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發現了一個巨大的鳥窩,憑着經驗,他敢斷定這一定是天鵝的鳥窩,天鵝是天下最聰明的鳥類,結為配偶的雄雌天鵝衍來一垛垛幹草堆積成圓盤的形狀,再不停地往上壘,直到有一個成年人的高度,又把兩邊的蘆葦葉圍成一個圈,以遮蓋自己或是窩中的後代,把自己深深的隐于植物的葉片深處。一般的人從窩旁邊經過,會以為那只是一堆幹枯的葦葉垛。
現在,他爬到了天鵝的窩裏,驚喜地發現那裏還有兩個泛着細瓷般光芒的天鵝蛋,他将它們小心地揣入懷裏,然後倒頭酣然大睡,為夜晚的再次奔跑積蓄着力量。
青衣小巷,庭院深深。江西景德鎮,江南的小橋流水,溫潤如玉的陶器,吐着藍色焰火的窯洞。他漸漸地進入夢鄉,仿佛又回到了來時的地方,灰白色的青磚灰瓦,紅漆的檐角翹向天空,拱形的院門像一只被切開的花瓶,從花瓶中間穿過,可以到後院,院子裏有枝葉濃密的香柏,院中間有一個湖,湖水裏紅色的魚兒永遠儀态萬方。湖心有青瓦紅柱的戲臺,木檐上精雕細刻地映着喜鵲、鳳凰,還有茶花的圖案。
東家偶爾會請路過此地的戲班在這裏唱戲,絲竹聲聲,琴瑟合嗚,江南的清音小調像被風裁剪出的一雙翅膀,随着風向輕輕飄移,所有長工們都可以來聽,他也跟着瞎唱瞎樂。水裏的睡蓮半開半閉,像水底長出的眼睛閃爍着光芒。再往裏走就是第一眼窯,他十二歲的時候就被賣到這裏當長工,東家是當地的大戶人家,家裏有十二眼窯,燒制的陶器很多被做為進貢朝庭的禦品。李義來到這裏後,做過很多活兒,練泥、制胚、燒炭、燒陶,他最喜歡的工作還是長年守着那藍色的焰火,看溫暖的火苗吐出毒舌般誘人的信子在暗夜中釋放熱量。
窯在後院以外,東家小姐的繡樓就在後院,中間隔着一條幽深的小巷,一堵青磚砌成的灰牆,當他在窯眼前幹活兒的時候,偶爾擡頭可以看到繡樓裏伸出小姐毛茸茸的腦袋,沒人的時候,小姐會對着他喊,你在幹什麽。蓮花塘的荷花開了沒有。聽說昨天趕廟會,是不是很熱鬧。做桂花糕的老頭真的只有一只眼睛嗎。李義就扯着嗓門回答她。
其實,李義從來沒有看清楚過小姐長什麽模樣,隔那麽遠的距離,只能看到她水紅色的綢衫探出青色而窄小的木窗,像印在陶片上一朵淡粉色的小牡丹。卻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大還是小,鼻梁高不高,她對他的回答滿不滿意,她的臉上是生氣還是笑。但一切的模糊,都令李義這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小夥狂喜不止,他喜歡和她說話,看她用絲繡的手帕蒙着嘴巴對他笑,遠遠地看着她對着天空發癡的模樣。
他知道,按照當地的規矩,等小姐滿十八歲的時候,就可以站在繡樓上抛繡球了,提親的人等在繡樓下,繡球落在誰身上,誰就是東家的姑爺,李義就會想,如果他也可以站在繡樓下的話,小姐的繡球一定會抛給他,因為小姐這一生和他說的話最多。所以,當幾個老長工在議論有個叫李自成的人,提出了“等貴賤,均田免糧”的口號時,李義的心着實地興奮了一把,就是世上人沒有貴賤之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大家都有田地,不用再承擔苛捐雜稅。
那時候的苛捐雜稅可謂之深重,之要人命是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個蘿蔔一個坑,老百姓深陷其中難以自力。只要是人能想出來的科目,都能用來收錢,過節要收“過節錢”,幹活要收“常例錢”、打官司要收“公事錢”,那我不出去不幹事還不行嗎,平白無故也要收“撒花錢”。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到了年底米缸裏依舊還是空的,一碗米都存不下的日子還有啥盼頭。所以,聽到這個消息別說是李義,就是老長工們,也個個興奮得映紅了臉膛,如果真的沒有了貴賤之分,那就天下一片盛世,李義站在繡樓之下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直到後來,一支隊伍大搖大擺走進村莊,說是李自成的隊伍,農民們搖臂高呼“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時,李義就毫不猶豫興致勃勃跟随這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南下了。
