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一、出逃

清順治十五年,吳三桂率黨政軍攻入雲南。次年初,下雲南昆明,桂王出逃緬甸。李定國率全軍于磨盤山設伏兵三道,謀一舉全殲吳軍。吳三桂揮師長驅數百裏,驕而無備,先頭萬人已陷重圍,眼見大事将成,雖叛臣于此際洩密吳三桂,但是,吳軍依然損失殘重,損失兵力20餘萬。戰時半月,蒼茫大地,血流滔滔,橫屍遍野……

暗藍的天宇如履薄冰,長夜被濕氣壓得挺闊起來,沉寂中有堅硬的脆裂聲滑過耳鼓,山體黑如巨獸,不僅擋住視線,也擋住被拉長的山風。當呼吸變得急促而沉悶時,李義的意識卻恍惚中變得清晰起來,被血水粘住的眼睛,起初只看到一片暗紅血光,之後,漸漸清晰,擦了擦凍僵的睫毛,一種遙遠的,分不清楚生死臨界的模糊漸漸襲來。

當他終于明白呼吸之所以困難,是因為身體或是周邊被壓着層層疊疊的人,不,應該是一具具變得僵硬的屍體,他的記憶漸漸恢複,将那些殘碎的片段,重新在大腦裏連接縫合。

他們所兵臨的縣城屬于雲南邊境小鎮,閉塞而落後,卻是一個軍事要塞,進關的百姓不能在彈丸小城停留,只能快速地穿城而過。這些進關的百姓有些是将領的家屬,相對能夠得到好的照顧;有些是一般的窮人百姓,無衣無食,加上天氣凜冽,苦不堪言。他們個個愁眉不展,想着自己抛別家園,抛別祖宗墳地,抛別許多財産,來到這無親無故的地方,一切困難都得不到解決,不免在行進的路程中口出怨言。如今,緊接着戰事襲來,自己命懸一線,又民不聊生,更覺苦楚難當。

而在前線,持續半月的戰事已經耗費了大量體力,紅衣大炮發出的巨大聲響弄得地動山搖,兵器碰撞的聲音駕馭着整個山谷的回聲,咆哮、怒吼、哭喊、聲嘶力竭、歇斯底裏,所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氣流直插雲霄。他舉目四望,連綿的山體上黑壓壓的都是人,黃色的戰袍,古銅色的盔甲,亮閃閃的兵器,凸起而跳動不停的雄性喉結,一雙雙充滿仇恨而又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那種群體性的陣勢讓他想起了深秋天空中飛舞着的蚊子幼蟲構成的一團黑雲。

那一刻,他的大腦已經幾近空白,有短暫的失憶。然後,然後呢。

對了,尚存的記憶在模糊之後得以恢複,他殺死一個人,憑他厚實而有力的身體,若是想要殺死幾個人,在這個時候并不是困難的事情,舉手揮手間都是人肉組成的壁壘,柔韌而結實的用生命組成的防線。他記得當他的刀插入到對方身體的時候,才猛然看清楚了在鋼盔帽的下方是一張童稚的臉。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他親眼看到溫熱的血液吐着氣泡從他的腹部汩汩流出,瘦小的身體本能地彎彎地绻了起來,如一只垂死的貓的掙紮,他用最後的力氣看了李義一眼,目光沒有仇恨,只有茫然,在身體沖破幾次極限的抽搐之後,他沒有合上眼睛,而是平視前方,目光永遠倒映着天空清澈的藍。

目睹了自己親手制造的整個死亡過程,李義有那麽幾秒鐘的遲緩,因此,當一把刺目的戰刀晃着耀眼的光芒向他直逼而來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做出防備或是躲閃,他已經做好面向死亡的準備。就在這生死垂亡的關鍵時刻,他突然感覺到腦袋後方被一種巨大的物體恨恨撞擊了一下。他俯地倒下,記憶瞬間停頓。

此時,他從記憶中恍過神來,用力推開壓在自己身體上的一具屍體,那屍體已經變得十分僵硬,因此,李義必需使出混身力氣才能将他推開,他翻合過去的時候,居然在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中聽到沉悶的“咚”的一聲響,沒有生命力的碰撞,那純粹是一塊石頭落在另外一塊石頭上的聲音,一塊鐵落到了另一塊鐵上。這樣,原來還有的最後一點點懼怕的意識,在這一聲僵硬而直接的碰撞聲中完全散失,他把落在身上的屍體,殘缺的手、失去力量的大腿、挂在身上的腸子,指尖碰到的一個眼球都當成了石頭,他借着身體最後的力氣,把這些大小的石頭依次地搬開。

