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節
七個小孔,大小依次排列,唇貼近小孔,随着氣息的流動那音域便高低錯落有致地變幻,仿佛那吹入小孔中的不是氣息,而是點點珠泉音律,令人癡然飄然。
月亮移到更西,吹曲人的臉複又退進暗處,餘下輪廓,那身形像是削石而成,幾可見刀痕,巋然不動,卻可迸發金石之聲。旋律仿佛驟停,又一回止住,停頓一口氣息的功夫,旋律轉而激蕩起來,仿佛打鐵人的小錘領大錘,又如粒粒滾珠滴落,切切一陣,漸弱,漸疏,漸消,漸去。
有人回頭,看見院外的榆樹上,當真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上百只鳥,發出清脆的嗚音。院子裏的人躁動起來,起身的起身,說話的說話,都說過瘾,又說意氣未盡,只有一個人不動彈,任衆人從身前身後川流而過。陶碧見狀,走了過來,拽了拽她的衣角,催她:曲都散了,該回屋了。
她還不肯走,一雙明眸舉頭對月,好半天才緩緩舒了口氣,只說:“曲終便該人散了嗎,這世間的緣份怎就如此的淺呢。”陶碧不解,卻見那目光深處流出的一縷清寒,冷冷的,仿若夜間的霜提前落了進去,又說:“小心着涼了。”說着,解下了身上的坎肩,圍在她的身上,又上前去拉她,方才亦步亦趨不情願地跟着回了屋子。
四、少年
然而,方子用了一張又一張,該使的招數都已使盡。左隸史的病絲毫沒有好轉的氣象,遠遠近近的郎中都請來把了脈,有的說是染了傷寒,又有的說是熱毒所浸,外寒內熱所致,總之,各執一說。又請了縣城一名醫,看得極為仔細,先是把脈,又問飲食、睡眠、過去的病史,又看舌苔、面色,說暫時停止用藥,先少食靜養,七日後用參湯調補,若是此方還不見效的話,就只能等待置辦後事了。
按此方子養了一段時間,左隸史瘦得真就一片薄泥了,終日躺在床上沒有一絲動靜,時睡時醒,醒時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空茫茫的眼神,不曉得望着什麽地方。香雲只能日夜守在床前照顧,夜裏,給他喂了藥,喝過了,歪下頭,在香雲的臂上停了停,寒涼的目光尋了上來,停在香雲臉上,好一會兒,喉中輕輕嘆了一聲,臉向裏側,偎在她的懷裏,方才睡去。她的手一顫,心裏雜陳的五味子湧了上來,像抱着的是他的嬰兒時候,輕薄得沒有任何重量可言。
她想,若是時間還可以重來,若他不是因為十二歲時遭了那場劫難,她何嘗不曾想好好疼他待他。于是,抓起他的一只捂在了胸口,她一身的火力還怕暖不過來,多少時間過去了,他的手還沒有暖熱,倒是把她的心給捂涼了。香雲将臉轉向窗外,正是寒梅盛開的時節,一束梅香,輕手輕腳游進了屋子。那薄片似的一縷香氣,透着軟。那寒,也透着軟。
戲班到了第三天,便是最後一場了,三日連臺,窯上窯下都是一場接一場的喜氣洋洋,有的窯工已經會跟着哼幾段小曲,雖不全對,卻有幾分神似。女人們做飯洗衣時也會不自禁地哼幾句戲詞,那詞不是很會意,憋在牙縫裏,吐石榴籽似的回出來,比較随意輕快。而至于那少年手上的究竟何物,有的說是笙,有的說是笛,有的說是銅,有的說是陶,尋人去問了,竟沒有準确的回答,便又胡亂的猜測,因不知而更顯神秘。
本來打算去窯上,小左病倒,家裏的開銷也大,李義就得一個人事無巨細地查辦,榮兒和龍兒各分管兩個窯,一日不停工地忙活兒。
這一日,李義剛出後院,便見路上立着兩個人,再上前,看清楚了竟是榮兒和那少年,兩人低眉順氣地說着話,倒沒注意有人靠近,等李義走近了方才發覺,榮兒吓得雙肩顫了一顫,倒是那少年,必竟是走過江湖的人,一臉平靜。
李義便問:“榮兒今天怎麽有那麽好的興致,跑到路邊說話來了。”再細看榮兒,才發現竟然好長時間沒看到她那麽爽朗的笑了,生性裏的一股天真,全都寫在臉上,黑色的眸子就像湖水,澄澈寧靜,映出自己的睫毛,密叢的睫毛如水底飄浮的草,又映着一個人的影子,恍恍惚惚。榮兒聽出父親話中帶話,又是一怔,趕緊解釋:“他們馬上要走了,也就是來送一送。”李義說:“說幾句就行,還是早點回去。”看榮兒點了頭,李義才放了心。
