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颠沛流離
六月中旬的青安鎮,天氣變得越來越炎熱了,在工廠的車間裏,除了早上和晚上還有一些微微的涼意之外,其它的時間就全靠大風扇來吹走周身的熱氣。唐曉芸正坐在車間的一個角落裏挑揀和檢驗剛從流水線上運送下來的一批玩具産品。合格的放一邊,不合格的放另一邊。這個時候的她,是什麽都不想的,眼前和眼裏只有這堆似乎是永遠也幹不完的活。可是當下班的鈴聲驟然響起的時候,她整個人就會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倒在座位上,半天都不想起來。而每當這個時候,她再也抑制不住對郝劍的思念。她閉上眼睛任憑那種思念像洶湧的洪水一樣從胸中噴湧而出。她寫給他的信已經寄出了整整一個星期,還沒有收到他的回信。本來,她想給他打個電話,但又怕他還沒有收到她的信,自己在電話裏又說不清楚她為什麽突然跑到了陌城跑到了青安,說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反而會更加惹怒他,讓他更生氣,就只好打消了給他打電話的念頭,只能一心一意地盼望他快點收到她的那封信。因為在那封信裏她已經很詳細地解釋和說明了她為什麽不辭而別,又如何來到陌城青安鎮,而且還為她先斬後奏這種不當的行為真誠地向他道了歉。那封密密麻麻地寫了好幾頁的信紙,浸透了她的淚水,也承載了她想取得他的諒解,和想要與他和好如初的希望。但是,之後半個月又過去了,她仍然沒有盼來郝劍的回信。這時,張燕卻突然找到她,告訴她一件事,讓她大吃一驚。
張燕說:“我辭職了!”她的聲音不大卻猶如一聲驚雷在唐曉芸的耳邊炸響。
唐曉芸目瞪口呆。
張燕低着頭繼續說道:“我要去栖美了!”然後擡起頭盯着唐曉芸,鄭重地問道:“你跟不跟我去?”
唐曉芸想說不去,但是她又不好意思将“不”字說出口,于是頓了頓,問道:“怎麽了?你怎麽突然辭職了,還要去什麽栖……美……?”
張燕說:“我也不是突然想辭職的,其實,我早就想不幹了。這個破工廠,哪有什麽前途,工資又不高!”
唐曉芸不解地說:“我昨天還聽陳蘭說,她的工資挺高的呀!”
張燕撇了撇嘴說:“她是她,我是我,我們不一樣!”
唐曉芸忽然明白過來,張燕确實與另一個老鄉陳蘭不一樣,陳蘭已經來三年了,而且從來都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從不遲到早退和請假曠工,她的技術熟練手腳麻利效率高,所以計件工資高。而張燕與她恰恰相反,有一點怕苦怕累的大小姐作派,所以工資低是自然的。想到這些,唐曉芸便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張燕追問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唐曉芸猶豫着,半晌才說:“你讓我考慮一下,好嗎?晚一點,我再答複你。”
張燕說:“好吧,不過,你要快點!我不想在這裏呆太久。”
唐曉芸這才想起來張燕以前跟自己說過,她的男朋友在栖美當兵,她老早就動過去栖美找男朋友的念頭,只不過每次都被男朋友勸阻了。這一次,她肯定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連她的男朋友都阻止不了她,何況唐曉芸只是一個在她心中沒有什麽分量又比她小得多,涉世不深沒有她那麽多社會經驗的小女孩,所以,她就更別想阻止她了。
唐曉芸只能問:“是你男朋友叫你去的嗎?”
張燕煞有介事地點頭,“是啊,他早就叫我過去了。”
“那我去,能幹什麽?”唐曉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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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說:“你也可以去找工作呀?咱們倆一起找……唉呀,你放心好了,我男朋友會幫我們啦!”
唐曉芸再也沒有什麽話好說,在這裏上班不過才十幾天,她也沒有別的熟人,舉目四望,只有張燕。如果張燕走了,在這個還沒有來得及熟悉的世界裏,她就是真的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只要一想到家鄉親人朋友都在千裏之外,隔着千山和萬水,她的心裏就陣陣發虛。但是如果跟着張燕去栖美,就是必須辭掉這裏的工作,唐曉芸又有點舍不得。她茅盾重重,無奈之中只有打電話給姐姐,征詢姐姐的意見。沒想到姐姐在電話裏斬釘截鐵地說:“那你就跟她去吧,我和你姐夫在栖美那邊還有一個熟人,我把他的電話和地址告訴你,你可以去找他。”
最終,唐曉芸還是有點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青安佳樂玩具廠。對于栖美這個地方,這時的唐曉芸沒有任何概念,她只聽說過它是一座島,四面環海,她想那必定是要坐船過去的吧。于是,她們從青安鎮坐長途汽車來到陌城,然後再輾轉了幾趟公交車,到了傍晚時分才趕到一個客運碼頭,卻發現碼頭上空無一人。
若不是不遠處停着一艘殘破不堪的舊船,不然很難讓人相信這裏以前是一個非常熱鬧的碼頭。當兩個年輕的女孩子拎着笨重的行李箱,伫立在一片與別處的繁華格格不入的荒涼之中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從旁邊的一間房子裏走出來一個人,是一個年齡大約在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他沖她們問道:“你們是來坐船的嗎?”
