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世界誰怕誰
顧立春一怔, 這是誰來找自己?農場的人他認識得不少,但很熟悉的就那麽幾個,白大姐?陸大爺?
顧立春一邊想着一邊下樓去,結果一看卻是陶大姐, 顧立春在倉庫跟她一起幹了十來天活, 自然十分熟悉, 他面帶笑容:“陶大姐, 你找我?”
陶大姐上下打量了一番顧立春, 笑道:“小顧, 沒想到, 你原來竟是楊愛國的侄子, 你怎麽不早說?”
顧立春心中疑惑, 難道陶大姐是李廣田的愛人?
陶大姐看他一臉疑惑, 便笑着解釋道:“你姑父的同學李廣田是我妹夫, 他前幾天還提起過楊愛國的侄子,說他這幾天太忙, 等閑了再來看你。我聽了一嘴, 就沒記住名字。今天他又提,說要來找你去他家吃飯,我正好路過, 就順便跟你說一聲。”
顧立春一臉驚喜:“原來是這樣,陶大姐, 咱們真是有緣,其實我來農場前就來拜訪過李叔, 看門的陸大爺說李叔最近特別忙,我剛來對農場不熟悉,還要上工, 就想着等放假了再去拜訪一下,沒想到李叔先想起了我。這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吧。”
陶大姐也笑:“那行,你上去換身衣服到倉庫門口找我,我帶你過去,他們家有點遠。”
顧立春忙說:“好的,你等我10分鐘就行。”
陶大姐擺手:“不急不急,半小時以內就行。”
顧立春上樓洗臉刷牙換衣服,他換上了二奶奶給做的那身草綠色的軍便服,把頭發梳成成熟的模樣。
然後又打開衣櫃,禮品他早備好了,兩瓶罐頭,一包大白兔,十個蘋果。
陶大姐看到顧立春,不由得誇道:“你這模樣一收拾還真俊。”
顧立春道:“謝謝大姐誇獎。”
陶大姐嗔怪道:“你管我妹夫叫叔叔,叫我大姐,可亂輩分了。”
顧立春連忙改口:“那我以後叫陶姨吧。”
李廣田的家确實離得不近,他們走了半小時的路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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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環境比他們五分場的強上不少,道路整齊幹淨,住宿區綠樹成蔭,一棟棟樓房掩映其中,還有一排排帶小院的平房。院子是用木栅欄圍起來的,裏面種着一畦畦蔬菜,有的人家還種了花,看着令人賞心悅目。
陶姨領着顧立春,在最後一排倒數第一戶平房前停住,大聲喊道:“蘭子,我把客人領回來了。”
顧立春這時才知道陶姨的名字,她叫陶梅,妹妹叫陶蘭。
陶梅這一喊引起了鄰居的注意,一個禿頭伸了出來,很快又縮回去。
陶姨笑着對顧立春道:“你看見沒,那家夥的光頭反光。”
顧立春:“……”他沒看見光。
喊聲一落,很快就有一個三十多歲的文人迎了出來,這人應該是李廣田的愛人沒錯,長臉細眼,長相跟陶姨有三分相。
“陶嬸。”顧立春笑着招呼。
陶蘭打量了顧立春一眼,笑着迎進屋:“你就是立春吧,你李叔念叨了幾回了,今天可算見着了。”
她看到顧立春手裏的東西,客氣道:“你來就來了,還提什麽東西呀。”
顧立春道:“我也沒拿什麽,一點心意而已。”
雙方寒暄幾句,陶蘭又把自家兒子叫出來,她兒子叫李樹,今年十五歲,在農場中學讀書。小夥子正在抽條,長得又瘦又高,一臉的青春痘,這年代的人可能是因為空氣好,飲食又健康,少油少鹽還總吃粗糧和蔬菜,所以皮膚不管黑白大多都很健康,像李樹這樣滿臉痘痘的很少見,也正因為此,李樹就顯得更醒目些。李樹可能因此而感到自卑,他話很少,總是低着頭,不敢與人對視。他跟顧立春打了個招呼就回屋了。
陶蘭對兒子的态度很不滿意,她怕顧立春誤會,趕緊解釋道:“他這孩子怕生,平常都這樣。”顧立春體貼地笑笑,表示理解。
陶蘭默默地嘆了口氣,準頭又跟大姐抱怨道:“你說這孩子以後可怎麽辦呀?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整天就悶在屋子裏看書。”
陶梅安慰道:“沒事,說不定長大就好了。”
陶蘭搖頭:“俗話說得好,三歲看老,現在這樣,長大能好得了?”
