下無意跟了一句:“将軍對十一殿下真是上心。”
沈懷璧沒接嘴,自然而然地錯開話題,問別的事情去了。
裏面的屬下喋喋不休,沈懷璧的嘴皮子偶爾動兩下,而更多的是沉默地聽着。
齊墨不好因為自己的貿然進入而搗亂他們的談話,只好坐在沈懷璧門前的竹椅上等着,靠數天上飛過的大雁打發時間。
江北地處西北,正是候鳥越冬的地方,嘈雜的雁群叽喳着飛過高遠的天際,間或掠過滿是光禿枝桠的樹梢,帶來一陣呼嘯的風。
李豐偉日理萬機,當然不可能整日陪着他在這兒數大雁,只是怕他着涼,中間送過一次厚厚的狐裘讓他披上。
又是一年冬,大雁南飛,征人胡不歸?
日落西沉,金烏劃勾,絢麗的光暈破過雲層,給落霞染上一層秾豔的橘紅,為天際塗抹上一抹濃墨重彩的亮色。
給沈懷璧禀報事務的下屬不知何時離開,沈懷璧下床踱步到窗邊,想換換氣。他剛打開窗,便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逆着霞光立在他窗前,正出神的望着落霞。
齊墨見天色也不早了,剛想回去,他轉身就看見沈懷璧面色複雜的看着他。
二人相對無言,齊墨正覺得尴尬呢,沈懷璧發話了——
沈懷璧憋了許久,憋出了這麽一句:“你有病吧?醒了就跑這兒來吹風?當我府上的藥都是白瞎的麽?快滾回去休息!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齊墨自動忽略了他那些不好聽的語句,轉而問道:“将軍,你好點了嗎?”
齊墨天生頭發細軟,因此一壓便容易翹起來。他說話的時候眼神專注而真摯,很難讓人推拒。
沈懷璧沒理他,冷着臉繞出門,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拉進來。
“想唠嗑就進來唠嗑,難道你還在我門前坐了一下午?”
齊墨摸了摸鼻子,不由有些心虛。
沈懷璧估計他就是閑的渾身骨頭都癢,這才跑到他這兒來找不痛快。他任齊墨在他那些放畫的架子邊上磨磨蹭蹭的動手動腳,自己則在書桌旁落座,鋪開一張素箋,素手執着筆,在硯臺中舔了舔墨,信筆一條條寫下。
齊墨還在沈懷璧晾曬畫作的架子邊逗留。
京城中有一位退下戰場的老将軍,齊墨仗着和他家小公子玩得好,經常跑去別人府上串門兒。
老将軍也喜歡作畫,牆上常年挂着他蓋了印的畫作,一年四季都不重樣。
上面的花樣多的是萬馬奔騰,殘陽烈血,一看便有一種大将的風範。
而沈懷璧……
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燕燕雀雀。
在一衆金戈鐵馬中走出了自己的風範。
放在最外的那副墨梅圖還是上次齊墨看着他畫的,墨跡已然幹涸,那幾朵迎着凜冽寒風而傲立枝頭的梅花風姿綽約,幾乎在下一秒便要散發出幽冷的清香。
他緩步走到垂着眉眼寫信的沈懷璧旁邊,想看看他在寫什麽。
沈懷璧還在病中,面色還帶着點病态的白。煤油燈的光亮很足,打下的淡黃暖光襯着他從衣衫中露出的一截修長脖頸,越發顯得他像一張紙,脆弱易折。
他握着筆的手指修長,骨骼勻亭,是一雙極為好看的手。手心有一層淺淺的繭子,握着留行鞭時殺伐果斷,現今握着筆倒也不違和。
沈懷璧這時已經寫完,見他湊過來看,也不掩蓋,反而把那張信紙送到他眼前。
他這麽主動,齊墨反而推拒起來了,躲避洪水猛獸似的轉過身,對那張信箋避而不見。
沈懷璧暗自覺得好笑,把那張信箋從桌子上撚起來。
“軍隊備資都有嚴格控制,民間不可能一次性出現那麽多刀槍棍棒,更遑論制造出帥刀。花滿山莊能有這麽多備資,若說他背後沒人支撐着供給,天上的星星都能倒下來砸在我臉上。”
齊墨被沈懷璧這一新奇的比喻震撼到了,一時沒說話。
沈懷璧繼續道:“所以我要寫個折子,把事情的經過全部陳說一遍,如實禀告皇上,然後才能出兵去勘察。”
齊墨嗯了一聲,卷翹的睫毛簌簌顫動,專注的看着他,随後問了一句特別沒有技術含量的話:“然後呢?”
沈懷璧看白癡似的看了他一眼,目光裏帶着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然後我就能帶兵出去了。沒有這一紙批文就貿然帶兵出伍,這叫造反!懂了嗎,榆木腦袋?”
齊墨老老實實認領了他這句罵,看着他的眼底清澈,像一潭輕輕漾着波瀾的碧波,惹人心動。
沈懷璧目不斜視的移開眼睛,拿出一支鎏金黑底的小紙筒,将信箋裝進其中。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只瓷白色的埙,看上去是由上好的骨瓷所制成的,薄薄透着一層光。
埙聲清悠揚悅,繞過流轉的浮雲,被風吹得四下散開,一只鷹循聲而來,撲棱着羽翼豐滿的翅膀,靜靜落在沈懷璧的窗棂上。
“好大黑,送信到京城,還是正陽門那個驿館。”
黑鷹頗為留戀地蹭蹭他靠過來的手心,帶着那封跋涉千裏的信筒飛走了。
他轉過頭,看見齊墨正以一種奇異的眼神看着他。
沈懷璧以為他在饞他一手養大的那只鷹,沒好氣問道:“幹什麽?”
齊墨:“……沒什麽,只是突然想起,我幼時的乳名,就叫小黑。”
作者有話要說: 十一:一只鷹還要占我輩分的便宜,太難了,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