她們回答說:“是的。”
他走近了說道:“難道你們不知道嗎?碼頭要拆遷了,早就沒有船坐了。
他上下打量着她們,接着又問:“你們要去哪兒?
張燕回答說:“去栖城。”
唐曉芸沒有吭聲。
男子說:“還有一趟去栖城的長途車在這裏收客,不過你們來晚了,今天的車已經走了,你們要想坐的話,得等到明天。”
“明天什麽時候?”張燕趕緊問。
“明天中午。”男子說。
唐曉芸在旁邊悄聲地問燕子:“怎麽辦?”意思是她身上的錢不多,除了路費,可找不出多的錢來住旅館,要怎麽樣才能熬到明天呢?
張燕低下頭,沒有吭聲。
這時,男子又說話了:“我可以給你們優惠的,他們一般送過海都要加錢,如果你們找我買票的話,我可以包你們過海不加錢。”
“你是……”
見兩個女孩都有些不相信他,男子又連忙陪着笑說:“哦,我是XX旅游公司負責栖美旅游業務的負責人,這是我的名片。”他向兩個女孩一人遞上一張名片,然後又指着他身後的那間牆上張貼着關于栖美旅游的巨幅廣告畫的房子,對她們說:“這就是我的辦公室。”
張燕問他:“那請問,坐車去栖城要多少錢?”
他說:“七十。”
“可不可以再少點?”張燕跟他讨價還價。
“不能再少了,要是不包過海就可以少,包過海就不能少了。”他堅持道。“好吧。”張燕有些無奈地說。
其實她們倆也不知道行情到底是多少,也不好再還價下去了,而眼下要緊的是怎麽解決這一晚上的住宿問題。
“請問,這附近有便宜點的住宿嗎?”張燕問男子。
“你們要找住宿啊……這附近……有到是有,但都不是那麽便宜。”
“大概,是多少錢一晚,您知道嗎?”唐曉芸問。
“好像,最少也要一百多吧!
唐曉芸和張燕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都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你們要是不嫌棄的話,我這裏也可以提供住宿……免費的。”
“真的是免費住宿嗎?”唐曉芸和張燕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是的,只要你們跟我買車票的話……你們可以過來看一看!”
兩個人将信将疑地跟着男子走進了那所房子。沒想到這所房子在外面看起來不大,走到裏面一看,卻十分寬敞。外面一間是辦公室,裏面有兩間卧室和一間洗手間,而且還十分幹淨,兩個女孩看了不由得動了心。
說話之間,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就是不留下來,她們兩個人生地不熟的女孩已經沒有膽量在黑夜之中去找尋便宜的旅店了,何況很有可能找不到那種她們出得起價錢的便宜旅店。
兩個女孩不得不留了下來,她們不敢洗澡,連上廁所的時候,一個人一定要為另一個人守門。發現卧室的門不能反鎖,就更不敢睡覺了。她們一晚上都警惕地聽着外面的動靜,直到聽到那個人在一陣洗漱過後回到他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外面的燈都熄滅了,一切都安靜下來以後,張燕才松了一口氣,對唐曉芸說:“睡吧,沒事的。”
唐曉芸困得連連打哈欠,“好吧,那就睡吧。”
她們合衣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唐曉芸迷迷糊糊地覺得有個人趴到了她身上,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又急又怕,一邊使勁地蹬腿揮拳,一邊大聲地驚叫起來。張燕立刻被驚醒了,連忙開燈,看到那個男人從唐曉芸身上滾落下來。
“你想幹什麽?”張燕大聲呵斥他。
“沒……沒幹什麽……我……我拿個東西。”男人有些心虛。
“滾。”張燕搬起床頭的一把椅子,朝他吼吓。
男人灰溜溜地離開了房間,兩個女孩再也沒有半點睡意,兩個人各自靠在床上,誰也不說話,各自想着心事,明亮而耀眼的燈,一直開着,徹夜不熄。
第二天,兩個女孩與男人之間的交流只有兩句話,“車幾時來?”“十二點來。”除此之外,再無半句多餘的話。
十二點的時候,去往栖美省的省會栖城的長途卧鋪車準時來到碼頭。交完錢後,她們就被允許上了車,被安排到最後一排。
放好行李後,兩個人總算能踏踏實實地睡個覺了。
正好,一路颠簸,一路沉睡。
等唐曉芸一覺醒來的時候,外面漆黑一團。天是什麽時候黑的,她竟一點也不知道,現在到了哪裏,她也不知道。只聽見售票員和司機在輪流喊着:“起來了,起來了,到碼頭了。”
唐曉芸叫醒身旁的張燕,張燕有點懵,問:“這是哪兒?”