開初的時候,李義以為起義就是跟着搖搖手臂,扯着嗓子喊喊,一路過來才知道,起義沒那麽簡單,還得殺人,放火,和強盜土匪周旋,李義覺得自己天生不是幹這塊的料,他開始想有個容身之所,過太平日子。他開始後悔了,不該偷偷跑出大院,不該背着東家離開燒窯,他想回去,想東家的大場院,想溫暖的窯火,想小姐的粉紅綢衫,直想得深夜裏流淚。
三、結伴
睡得迷迷糊糊之間,李義的夢被兩個人對話的聲音驚醒了,他警覺地绻起身子,睜開眼睛看了看,日頭已經偏西,兩個聲音還在斷斷續續。
一個聲音說:你快走吧,就我現在這樣子,就是能跑出去也活不了幾天。另一個說:要走就一起走,大不了就一起死,反正,早死晚死還不是一個死。
他們停頓了一會兒,大概是在猶豫。李義屏住呼吸,沿着聲音的方向把葦葉撥開一條縫隙,看到在不遠的蘆葦叢裏坐着兩個人,他們穿着藏青色粗布漢衫,衣服已經成了破爛的布片勉強挂在身子上,長辮子披散着,遮住了一半臉,看不出年齡。
他們似在沉思,又或許只是等待,等待着命運的安排,終于,其中一個說:我們晚上沿着山梁走,官兵不會發現的,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另一個聲音又說:我這傷不會走得遠了。兩個人再次的沉默,一個聲音再說: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我也沒勇氣逃了,幹脆就在這等死吧。說着,竟小聲地嗚咽起來。
聽到這裏,李義能認定這兩個人情況應該和自己差不多,至于他們是屬于哪支義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現在有共同的命運,共同的想要逃走的念頭,這是條無形的繩索,讓李義把自己的命運和兩個人緊緊綁在了一起。他滑下鳥窩,小心地向着兩個人的方向靠了過去。
現在,他們三個人安靜地坐在大草墊子上,等待着時間把天空抹黑,這樣,他們就可以用黑夜這件最好的隐身衣繼續逃命了。李義用眼角悄悄打量着兩個人,那個叫侯三的,長得粗大結實,臉色臘黃,長胡子差不多蓋住下巴,實際上,大概二十七八歲的年齡,說話咳嗽嗓門都粗,只是有意壓着,他粗重的喘息使喉嚨裏不時發出“沙沙”的摩擦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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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腿內側帶着重傷,一條血糊糊的口子,能看出是被大刀砍的,濃黑的傷口足有一個食指寬,只要身體稍微變換姿勢就會泉眼般往外流血水。每次,當李義的目光和他對視時,他都會虛弱的向着李義笑一笑,信任的誠實的目光。
另外一個瘦小,蒼白,李義一眼認出剛才嗚嗚哭的人就是他,現在眼角還挂着紅血絲。候三主動介紹說他叫小左,李義在牙間輕輕磨了一下,不知道小左是姓還是名,沒再問,這名字奇怪,但是容易喊也容易記。小左的臉白白嫩嫩的沒有胡子,窄長的臉上細長眉毛細長眼,說話或是笑的時候,眉眼間都有一絲說不清楚的羞澀,看上去到是十分俊俏,剛剛洗過手,十個指尖也是又細又白。
候三的腿不停地流血,小左用一塊布給他紮上,過一會兒給他拆洗的時候,李義看見他的手很輕巧,解開布,沾上水擦洗傷口,整個身子俯向候三腿上,鼻子上沁着汗珠,兩個眼珠凝聚在鼻梁左右,全神貫注的樣子,看上去那樣子既是讓人憐愛更是惹人心疼,而且兩個小指微微往上翹起,讓李義突然想起了東家小姐握着絲繡手帕笑的樣子。李義想,小左定是沒幹過重活吧,怎麽也被拖帶到了這種鬼地方。
日暮時分,寒氣上逼。大家商量該往哪個方向走,其實心裏都沒方向,但必須靠北極星認定一個方向,否則這深山老林極容易迷路,說不定走上三天三夜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等于送死。最後還是小左出主意,說是那就往東方走吧,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太陽升起的地方,總該會有好日子過吧。其他兩個人聽後都同意小左的說法。自古至今,任你山移物換改朝換代,我們這個民族對于命相學和風水學,始終有強烈的信任心和依賴感。
打定好主意就該出發了。原先是小左扶着候三,小左實在瘦小,架上候三幾乎是拼出了身上的所有力氣,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