說到這裏,陶蘭笑着看向顧立春:“立春,我聽大姐說,你的性子活潑開朗,好多大姐大娘都喜歡你,以後有空你要常來,多帶你樹哥一起玩。”
顧立春笑着答應,他又多說一句:“其實外向和內向各有好處,內向的人幹什麽事能鑽研進去,心思細膩。”
陶梅笑道:“你看看,我們小顧的嘴多會說,我跟你講,他才去沒幾天,我們倉庫裏的大姐大嬸們都喜歡他。嘴甜幹活勤快,誇人能誇到你心坎裏。”
顧立春不好意思地笑笑:“是那些大姐們人好,熱情又大方。”
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地開始聊起天來,陶蘭聽姐姐提過顧立春的一些事,今天一見,心裏就很喜歡。
陶蘭又問了一些顧紅玉和楊愛國的事情,他們正說着話,李廣田回來了,他身材瘦高,面容清瘦,顧立春一看,這人不是他報道那天在白大姐門口見過的嗎?
李廣田那天只是路過辦事,見顧立春站在那兒,也是随口一問,早忘了這事。
聽顧立春提起來,他才隐約有些印象,“你的記性倒不錯,見一面就記住了。”
顧立春道:“可能是李叔氣質比較獨特吧,一眼就記住了。”
陶蘭眨眨眼,故意問道:“喲,我跟老李生活這麽久,怎麽沒看出他哪兒氣質獨特?小顧你說說看。”
李廣田無奈地一笑,人家只是随口一誇,你就真信了,不是為難人嗎?
顧立春略想了想,說道:“李叔身上有一種技術人員和文化人的斯文莊嚴勁兒,跟農場的其他人不一樣。”
陶梅噗嗤一笑:“看吧,我們小顧就是會誇人,你還別說,咱們家廣田真的有這種勁兒。蘭子,你當初不也跟我說他安靜不咋呼嗎?”
提起當年的往事,陶蘭不禁有些窘,便清清嗓子說道:“那啥,你們先聊吧,我去做飯。”
陶梅也起身去幫忙,李廣田陪顧立春說話。
李廣田問了一些楊愛國的事,顧立春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
接下來,李廣田說的都是農場的事,“國家前不久下達了這方面的通知,以後臨時工變固定工很難,但也不是一點機會沒有,你要是有技術有專長,為農場做出貢獻,也能轉正。”
顧立春點頭,李廣田又說,“我聽大姐說,你修好了三十多臺手搖式脫粒機,這就很好,雖然那種活難度不大,但好歹也是個技術 ,你還年輕,以後多鑽研多向老師傅請教,争取多表現。”
顧立春表示受教了。
說完轉正的事,李廣田又說起別的事情:“農場是一個小社會,人際關系很複雜,那些農場職工子弟之間矛盾就挺多,你這個外來的臨時工起初一段時間會很不好過,小事能忍則忍,要是他們鬧得太過,你就告訴我。”
顧立春心想,這種人際關系上的小事還是不要用人情了,他自己能解決,要用人情也是大的方面。
他一臉誠懇地說道:“謝謝李叔,有您這句話,我心裏踏實很多。不過,我最近過得還挺順,還交了幾個朋友,看門的陸大爺,同宿舍的吳胖,都挺好的。”
提到陸大爺,李廣田嚴肅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我沒想到你還能托老陸的關系進農場,他那人最是鐵面無私,人稱陸冷面。”
顧立春忍不住笑,這名字取得挺有意思。
顧立春順便解釋一句:“當時,我原本打算托李叔把我招進來的,恰好那天你不在農場,我就跟陸大爺多聊了一會天,随口提到臨時工的事,他就說你一時半會回不來,要是再等幾天,怕招工季過了,他就幫我打了個招呼。說起來還是托你的福,我姑父要是不讓我找你,我就進不了農場。”
李廣田不在意地道:“不管怎樣,你能進來就行。以後好好幹。”
兩人聊了會兒天,陶蘭就喊開飯了。菜是四菜一湯,大盤大碗,非常實惠。
自從進了農場,顧立春對一個字感覺最明顯,就是“大”。地方大,食堂飯菜份量大,饅頭個大,人們說話嗓門大。
李樹也出來吃飯了,他還是不聲不響,只顧低頭吃飯。
看得出來,李廣田對這個兒子也不滿意,若不是有客人在,他肯定得訓斥一番。
“來來,小顧,千萬別客氣,跟自己家一樣。”陶蘭熱情招待。
陶梅問道:“青青呢?怎麽又沒回來吃飯?”
