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以為幸福
這年的元旦,別人都在歡度假期,唐曉芸卻沒有休假,因為她仍然要去藥店做兼職。這一天,她忙得甚至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是元旦假期。當她在藥店裏正背對着大門清點藥品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喊了她一聲,她一轉身,就看到郝劍正捧着一大束紅豔豔的玫瑰花,笑嘻嘻地向她走過來。霎時間,她仿佛聽到了“噌”地一聲,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從胸中竄出,騰空而起将她的心房送上了無比幸福的雲端,她幾乎暈倒。
當郝劍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極力地壓制着激動和興奮的心情,抑制着內心的狂喜,笑着問他:“你怎麽來了?”
郝劍笑着說:“我想給你一個驚喜,所以沒告訴你就來了。”
唐曉芸有些歉疚更有些詫異地問:“那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
郝劍狡黠地一笑,說道:“我自有辦法。”
随後,唐曉芸就向店長請了假,離開了藥店。她和郝劍一起搭公共汽車回到自己的住處。她租住的是一間年代久遠的老式平房,坐落在工廠背後的一條古老而幽深的小巷子裏。穿過小巷,幾乎走到盡頭,然後再往左拐,看到一間有着古舊的木門的小屋,就是唐曉芸與楊雪妮一起合租的房子,只不過這時楊雪妮已經搬去男朋友家不住在這裏了。扭開一把很老舊的鎖,推開吱吱呀呀的木門,房間裏的光線很暗,必須開燈才看得清楚屋裏的情形。
唐曉芸連忙找來一個空瓶子,将玫瑰花插好,放在床頭桌上。房間裏沒有凳子,唯一可以坐的就是床。唐曉芸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紅着臉對有些錯愕的郝劍說:“就坐床上吧。”
她的床卻是非常的幹淨整潔,而且還似乎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郝劍覺得那應該就是她的體香。他坐下來後就一把攬過唐曉芸,将她抱在懷裏,一路上的疲乏和不适,立刻就煙消雲散了。
郝劍這次在津城呆了三天,在這三天的假期裏,他牽着唐曉芸的手,看遍了全城的風景,吃遍了全城的小吃。而讓唐曉芸最難忘的是第三天,郝劍帶她乘了一艘小船登上了長江中心的一個小島。那個小島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太陽島。
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燦爛,藍藍地天空像水洗過的一樣明淨。明媚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人的身上,讓人感覺到猶如春天般的溫暖。郝劍和唐曉芸依偎在一起,坐在一片潔白細膩而又柔軟的沙灘上,唐曉芸微微仰着頭,眼睛也微微閉着,臉上情不自禁地溢滿了幸福的微笑。她在憧憬着他們的未來,雖然那種既像是近在眼前又像是遠在天邊的幸福,她也還想象不出那種幸福具體将會是什麽模樣,但她知道那一定就是她想要的幸福。每每想到這些,她心裏的甜蜜,就像一個關不住的水龍頭裏的水一樣,止不住地汩汩地往外流。她覺得郝劍也應該和她想的一樣吧,不然他怎會給她這麽大的驚喜。她依偎在他的懷裏,都不願醒來,要是能永遠這樣與他依偎在一起,該有多好。
第一天晚上,郝劍帶她去看了一場電影,是湯姆·克魯斯主演的美國片《碟中碟》。十塊一張的票價,在那個年代是相當奢侈的,就像他送她的那麽大的一束玫瑰花一樣奢侈。她想這是因為郝劍愛她,才這樣奢侈,所以她首先感到的是很開心,既而又非常心疼,畢竟她平時的生活是那麽節省,那些錢都可以夠她生活好長一段時間的了。好在電影很精彩,郝劍很喜歡看,她的心裏也就舒服了很多,又覺得只要郝劍喜歡,就是貴一點也是值得的。
第二天上午,郝劍說想去一下百貨商場買點東西。吃過早餐,兩人就興沖沖地去了市中心最大的百貨商場。一進商場,看到琳琅滿目的化妝品和漂亮的服裝鞋帽,唐曉芸就走不動路了,結果郝劍一把将她拉走,直接上頂樓直奔音像專櫃而去。
頭兩天晚上都是在外面吃過晚飯後,逛一會兒街,郝劍就将唐曉芸送到住處,然後自己再一個人回到小旅館睡覺。
最後一天晚上,兩個人有些難舍難分,不知不覺就逛到郝劍住宿的小旅館門口,郝劍說那就進去坐坐吧。兩個人又依偎在床上,唐曉芸對着他有說不完的話,仿佛是要将她從出生到現在一直積攢下來的話,想都一股腦地說給他聽似的。
郝劍就一直閉着眼睛聽着。時間已經不早了,可唐曉芸還是舍不得走,她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郝劍一邊親吻着她的臉頰,一邊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傻丫頭,你再不松手,我就把持不住了!唐曉芸立刻紅了臉,将他推了老遠,然後才站起身來。郝劍吻了吻她的額頭,牽着她的手,将她送回了她的住處。
