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人祖祖輩輩靠燒制陶器為生,民間有許多說法,旱季氣候幹燥,生産省工省力,産品質量好,銷售快,窯戶們說這是“財神顯靈”。若是雨季陰雨連綿,影響生産,窯戶們又說:陶器産品是山中求寶,火中求財,燒好燒醜全靠金火娘娘的恩賜。于是,這個地方每年農歷三月十五日奉為“財神會”,六月十三日奉為“金火會”,每逢這兩個日子,村民們便相約到觀音廟燒香,到財神廟祭拜。
現在,做為窯村的後人,楊敬業站在了李義瓷坊的遺址上,這裏,被當地人稱做陶渣的陶器碎片到處都是,那一片片白的、灰的、黑的陶渣兒混雜在同樣是白的、灰的、黑的風化石裏,除了形狀不同外,幾乎和石頭沒有區別,它們散落在窯床的四周,凸起的窯身像是龍體,像是從窯床身上散落下來的磷片,也可以說是龍身上落下的神磷。
他的腳下踩着不計其數的碎片,歷史的絕響在碎片之間發出呼喚,他似乎可以在飒飒風中聽到窯工的呼吸,看到李義那張帶着歲月痕跡風塵仆仆的臉。他查閱了相關的資料,關于這裏的每一條記錄每一個字都仿佛刻在他的腦海裏。
據資料記載,清未民初年間,半坡村的土陶生産進入興盛時期,階梯式窯由原來的四條增至近十條,并由原來每條窯只有九倉增至十二倉,還創建了“半倒煙窯”。碗類有扣碗、馬蹄碗、坯子青釉碗,又發展了綠釉碗、白鶴碗,生産有瓦缸、壇子、花盆、香爐、燈盞花瓶等,做工精致,容量準确、色澤素雅,在市場上享譽甚高。1954年,組建陶瓷生産合作社,把的有的窯集中起來,由集體統一支配,統一管理。1955年改為陶瓷社。六十年代中期,随着國營大中型企業的誕生,陶瓷廠破土動工,成就了陶瓷業發展的皇天後土,書寫了陶瓷業發展的峥嵘歲月。
如今,遺址上已經被農民們種上了玉米和板粟樹,也有成片的荒灘,在閑置的土地上,村裏養着牛羊的人家也會把動物趕到這裏,每到春夏季節,山邊的田野一片蔥綠,農民豐收,牛羊啃食野草,有時候,牛羊會誤闖進莊稼地裏,農民拾起一塊瓷片,向着牛羊抛去,風肆無忌憚地吹向遠方,天空和幾百年前一樣明藍澄澈。歷史在漸漸還原最初的面貌,也在掩蓋着當初的真相。楊敬業彎下身子,撿起一塊印着青花圖案的瓷片,将它塞進衣兜裏,他似乎在尋找着什麽,一次次來到這裏,又一次次翻閱着資料,試圖還原歲月的真相。
一、太監
左隸史,在命運的悲轉裏,又帶着喜劇性地注入他的一生。他原本只是一個貧窮人家的孩子,卻被命運無形的雙手推入宮門。他原本只是一個生之無望的人,卻在緊要關頭決定茍且再搏一搏今生。
他出身在安徽一個偏避小縣城,那一帶的男孩,因為貧窮選擇做太監的多,當地流行一種說法,說是做了太監雖身下缺一件東西,但身上就可以樣樣不缺。做宮廷之人,從此一輩子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左錄史在家中排名第二,上有兄長,但有先天殘疾,下有一個妹妹。原本父母打算把妹妹賣到妓院,但左隸史聽說賣到妓院的姑娘,一輩子別想嫁人,挨罵挨打不說,平白的被男人糟蹋,最後還落個壞名聲。左隸史從小心善,不忍心看孤苦的妹妹落入那樣的境地,十二歲那年,甘願淨身,替妹妹受難,入宮做了太監。
自此,他們家的房梁上就多了一個木升子,左隸史被割下來的器官被用香油炸透、瀝幹,然後,裝入一黃色油綢布包,內裝八寶散。所謂八寶,是以石灰、珍珠粉、潮腦、樟腦丸、麝香、沉香、透骨草、辰砂混制而成。裝進木盒子,放入升裏,又放入半升石灰,石灰上面還覆蓋着用綿紙寫的賣身契約,按着紅紅的血手印,家人管這叫做“高升”。意在人運從此升高,實際哪那麽容易,在宮中,太監的等級森嚴,總管、首領、禦前太監、殿上太監和一般太監,還有低層太監沒有官職,只做雜役,一年到頭吃苦受累。
左隸史原來姓馮,具體叫什麽名字連自己都不記得了,窮苦人家的孩子取名不講究,順着口瞎喊,據說名字取得越是貧賤,生下的小孩子越是好養。左隸史進宮的時候遇上了一個姓左的老太監,老太監專管一群小太監的生活,對小太監動則手打腳踢,要不就是棍棒伺候,小太監沒少吃他的苦頭,當面都不敢說什麽,背後把他往死裏恨。老太監自己無兒女,喜好給剛領進來的小太監們取名,一順地跟着他姓左,搞得自己好象子孫滿堂似的,說是圖個體面和喜氣,又看左隸史人長得周正,眉宇間有才氣,一時大喜賞了這個名字。