陶蘭道:“去小枝家吃飯了,這孩子整天不着家,你說這兄妹倆要是換換該多好。”
陶蘭說完,又不滿地瞪了兒子一眼,“小樹,你看看人家立春比你還小呢,你大姨說他在場裏可招人喜歡了,你跟人家學學。”
顧立春苦笑,無奈地看了李樹一眼,李樹好像早已習慣了,敷衍地應了一聲,繼續低頭吃飯。
顧立春用開玩笑的口吻道:“陶嬸,我以後還打算跟樹哥做朋友呢,你這麽說,我們就沒法做朋友了。”
陶蘭一怔,用不解的目光看着顧立春:“為什麽你倆不能做朋友了?”
陶梅和李廣田也是一臉迷惑,李樹終于擡頭瞥了顧立春一眼,又迅速移開。
顧立春笑了笑,繼續說道:“你知道我們當孩子的最難受的是什麽嗎?”
陶梅迫不及待地問:“小顧,你快說,最難受的是什麽?”
顧立春聲音清亮,“最難受的當然是爸媽拿自己跟別的孩子比呀,而且通常還比不過,因為我們是一個人,別人家的孩子有好多個,有的成績好,有的長得好,有的性格好,一對多,你說這怎麽比?”
衆人一聽,覺得還真是這樣,忍不住笑起來。
李樹扒飯的動作為之一頓,顯然在認真聽。
顧立春又說道:“其實每個孩子都有各自的特點,優點和缺點是一體兩面,沒有誰是完美的。大人之間比孩子,孩子難受;同樣的,若是我們孩子湊一起,比父母,父母肯定會追着我們打,邊打還邊罵:老子就這樣了,你還想換爹媽是咋地。”
衆人再次被逗笑,笑完,又多少受點啓發。
顧立春前後呼應,順便把開頭那個問題回答了:“所以陶嬸說讓樹哥跟我學,時間長了,樹哥心裏難免會有叛逆之心,說不定以後就不理我了。”
旁人還沒說話,李樹趕緊解釋道:“我、我不會。”
顧立春順口接道:“你不會?那你比我高級多了。我奶奶老誇我堂哥,讓我跟他學,我心裏就不爽,見着我堂哥就躲開。你看我就是這麽一個沒有脫離低級趣味的人。”
李廣田認真道:“小顧,你這不是低級趣味,是人之常情。”
陶蘭也笑着自我批評:“哎喲,聽小顧這麽一說,我以後也做一個高級的父母,不拿我們小樹跟比的孩子比了。不過,小顧你以後可得常帶小樹玩,有空你就來。”
顧立春點頭答應:“我會常來的,只要你們別嫌我煩就行。”
兩人都說怎麽可能。
顧立春看着李樹道:“小樹,你也可以去找我,我住在五場303宿舍。”
李樹聽到他在303宿舍不由得一驚,關切地問道:“你還好吧?”
顧立春笑着點頭:“挺好的。”李樹心情很複雜。
陶蘭和李廣田見兩人竟能聊起來,是既詫異又欣喜。
吃完飯,大家又聊了一會兒天。
顧立春适時提出告辭,他還得去郵局一趟。
李樹自告奮勇地提出騎自行車送他回去,李廣田夫妻自然是欣然同意。
李樹把顧立春送到宿舍樓下,又說了幾句話就回去了,臨走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顧立春:“你要注意些,尤其是那個王小,他這人很可怕。”
顧立春點頭:“謝謝你的提醒,我會注意的。”
顧立春回到宿舍開始收拾要寄的東西,農場的供銷社東西很便宜,也算齊全,大家都叫它小賣部,有很多東西都是農場自産的,像是花生、豆子、棗子、山楂卷、梨子等等,還有一些零食,吃着還行,關鍵是能用糧票賣。
因為食堂裏菜量大,顧立春一天半斤糧食就夠吃了,剩下那一半就能買些別的東西。他買了棗子、山楂、花生、蜂蜜以及幾樣零食,再加上他假裝從家裏帶來、實則是出自空間農場裏的蘋果梨子,一共收拾了一大包袱。
顧立春還寫了一封信,把自己在農場的情況都說了,還說他見到了姑父的同學,夫妻倆很熱情,還請他去家中吃飯,他在農場一切都好。
信中又說,他訪查果農的事有了線索。不過,不是同一個果農,應該是同一片的,這些蘋果吃起來差不多,先寄一些讓他們嘗嘗,等農場月底放假時,應該能确定下來,最後他還問姑姑,如果對方同意,他該以怎樣的方式給他們,是郵寄還是有人來接。