三天的假期很快就結束了,唐曉芸最不想面對的時刻最終還是來了。那天,唐曉芸送郝劍到長途汽車站。在等待發車的時候,她哭倒在他的懷裏,他擁着她,她就緊緊地抱住他一直不肯松開。他一直像哄小孩一樣輕輕哄着她,她仍然哭得像淚人一般。她不清楚周圍有多少人像看電影一樣看着他們,她也不管,她完全沉浸在不想與郝劍分開的悲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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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班長途車的司機也打開車窗往他們這邊看,臉上露出了羨慕的和發自內心的向他們表示祝福的笑容。他善意地提醒他們倆,車快要開了。也許在世界上的每個角落的車站,每天都會上演情侶之間的難分難舍的鏡頭,但對于唐曉芸來說,一生卻只此一次,在她以後的人生中将再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景了。
三天的時間是短暫的,三天的幸福和快樂也是短暫的,這種短暫深深地刺痛着唐曉芸,她想為什麽她的幸福快樂就不能長長久久地留在她的身邊呢?她實在不想這樣的幸福就這樣戛然而止,她想要牢牢地抓住這種幸福,想要更長久的擁有這種幸福。所以,在郝劍坐上開往夏城的長途汽車離去的那一剎那,唐曉芸的心也跟着他一起離去了。
此後,唐曉芸便更加不能忍受她所工作的那個死氣沉沉的工廠,也越來越看不到繼續呆在這個工廠的希望了。她越來越不能忍受這裏的生活狀況,她迫切地想要離開這個工廠和離開這個城市。她想要去夏城,那是她曾經最向往現在也依然是最向往的城市,那裏有郝劍,有她的愛情。只要想到能跟郝劍在一起,她的胸中便溢滿了幸福,渾身便充滿了力量,只要能和他相守在一起,哪怕是要吃更多的苦,她都甘心情願。
在春節假期前夕,她把想離開津城去夏城找工作的想法告訴了郝劍,郝劍沒有明确的反對,她就只當他是默認了。春節後,她回到工廠,就向領導遞交了停薪留職的申請,領導表情嚴肅地問她:你想清楚了?她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已經想清楚了。當她去跟她的師傅告辭的時候,那個一向對她都十分冷淡的中年女人,頭也沒擡,只是“嗯”了一聲,繼續幹她的活。
當天晚上,她又去跟好朋友林歡辭行。
直到許多年以後,唐曉芸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初春的晚上,一輪寒月挂在半空中。在清冷的月色中,林歡背靠在她那輛舊單車上,雙手環臂,對她笑了笑,然後用一種似乎是帶着淡淡的無奈和憂傷的語氣說道:“真羨慕你們的感情,純得像水一樣!”
唐曉芸笑了笑,問:“真的嗎?”
“真的。”她篤定的答道。
唐曉芸又開心地笑了。
林歡轉而又說:“曉芸,我覺得,你并不适合在外面過那種颠沛流離的生活!”
唐曉芸把頭一低,聲音也低低地說:“我知道。”
林歡又說:“你的性格很安靜,你應該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和一個安定的環境,你不像我這樣大大咧咧地慣了,到哪裏都行。”
唐曉芸說:“我明白。”
林歡最後拍了拍她的肩,說:“郝劍應該是個很穩重的男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唐曉芸笑着說:“我知道的。”
唐曉芸心裏明白,最不想她離開津城的人恐怕就是林歡了。她們是同窗了四年的同班同學,畢業後她們同時都選擇留在了津城。在剛踏入社會的這段艱難歲月裏,她們兩人都是對方的依靠,她們就靠着相互打氣,相互傾訴和傾聽,才不至于灰心喪氣和在現實中沉淪。她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盡可能地給對方排憂解難,讓對方覺得,不管現實有多難,身邊至少還有一個人在支持自己,關心自己,幫助自己。但是唐曉芸總覺得,最終還是林歡給予她的幫助比較多些,因為她自己是一個不善于交際笨嘴拙舌的人,而林歡卻是一個非常開朗大方的女孩子。唐曉芸覺得她認識的人比自己多,懂得的事情也比自己多,如果沒有她的支持和幫助,她自己一個人在津城可能還要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某一天,她卻突然跟她說要離開津城,設身處地想一想,她是很能夠體會林歡當時的心情和感受的,那也許是一種被抛棄的感覺,本來,她們是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她卻突然要棄她而去,林歡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唐曉芸突然感覺很慚愧,覺得自己就像個臨陣脫逃的士兵。在她的面前,她感到無地自容。但最終,她還是走了,帶着對朋友的愧疚、對愛情的憧憬和對未來的向往,來到了夏城。