“是碼頭吧。”唐曉芸猜測地說。
“怎麽別人都下車了呀”張燕着急地問。
“要不,我們去問問那個賣車票的人吧!”唐曉芸說。
“你去問,我的頭很痛。”張燕說道。
“好吧。”唐曉芸走到車頭去詢問那個既是臨時司機又是售票員的年輕男子。
男子說:“已經到栖海碼頭了,對面就是栖城,你們快點下車去買票坐船過海吧!”
“你們的車不是包過海的嗎?”唐曉芸很驚訝。
“我們可不包過海。”男子聳了聳肩,表示唐曉芸說的話有點莫名其妙。
唐曉芸頓時有些生氣,覺得她們被騙了,但又不好發作,就只好氣鼓鼓地回到座位上,把情況跟張燕說了。張燕騰地站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車頭,就跟兩個男人理論起來。張燕說我們的車票是包過海的,憑什麽還要我們自己去買過海的票。那個中年的男司機說我們的車根本就不是過海的車,怎麽包你們過海?張燕說你們收了我們過海的錢,就要負責我們過海。中年男人說我們可沒有收你過海的錢,誰收你的錢,你找誰去!旁邊的年輕男人說哎,哎,算了,算了,別吵了,他暗暗地向他的同伴遞了一個眼色,然後對張燕說這樣吧,我們的車先要去加油,等加滿油以後,再帶你們過海,行不行?
張燕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像打了勝仗一樣,得意洋洋地回到座位上,閉目養神起來。
唐曉芸這時又慌張又焦急,她将行李箱拉到自己的手邊,已經是準備好了随時下車的姿勢。“我們還是下去吧?我總覺得這樣有些不穩當……萬一……”
“就你事多。”張燕不耐煩地咕哝了一句。
唐曉芸不好再說什麽了。
車上其它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了她們兩個女孩和司機售票員兩個男人。
長途大巴車就調頭慢慢地駛離了燈火通明的碼頭,很快便堕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車窗外面的世界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暗了,那些亮光離她們越來越遠,黑暗也離她們越來越近了,唐曉芸的心開始懸了起來。
“燕姐,我們還是下車吧,我有點擔心……”唐曉芸又在張燕的耳邊小聲嘀咕。
“擔心什麽……”張燕不屑地問。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感覺,不對。”唐曉芸有些不知所措。
“你神經過敏。”張燕閉上眼睛,再不理她。
唐曉芸往窗外一看,外面已經是一片漆黑,她聽見汽車正快速地向更黑更遠的地方駛去,那轟隆隆地聲音刺激着她的心髒砰砰地急烈地跳動着,仿佛快要蹦出來一樣。最後,極度的恐懼使她一躍而起,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勁拍打着車門,大聲地喊叫着:“下車,下車,快讓我們下車,快讓我們下車……”
兩個男人被她的舉動給怔住了,愣了一下,然後連忙按了開關打開了車門。
唐曉芸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哪裏來那麽大的力量,一陣風似的連拉帶拽把張燕和她的行李弄出了車,一不小心,張燕還差點給她拽倒。
“你是不是有神經病啊?”看着那輛車迅速地駛離她們,絕塵而去,張燕沒好氣地罵她。
唐曉芸沒有理她,拖着行李箱,徑直朝着回碼頭的方向走去。
後來,在開往栖城的渡船上,張燕再也沒有理睬唐曉芸,唐曉芸也沒有刻意去找她說話。兩人都在沉默中閉着眼睛假裝睡覺,後來,竟不知不覺真的睡着了。直到渡船一聲長長的汽笛劃破長空,她們睜眼一看,天已經大亮,渡船已經抵達了栖城港。
下船以後,張燕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頭也不回地,在前面走得飛快,把唐曉芸落下了很遠。唐曉芸知道她在生氣,但不知道她到底為什麽生氣,也就不想再去可憐巴巴地追着她指望她等等她。她在準備下船前對唐曉芸說的話還清脆地響在唐曉芸的耳邊:“下船以後,我們就分開走。”唐曉芸說了一聲“好”,卻像是被堵在了嗓子眼裏一樣,很輕很悶,不知張燕是否聽到了。其實她也知道,張燕并不在意她是否回答,也不在意她的回答是什麽。她對唐曉芸說:“你不是有親戚在栖城嗎?你叫他來接你好了!”唐曉芸想說那不是親戚,是朋友,而且只是我姐夫的朋友,但是她沒有說出口,因為她知道張燕此刻并不想聽這些,更不想知道關于她的任何事情,她只想徹底地擺脫她,徹底地不想再見到她。
張燕扭頭就走了。當她消失在人群之中的時候,唐曉芸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過了好久,她才醒悟過來,原來她該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