宮中有一個長生殿,長生殿有一個陶瓷做的觀音,足有一人高,色澤如玉,慈眉善目,被稱做玉觀音。左隸史進宮以後,就負責掌管玉觀音前的一對長明燈,撥蕊添油,晝夜不熄。左隸史日日陪伴這尊觀音,每兩天要用清水洗一次落塵,沒事的時候,就拄着下巴看着觀音發呆,都說觀世音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他就對着觀音自言自語,為什麽我誠心誠意伺候你,可你還給我這樣的命運,你的慈悲心腸都去了哪。
日久天長,就對玉觀音産生了怨言,有時故意在半夜把燭火熄滅,不敢兩邊同時熄,怕被老太監撞見估計可以打個半死,只敢亮一邊熄一邊,解解心頭的怨氣。有時趁人不注意把髒水弄在觀音的身上,也是背着人做,都是些孩提式的發洩,實際上比不做還提着心吊着嗓子,做完後算是心裏有了小小的平衡。更多的時候,只能把苦水往肚子裏咽。
事情來得蹊跷,左隸史進宮五年後,有一天,他母親思兒心切,把高升取下來,仔細一看才發現,雖然用石灰覆蓋,又在上面澆了半斤花椒以防梁上的老鼠,可那用紅布包着的東西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不見了,紅布裏還無端地多出了一顆老鼠的牙齒,雪白的一長條,又圓又尖,揣在手心裏有些陰森森的冷,看到這情景他母親吓得半死,總覺得兒子在宮裏兇多吉少,當時就氣得痛苦流涕,并且,多方托人把這怪事傳到了左隸史耳朵裏。
原本是想讓他在宮裏多個心眼,可對于左隸史來說,原來那東西雖然懸在房粱上,但至少有個念想,根還在,還有高升的希望。現在聽見這消息,瞬間萬念俱灰,這世上真是沒有可挂心的了,心裏狠狠痛了幾天,之後就有了一種看破紅塵的開明,無所謂生死。所以,當一支義軍深夜闖入宮殿的時候,左隸史幾乎想都沒想,趁着混亂跟着跑了出來,并且,糊裏糊塗跟随這支浩浩蕩蕩的義軍一路南下了。
已過晌午,天漸漸回暖,火塘的火熄滅了,聽完左隸史這一段傷心的往事,李義邊聽邊陪着掉了不少眼淚,諾大的山谷裏就兩個人的聲音起起落落,呼嘯的山風把兩個孤獨的身子緊緊地包圍在一起。李義用袖子擦幹淨眼睛,又抄起身邊的柴火把火塘熄了。他把小左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掌心上仔細端詳,小左的手薄而軟,像握着一張白棉紙,十指尖尖,再看他的掌紋,最顯目的是生命線,紋淺且弱,注定是苦命的人。
之前,李義在景德鎮做工的時候,經常聽一個老長工說起太監,這個老長工原先靠打柴為生,每天清晨都要送柴進宮,從宮內後門進入,直接進廚房,沒機會多看宮中景象一眼。在宮中碰見太監也就一兩次,一次是送柴的時候,因擔子太沉,只顧低頭走路,不小心身上的柴火挑了一個人的藏藍色長袍子,他尚未站定,那身着藍色開襟長袍的人就上來照着他腹部踢了幾腳,扯着尖尖的嗓子眼,嘴裏罵罵咧咧。宮中的人都惹不起,老長工疼得绻起身子,當然不敢還手,等那人停了手,絲毫不敢停留,趕緊忍着痛從地上爬起來,挑着擔子立在那裏,垂着頭一味地忍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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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他罵停的間隙,老長工偷偷看了那人一眼,明明是粗大的骨架,又穿着男人的長袍,偏偏說話妖裏妖氣,眉頂心有一粒米大的紅痣,說話的時候,那紅痣随着跳上跳下格外顯眼,不知是用胭脂點的還是天生長的,膚色擦了粉似的白得透亮,卻又毛孔粗大。老長工當時就吓掉了七分魂,以為遇見妖怪,等那人走後,挑起柴火直奔後廚,因來來去去和一個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