農場是真方便,裏面就有個小郵局,不用出農場大門,一切都能搞定。顧立春先寄東西,再寄信,信有三封,一封給姑姑,另外兩封是投稿。
稿子是這幾天趕出來的的。他這幾天一直在考慮怎麽轉正的事,誠然,他動手能力不弱,會修一些簡單的機器,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只會修些簡單的,再往深了鑽研就不行了。所以走技術員這條路是行不通的。技術不行,那就來點文的,這個還真有可能。讀書時,他的語文成績挺好,作文每次都能當範文讀,大學四年靠自媒體和做視頻掙到了第一桶金。而他現在年紀小,記憶力強,正是大量閱讀和練習寫作的最佳時間。
不過,寫文章也不能随便寫,不要忘記這場運動叫什麽名,在這十年中,很多文人都受到了不公的待遇,很多名作家被迫封筆。
不過,他是貧下中農出身,顧家祖上十八代都是貧農,這年頭流行我窮我光榮。顧立春充分利用這份光榮,打算寫一些關于農場農業方面的文章,內容是積極的,思想是又紅又專的,先茍過這幾年,以後再放飛自我。
在農場的這些天,每次宿舍裏沒人時,他就坐桌前寫上一段。然後找吳胖辦了個閱覽證去閱覽室借了報紙看,揣摩一下當下的文章形勢和風格,記下報紙的投稿地址。
他的《紅河農場紀事》以一個農場臨時工的視角來寫農場,開頭寫自己進入農場當臨時工的激動和好奇,中間來一段描寫,中後段開始抒情,贊揚勤勞能幹的農場職工,讴歌贊美黨的偉大,最後表示,他雖然在農場呆的時間很短暫,但思想受到了震撼,心靈受到了洗滌,境界得到了提高,人格得到了升華,結尾又寫了幾句又紅又專的口號,完美結束。另一篇跟這篇格式差不多,只是內容有所不同。
這兩篇文章若是能發表,不僅能賺點稿費,還能給自己攢點資歷。
不過,投稿這事,他連吳胖都沒告訴,畢竟,也不知道能不能投中,還是不要說為好。
郵寄完東西,顧立春溜溜達達在農場裏轉悠一圈,散了個步,發了會兒呆,又去閱覽室看一會兒報紙,算着食堂該開飯了,他收拾一下去吃飯。
一進食堂,便看到烏央烏央的人,一問才知道,今天食堂改善夥食,所以來吃飯的人很多。
顧立春來得不算晚,但也不算早,吳胖早來了,排在前頭,他一看到顧立春便說道:“顧哥,把你的飯缸給我,我幫你打。”
顧立春有點猶豫,這不是變相插隊嗎?
吳胖看他磨叽,心裏着急,把自個兒的飯盒往地上一擱,算是占着地兒,然後飛奔過來,奪過他的飯缸又回到了隊伍裏,臨走時還嘟囔一句:“吃飯不積極,思想覺悟低。”
顧立春:“……”
由于吳胖的幫忙,顧立春一來就吃到了飯,還是肉菜,土豆炖肉,小雞炖蘑菇。
兩人正準備開吃,就聽見有人在叫顧立春:“立春,你來吃飯了?”
顧立春扭頭一看,見是李樹和一個七八歲的文孩子,兩人各捧着一個大飯盒。
李樹介紹道:“她叫青青,是我妹。”
顧立春笑着招呼道:“青青你好。”青青的性子比哥哥開朗許多,大大方方地回應了顧立春。
打完招呼,兄妹倆正要回家,就聽見旁邊傳來一陣響亮的嗤笑聲:“喂,滿天星,你打飯不怕臉上的星星掉進飯裏嗎?哈哈哈。”
顧立春和吳胖擡頭一看,就看見白長、李寬、趙高他們三個端着飯盒站在那兒,他們身邊還站着一個三角眼的小個子,這估計是那個王小。
拿話嘲笑李樹的正是李寬,李樹被當衆嘲諷,窘得滿臉通紅。
李寬笑得更來勁了:“瞧你這痘痘都紅了,快熟了吧。”李樹怒目而視。
李青青大聲反擊道:“李寬,李大寬臉。”但李寬根本不在乎,男人臉大是福。
李寬笑完李樹,還不過瘾,又把槍口對上顧立春:“小顧,你這窮酸,竟然也舍得打肉菜,難得呀。”
顧立春本來就打算幫一幫李樹,一看李寬這不長眼的,竟然自己撞槍口上來了,那他還客氣什麽。