他可以坐起來了,必須喘口氣才能站起來。他開始檢查自己的身體,确定自己的腦袋還在不在,手或是腳有沒有殘缺,耳朵或是鼻子,肚子上有沒有破了一個洞,謝天謝地,除了腦勺後方那個凸起的包塊以外,只有幾處小傷,多麽幸運,他甚至暗暗發笑,也就是說,這個滲着血水的包塊救了他的命,他仰頭看向蒼天,咧開幹燥的嘴角,發出一聲輕笑,蒼天不滅我口啊。

他的目光向四方搜索着,看到了遠處還有燃着的戰火,戰火的不遠處飄揚着黃色的戰旗,他依稀辯認那應該是他們的戰旗,這麽說,他們勝利了。然而,他起伏的內心并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據說,勝利後每人可以領到一張銀票。可現在銀票對于他來說有什麽作用,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盡快逃離這個死亡的地方,逃離這種生殺搏鬥的場面,他的所有思想都被一個“逃”字活生生折磨着,像一頭野獸在他的心裏猛烈狂吼。

身子是軟的,腿是軟的,疲得只剩下筋骨在身體裏扭曲,他還是沒有辦法讓自己站起來,透支的體力急切需要食物來補充。他本能地把手伸進懷裏,居然還有最後一個饅頭,他把這個饅頭掏出來捧在手心裏,那是一個被血水浸泡透了的饅頭,血水幹了以後,形成一層固體的硬膜包在外面,讓這個被擠壓得變形的饅頭多了一件韌性十足的外殼。

那一時刻,李義對于血腥味還沒有太大的反應,要知道,他已經在這種血腥裏被足足地泡了兩天兩夜,他敏感的嗅覺神經已經完全接受了這種味道,這種回蕩在空氣裏的特殊味道,已經和新鮮的植物枝葉分泌出來的氣味完全沒有區別。所以,當他饑餓的腸子在“呱呱”鳴叫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把這個救命的饅頭送到了口邊,小口小口如吃血豆腐一樣地把它完整地裝進了肚子裏。以至于當他終于走出這片血腥的領域,嗅覺器官重新被新鮮空氣喚醒的時候,每一個飽嗝回上來的味道都可以讓他惡心大吐,把黃膽苦水、腸子裏子都吐幹淨的時候,他在生命餘下來的幾十年裏,對于血的味道無比敏感,無論是雞血、豬血、牛血甚至是女人的月事都可以令他嘔吐不止。當然,這是後話。

我們現在還要回到他的身邊,陪着他穿過一片密密的松樹林,穿過羊齒葉巨輪狀的葉子,爬滿蒴類植物的山坡,趟過映血的金黃色松針。他那一雙腳底肥厚的赤足,在一次次與冰涼的地面接觸時,會不時踩到一些冰冷而棉軟的東西,從足底傳來的信息能夠猜到,那應該是一段發黴的腸子,一輪切成肉片的耳朵,一截丢失的手指。這些殘缺的器官,他們和身體有關,和疼痛有關,和一雙絕望的眼神有關,和生死命門有關,和陰陽兩界有關,唯獨和這場可怕的戰事無關。

他在快速奔跑的時候,必須一次又一次貓下腰甚至是匍匐前行,以躲開放哨的官兵。還好,這個安靜的夜晚,勝利的喜悅讓官兵放松了警惕,而且,接連半月的戰事,讓所有官兵在這個月亮皎潔的夜晚,都顯出了昏昏欲睡的狀态,否則,他或許就沒有機會借着頭頂上北極星的指引,憑着有力的雙腿,順利地穿越兩個山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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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空泛起了一線淺白的光亮時,足下的土地漸漸變得幹燥和溫潤起來,再也看不到屍體和人煙的時候,呈現在李義面前的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成片成片綠色的蘆葦長成了緊密的牆體,蘆花在風中揚起雪白的花穗,不遠的地方,有白鷺鸶揮動着翅膀起落的痕跡,湖水像一面安靜的鏡子,把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按入寬闊的大地深處。

疲倦的李義停在了湖水面前,他的胃部此時蒸騰着熱氣騰騰的火焰,他像匹渴極了的老馬在追風狂奔百裏之後,趴在了久違的湖水邊,把頭深深地紮入水裏,痛快地暢飲着,直到冰涼的水分充盈滿他的身體,才停了下來。

二、憶江西

天亮了,他需要找一個休息的地方,把自己隐敝起來,以防被巡邏的官兵發現,再次将他帶回那硝煙彌漫的戰場。那層層的蘆葦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他撥開濃密的枝葉,向着湖水中間走去,枝繁葉茂的葦葉随着他前進的方向往後推移。

幸運的是他居然在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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