姑娘大了,有自己的心思。響鼓無須重敲,知道不便再說,李義擡腳準備離開,卻見榮兒手上拿着一個東西,一看就知道是那少年表演時候用的物器,便又停下來,接在手心裏,仔細看了看。原來那東西還真是黑陶,只是打磨得比較細膩,加之歲月長久的磨勵,竟析出了一層仿若青銅般的光澤。李義知道,這種黑陶,燒造的時候要把窯口封死,還要不斷地用煙熏,燒造工藝複雜,溫度也很難掌握,因此,好多地方已經失傳。
李義将它對着陽光照了照,又朝上面哈了一口氣,用袖口擦了擦,潮氣快速退去,瓷感仿佛被水泡過般清冽、透亮。又往地上撿起一根小竹棍,用竹棍往那陶上輕輕敲了幾下,那聲音清脆悅耳,不像一般陶瓷發出的聲音沉悶、短促。又看了好一會兒,發現黑陶的表面,在上端有五個氣流孔,下端有兩個對流孔,聲音在中空形成回流,難怪氣息流入後,能形成那麽悅耳的聲音。
看清楚之後,李義才把那器物遞還給少年,又問他:“這東西是從什麽地方得來的。”少年答:“是祖傳的家寶。”又問:“你祖上做的是什麽。”又答:“聽曾祖父說過,燒過陶,也賣過藝,不知真假。”
聽他說完,李義往窯上走去,他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少年的話總在耳邊萦繞着,他仿佛看見老一代的制陶人,從窯洞裏取出這枚小小陶笛時的快樂,當他将它移到唇邊,在氣息的流動中發出第一段音樂時的驚喜。他仿佛看到在曾祖父、祖父、父親、兒子、孫子、曾孫所組成的歲月長河中,一代又一代人承載着不同的命運,用生命的呵護創造着不同的神話,而一只小小的用泥煉制的陶笛,在幾經波折和磨難後,印着先輩的智慧和歲月的印證,被遠遠的流傳下來,在後人的手上被愛惜着,珍藏着,也流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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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整天,李義都神思恍惚,心裏總有什麽放不下,一會兒想起那少年,一會兒又想起那只陶笛,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最後,各種奇怪的想法定格在了榮兒那晴天般明媚的臉上。李義心裏“咯噔”一聲響,好端端的後背出了一身汗,回家後,便對陶碧說了,讓她把榮兒看緊些,戲班明日清晨就要離開,切萬萬不可出任何差錯。
陶碧不敢大意,雖表面上不動聲色,卻在暗地裏好好觀察着,倒也沒看出有什麽反常,戲班走的那天早上,她也就是在窗前掀開簾子,倚着窗框看了看。戲班走後,變得異常的安靜,之後一整天時間,就在樓上習字,不知寫的是什麽,寫了一頁,揉碎了,扔進炭盆子裏,又寫一頁,又揉碎,又扔進了炭盆子。一間屋子起了濃煙,她被嗆得咳個不停,眼睛熏得又紅又腫,一直咳得雙腮雙頰都是淚跡也不停止。
十天之後,榮兒突然消失,李義派人找遍了周圍十裏八村,都沒有她的消息,像是突然人間蒸發一樣。尋來尋去,王申海終于打聽到了戲班在關陽洞一帶活動的消息,李義聞聲尋去,好不容易尋見了那班主,說:正想尋過來呢,那吹笛的少年已經失蹤了半個月,正想過來打探有沒有什麽消息。李義一聽,只覺兩眼一黑,雙腿發軟,若不是旁邊的人攙扶着,只怕是一下子昏了過去。又問:“有沒有我家閨女的消息。”班主說:“倒是聽看見的人說見過他們倆在一起,只是不知可不可信。”
雖然不是骨血相連,可榮兒自小是陶碧帶大,平日裏都是嬌慣着養,雖談不上錦衣玉食,但也沒讓餓着累着,此時不知在何等地方,有沒有挨餓受凍也不得而知,再說,榮兒又是個幹幹淨淨的孩子,心無芥蒂,對人向來沒有防備,一旦鑽了進去,便拖不回來。陶碧知道她的性情,急得落下淚來,又想起當初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這般的任性,好在李義對自己不薄,只但願那少年也能好生地待榮兒。
五、小左逝
白日裏雜事打擾,宅院裏多少有些動靜,怕的是一入夜,各回各的房,閉門掩窗,偌大的院子就止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