哪裏想到,世事難料,她在各種複雜、各種糾結、各種艱難以及各種難以名狀的痛苦的煎熬中,在夏城只呆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又逃離了夏城。就是在這将近半年的時間裏,唐曉芸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人生的艱難和生活的不易,更是品嘗到了一個女孩獨自在外打拼的各種辛酸和苦澀。其間遭遇的一些不堪和為此而承受的痛苦、茫然和困惑,她都深深地埋藏在心裏,輕易不敢告訴別人,更不敢讓郝劍知曉。在郝劍面前,她會非常努力地表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非常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還不錯,不至于在別人的眼裏,覺得她根本配不上他。有時候,她會突然感到特別的力不從心,突然很想哭,但她不能在郝劍面前哭。她總是在面對他的時候一臉燦爛,轉過身去的時候,又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唐曉芸隐隐約約地感覺到了郝劍對她的熱情在消退,他開始變得漫不經心了,自己卻變得愈來愈小心翼翼了。這時的她,時而異常地脆弱,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都能令她崩潰流淚,時而又堅強得像個女金剛,擦幹眼淚之後,仍然會笑着給自己鼓勁。
有一次,她無意中在他的書桌抽屜裏發現了一封女孩子的來信,字裏行間都流露着暧昧之情。她看了看郵戳,那是一封很久以前的信。她有一些不舒服,但還是悄悄地把它放回原位,假裝沒有看到過。她在心裏告誡自己:那是他的過去,跟他的現在無關。她不在乎他的過去,只在乎他的現在和将來。
又有一次,郝劍不在,他的一位長得又白淨漂亮打扮得又時髦的女同事聽別人說郝劍的女朋友來了,就特意送來了一大堆的零食,還親熱地稱她為妹妹。這位漂亮的女同事還一本正經地勸說她,叫她還是趁早與郝劍分手算了。
她一邊撫弄着染着鮮紅的指甲油的纖纖玉手,一邊語重心長地對唐曉芸說:“你看你,條件也不差,在津城還是能夠找到條件不錯的人的!又何必跑夏城來受苦呢?”
唐曉芸沒有接受她那自認為的一番好意,而是非常堅定地說:“謝謝你的好意,我今生就認定他了,所以,不管怎麽樣,我都是不會跟他分手的。”
她走後,郝劍從外面回來,唐曉芸把他的這位女同事說的話都說給他聽。
沒想到他勃然大怒,瞪着眼睛說:“你別聽她胡說!她知道什麽?”
唐曉芸反而笑了,便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他:“她該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他立刻反駁:“瞎說,她早就有男朋友了,都已經訂婚了。”
這是唐曉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擺在明面上的吃醋事件。後來,她一再告誡自己:不能蠻不講理,更不能捕風捉影,既然愛他,就要相信他,一定要相信他,他說是妹妹,就是妹妹,他說是同學,就是同學,他說是普通朋友,那就是普通朋友。不管他有幾個好妹妹,好同學,好朋友,他愛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她,唐曉芸。而她愛的人也只有一個,那就是他,郝劍。她是準備好要和他一起去創造屬于他們的未來的,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與他一起建造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但是,夢想的美好很快就被現實的殘酷所打敗。一個一無所有的女孩,想要在這個競争激烈的大城市裏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實在是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情。這種艱難對于她來說是前所未有的,也是她從來始料未及的。當她所遭遇到的白眼和所遭受到的性騷擾幾乎快要将她的精神擊潰的時候,她心中美好而神聖的愛情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家園和唯一的安慰。
一次,郝劍告訴她,他們單位正在集資建房,如果是雙職工的話,就可以分到一套房子。她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他的失落,同時也似乎流露出了他對他們的未來的擔憂。她難過極了,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如果不是她在夏城沒有正式的工作和戶口,他就不會有這樣的煩惱。這個時候,她痛恨自己,為什麽不是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為什麽沒有一些有權勢的親戚,為什麽沒有一對有能力的父母?雖然此前的唐曉芸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別人差,即使是生長在鄉村,她也從不妄自菲薄,但時至今日,在她拼盡力氣去愛一個人和拼盡力氣想要去維護愛情的尊嚴的時候,她卻突然覺得自己原來是那麽渺小和卑微,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裸的沒有羽毛的被人奚落的又小又醜的想飛卻怎麽也飛不起來的小鳥,而那些在這個大城市有戶口并有着一份穩定的工作的姑娘們,才是真正的又美麗又高傲的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